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御史,燕凜慢條斯理拈起案上的奏摺:
“你知道你彈劾的人是誰嗎?”
御史一個頭重重磕下去:“相比容國公的赫赫聲威,微臣誠然輕如螻蟻,然一片忠君之心,天日可鑑。容國公縱有大功於國,然冒犯陛下天威,縱有蓋世之功,亦難掩其過……”
看着跪在地上的官員唾沫星子橫飛,大義凜然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侍立在燕凜身後的史靖園暗中嘆息。
唉,世界上怎麼就有這種蠢材呢!
原本燕凜特例加封容謙一等國公,還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準備迎接朝臣的反對的。誰知道,滿朝上下,盡皆三緘其口,竟然讓封賞之事,非常順利地推行了下來。倒是這過了半個多月了,一個小小御史,居然就敢上摺子,彈劾容謙治家不嚴,縱容妹子傷害龍體,此誠不赦之罪。
雖說奏摺上的內容確實是真的,又是私下遞的本章而不是在朝堂中公開奏明,但如此行爲,簡直是自尋死路。
按理說,容謙的妹妹打了皇帝,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勞,罪名當然是逃不了的。但問題是,別說燕凜私下裡偏着容謙,就是不偏袒,燕凜也不可能承認這種事。
皇帝私下裡出宮這種事,雖說耳目靈通的官員隱隱有些知曉,但誰也拿不着證據,這些臣子也就不敢無證無據地就去和皇帝追究。事情都過了,現在,難道燕凜還會承認下來,沒事幹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皇帝自己都矢口否認的事,御史硬要堅持說下去,豈不是造謠污衊,在非議功臣之時,也辱及聖君。
可惜啊,很明顯,這跪在地上的御史,還是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仍在信誓旦旦大表忠心。
燕凜已是低低笑了起來:“李御史的忠心,朕自是信得過的。只不過,朕自問還年輕,記性好得很,怎麼就從來不記得曾經被什麼人揍過呢?”
李御史一怔,擡起頭來,吶吶道:“皇上……”
燕凜親切地問:“不知道李御史……又是聽了誰說的這樁連朕自己都不知道的犯駕大逆之事呢?”
李御史張了張嘴,居然不能答話。
朝中大臣都會注意皇帝的行蹤,向皇帝的近身太監侍衛示好,打聽皇帝的起居行事。這些,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完全禁絕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偶爾有一些不便讓大臣知道,不便在朝廷公開的喜好習慣,天長日久之下,都是很難完全瞞過朝臣。
這些不能放在臺面上的事,大家都是你知我知,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真要較真,君臣誰也下不了臺,更何況,到哪裡找證人去?
重金厚賞,偷偷地從某些侍衛太監那裡挖點消息出來不難,你讓他站出來給你的話作證試試,誰敢公開出賣皇帝。
李御史僵了半日,只得低頭道:“臣只是聽市井閒言……”
燕凜微微一笑:“李大人就憑着市井閒言……”他慢慢地晃晃手裡的奏摺:“就以如此尖酸措詞,欲將功臣治罪……”
他笑容可掬地望着額上冒汗的李御史:“果然啊,這年頭,坐着什麼也不幹,指手劃腳雞蛋裡挑骨頭,找別人的罪名是最容易的了……”
李御史臉色蒼白,叩首道:“御史可聞風言事……”
“聞風可言事,由朝廷去調查!而不是聞風就不管真相,不問是非,如惡狗一般到處咬人。”
燕凜神色一凜,把奏摺往桌上重重一拍:“回鄉去閉門好好讀幾年書,學學做人的道理,弄明白御史到底是幹什麼的,再想着當官的事吧。”
他神色凜然如冰雪,語氣肅殺似寒刃,那李御史竟是不敢再說一字,蒼白着臉,顫抖着磕了個頭,就退出了御書房。
不久,外頭就傳來撲通一聲響,之後是幾個太監慢吞吞有氣無力的喊聲。
“李大人,李大人,你沒事吧!”
喊得悠悠然,不見一絲關切,也沒聽見什麼急切奔走的腳步聲。史靖園不覺低笑,這宮裡皇帝身旁得用的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精明通透。
燕凜也覺出氣地笑笑,回首問史靖園:“靖園,你看我這樣處置如何?”
史靖園微笑:“我原以爲皇上一看這摺子就要暴跳如雷,立刻把那個糊塗御史抓來砍頭。”
燕凜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你啊……不用轉着彎的提醒我了。放心,容相固然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做事的分寸輕重,我還是不會忘的。我要真那樣肆意而爲,不但負了容相教導苦心,也替他結仇豎敵了。”
史靖園笑笑指指案上奏摺:“事情要不要查?”
燕凜眼神微冷,看了奏摺,遲疑了一會,終於道:“罷了,難得糊塗。這一次,不過是有人推一個笨蛋出來試探風聲,我這樣也算表明態度了,他們都是聰明人,以後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史靖園點點頭,又笑道:“看起來,當初陛下封賞之時,滿朝皆無異議,只是大家都有些措手之及,且容相多年積威,一時間沒有人敢說二話,但時間一長,皇上你一直這樣……免不了有人誤解,就蠢蠢欲動了……”
燕凜沉默不語。
公開容謙的事之後,他固然一方面厚賞重封,但除了幾次走形式的宮宴,他私底下就再沒見過容謙。
這樣的刻意迴避,是因爲關於容謙在小村爲青姑所救的一切資料,給了他極大的刺激。
那個很長時間,臥牀不起,連吃飯喝水,都要人喂的重傷之人。
那個一直駐着柺杖,走幾步都要喘氣的殘疾之人。
無論如何,燕凜無法把那密報上的文字與他心中的容謙