第一百六十一章 羽翼之下

聽見蔭蔭說想嫁給容謙,燕凜只覺一股怒火直衝天靈,腦子一熱,竟是雙手在鞍上一拍,借力飛起,一躍到了馬車前,一手拉開車門,直接一縱身就進了人家女兒家的車內。

馬車內很舒適,到處鋪了柔軟的錦墊,可坐可依可靠,中間有一張小小的矮几上,還擺着香茶,鮮果和銀燭。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跪坐在矮几旁,看他突然闖進來,滿臉驚駭。蔭蔭放下車簾,也略有驚異之色地看着他。

燕凜這裡身形一動,幾個明護在旁的侍衛也立刻躍至,一人一手拉住馬車,一人冷然把車伕置於掌控之下,另有二人一左一右,探首在車門旁:“少爺……”

燕凜沉了臉色沉了聲:“你們別多事。”

幾個侍衛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覺得有些不妥,但誰也沒膽子冒犯明顯心情極不愉快的主子。

直到這時,受驚的小丫頭才叫了起來:“你怎能如此無禮?你怎能隨便上我們的車?”

燕凜冷冷回頭給了外面一個眼色,一名侍衛自袖中掏出一張銀票,伸指一彈,薄薄一張紙,準確地飄到矮几上方徐徐落下。

“現在,我有資格上你們的車了嗎?”燕凜毫不客氣,語氣森然地問。

小丫頭氣得臉都紅了。她年紀小,服侍蔭蔭才一兩年,見的都是這京城花魁,長袖善舞,衆星捧月的熱鬧光彩。雖說是青樓女子,有錢就可以接近,但蔭蔭即是花中魁首,象樣的氣派排場總還是有些的。

那些來尋歡買笑的客人,總是尊重趨奉的,她又何曾見過這樣赤裸裸的輕視侮辱,不免又氣又急:“有錢了不起嗎?有錢就能這樣看不起人?就算我們是青樓中人,也由不得你們這樣侮辱。”

蔭蔭卻是低笑起來:“有錢自是了不起的,公子這樣了不起的人,當然可以在我的馬車上,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小丫頭大急:“小姐……”

蔭蔭笑吟吟看着她:“月兒,你還小。你沒明白,身在風塵,迎歡賣笑,被人侮辱,本來就是應該的。更何況……”

她淡淡掃一眼矮几上的銀票:“這世上有人肯用銀子來侮辱你,實在是你的福份。”

她自己親伸玉腕,倒了一杯香茶,轉身奉給燕凜。

燕凜也不接,冷冷一揮手,幾個侍衛遲疑一下,到底不敢違命,伸手關上了車門,散了開去,只左右圍定了馬車,繼續前進。

車裡,蔭蔭也全不以燕凜的無禮爲意。燕凜不接茶,她就大大方方,自己淺呷一口,回手擱回矮几上,方纔笑道:“公子屈尊上車,想是有話要教訓小女子了。”

燕凜冷冷道:“你是什麼身份,什麼出身,怎敢如此不知羞恥,竟想要嫁……”說起這個字眼,他都眼睛冒火:“想嫁給容公子爲妻?”

這話說得何其不留餘地,旁邊的月兒,又氣又惱又委屈,眼淚都快落下來了,蔭蔭卻大笑起來。

她這般女子,一顰一笑,都是風情。這時笑不可支,急急用手半遮着脣,以免過於失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雪白柔滑的手腕,腕上兩隻玉鐲兒,隨着她的笑聲,輕輕相擊,脆響不止,映着車中燈光,竟是一副極誘人的美人圖。

可惜的是,燕凜此時心冷如冰,心怒如炙,便是天仙下凡,也斷然生不起憐愛之心,只是隱隱含怒地叱了一聲:“你笑什麼?”

“我笑公子行事奇怪。我幾時說過,我要嫁容公子爲妻了?”

燕凜氣結,這女人剛纔說的話,就敢抵賴:“你剛纔明明說……”

“我說要嫁容公子,並不曾說是要做正室夫人啊?”

蔭蔭笑得粉面含春,眼波欲醉:“我對容公子一見傾心,願爲妾爲婢,添香捧茶,這一番微薄癡心,怎麼就惹得公子如此動怒了?”

燕凜一聽到蔭蔭說“爲妾爲婢”四字,已知自己太過沖動造次。

高門世閥,富貴人家,免不了妻妾成羣。妻子必然是名門貴女,但妾氏的來歷就無需太講究了。很多名臣名士,都會納家妓舞妓這一類卑賤女子爲侍妾,閒着沒事,寫寫詩,稱讚一下這小妾的才貌,談談和小妾調情相處的韻事,反而會被傳作佳話。

這些侍妾因爲是買來的,連正式納娶的姨太太都不如,可以隨便互相贈送,甚至有那文人墨客,拿自己寵愛的小妾去和人換匹名馬,還可以被人稱頌爲風流瀟灑。

這蔭蔭若說是隻想給容謙當姬妾,確實屬於完全合乎身份的念頭,也談不上什麼妄想。而他這樣大張旗鼓,鄭重其事地跑到人家車上關起門來興師問罪,就變成完全是莫名其妙了。

堂堂一個皇帝,爲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火冒三丈,理智全無,要傳出去,真得笑死滿天下的人。

他臉上只覺火熱熱還有些發麻,又不肯承認自己有錯,咬牙強項道:“你與他只見過一面,也只是爲了假相親弄出的一場拙劣之極的遊戲,如何就一見鍾情,非要委身於他不可?我看也不過是慕他富貴,居心不良罷了。”

蔭蔭漫聲道:“一見鍾情?公子太擡舉小女子了。這一見鍾情的遊戲,必要那身居閨閣,不愁吃,不愁穿,閒來看了幾首傷春悲秋的詩詞,聽過幾段才子佳人的戲文,十多年沒見過幾個男人的大小姐,纔有資格來玩。我這樣的女人……”

她輕笑:“我這樣的女人,能求個平安度日就不錯了。我對容公子一見難忘,不過是因爲,對於飄零女子來說,他那樣的男人,是最好的歸宿。”

燕凜終於露出遲疑之色:“我不明白。”

面對他的侮辱輕視始終笑語從容的蔭蔭,至此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那次相親,不過是場遊戲。在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我是安公子找來的一個青樓女子。可是在與我的相處之中,他待我,始終沒有一絲輕視,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尊重。我爲他細心烹茶,他很鄭重地接受,我爲他彈琴,他很認真地傾聽,他沒有過份稱讚我的才藝,但隨口一兩句,就讓人感覺得出他的誠意。他並沒有很熱切地盯着我不放,可是,目光即不迴避我,也沒有急色之意,從容平和,淡定溫潤,沒有鄙薄,也沒有憐憫,好象我根本就是與他完全平等之人。”

蔭蔭的神情悠悠,沉溺在回憶之中:“這樣的尊重,豈止是風塵女子,便是名門閨秀,在男人的世界裡,男人的眼底下,怕也是極難得到的。”

燕凜蹙眉無語,他不自覺地根據蔭蔭的描述,去重新設想,那小小靜室之中,一對男女短暫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旁的月兒卻是茫然不解:“小姐,您的美名才名,京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些富豪名士,對小姐都很尊重客氣啊。”

蔭蔭回眸看一眼月兒,笑道:“傻丫頭,你以爲,拿着金山銀山,圍着你送禮,平時叫你心肝寶貝,動不動發誓要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那就叫尊重客氣?我告訴你,我們認識的這些大人物,老客人,沒有一個是真正尊重我的。”

“怎麼會……”月兒驚慌了起來:“吳老爺爲了討小姐高興,一擲千金,連眉也不皺一下。趙公子戮臂誓血,說要爲小姐贖身,給小姐名份,孫少爺寫了那麼多讚美小姐的詩……”

蔭蔭失笑:“吳老爺今晚約了我去別莊共聚,可一聽說夫人來了,立時就嚇得將我們從小角門趕了出來。趙公子倒是哭着喊着說要娶我,可如果我敢說要名媒正娶當夫人,他立刻就能嚇跑了。更何況,縱然是屈爲小妾又如何?只需趙員外連着一個月不讓他這獨生子從帳房提一文錢,他困窘之下,把我賣了換銀子也是意料中事。至於孫大才子寫的那些詩……”

蔭蔭冷笑一聲:“你見過哪個才子名士,會用些浮浪詩文來稱讚他們自己的妹妹,妻子,女兒,並且把詩詞到處亂傳……”

“月兒,既然入了風塵,就永遠不要妄想男人的尊重。所謂的花魁,所謂的頭牌,所謂的衆星捧月,說穿了,也只是讓男人得到另一種快意滿足的手段罷了。他誇你也好,親近你也罷,捧得你上了天也行,最終都只是爲了讓他們自己嘗試這種比普通妓女略高一些的追求樂趣而已。”

蔭蔭眼中仍舊帶笑,語調卻終是滄涼了起來:“說穿了,你還是一個用錢就可以隨便買來的東西。他們永遠不會真的尊重你,更不會欣賞你的才華。我烹茶再用心,再認真,和你隨便端來的茶,他們真能喝得出區別嗎?我的琴彈得再好,對他們來說,和那街邊的小唱,又有什麼不同。所謂名妓才女,其實是他們自己捧出來,造些韻事佳聞的工具罷了。這麼多年來,讓我真正感到被尊重,真正明白,自己下了苦心來學的才藝被欣賞的,只有容公子一個,更何況……”

她眼神悠悠,神思渺渺,言辭溫婉,幾似自言自語:“更何況,他並不曾對我動心,卻肯保護我。意外發生之時,換了旁的恩客,早就嚇得面青脣白,自顧自跑了,可是,他毫不猶豫地將我拉向後,用他的手臂和身體替我遮擋危險。那時牆倒窗塌,碎木亂迸,我清楚地知道,好幾塊被激射起來的碎木打在他身上,那聲音,光聽着,就知道很疼。可是,他始終不曾鬆手放開我,他一直護着我,好象,保護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是天經地義之事,好象從來不知道,這個女人,只是一個卑賤的妓女。”

她復又凝眸,看着神色有些惘然的燕凜:“後來,我故意緊靠在他的身上,故意緊抓着他不放,其實,已是動心,已是有些想要引誘於他。而他,明顯也察覺了,可是即使如此,他對我也依然沒有一絲輕薄鄙視的意思,也沒有無情冷漠地推開我。縱然我暗藏居心,他也還是保護我,從頭到尾,即沒有故作正人君子高高在上狀,也沒有急色輕薄乘機佔便宜。縱然我是個只有一面之緣,輕如微塵的女子,他也能這樣尊重善待,保護照料。如此男子,我又豈能不思之念之,輾轉難忘。”

隨着她輕柔平和的語聲回述舊事,燕凜心中的怒氣,也已漸漸消彌。既然知道蔭蔭並沒有過多的奢望,純是自然地對容謙的傾慕,他便也就沒有什麼氣惱了。在他心中,容謙本就是天下最出色之人,那麼普通女子與他有了接觸之後,芳心暗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不但不生氣,細想想,竟莫名地還覺得有些欣然。

這心情一好,語氣自然就平和許多了:“姑娘有如此識人之明,這般赤誠心意,倒是極爲難得。只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姑娘雖美若天仙,容公子既然並未動心傾情,此事也便無需再提了。”

蔭蔭悠然嘆了一聲:“公子還是把我看得太高。象我這樣的女子,早就不奢望什麼海誓山盟,神仙眷侶了。青樓中人,不管青春年少時,何等風光華彩,一旦春光逝盡,下場大多慘不堪言。古往今來,多少名妓秩事,被世人傳唱,可又有幾個人知道這些名妓歸宿何等淒涼呢?”

說起這些,她的神色卻是平靜的:“我們這樣的女子,一生所求,不過是個安穩的終局罷了。這些年來,我閱人多矣。容公子這樣的男子,確實是天下少有。就算你不是他的心愛之人,就算他並不把你看得如何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納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遠不會捨棄你,他就一定會一直保護照料你,他會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擔。他……”

蔭蔭正有些出神地說着自己的判斷,忽覺一陣森寒之氣襲來,愕然止聲,注目望去,卻見燕凜臉色陰沉,目光肅殺,只呆呆低頭,看着他自己那茫然張開,卻空蕩蕩,不曾握住任何事物的掌心。

就算你不是他心愛之人,就算他並不把你看得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納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遠不會捨棄你,他就一定會一直保護照料你,他會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擔……

燕凜慢慢把手掌握緊,再張開,掌心依舊空空如也。天大地大,他還是什麼也不曾握住。

責任?

保護?

照料?

承擔?

他低笑一聲,握拳重重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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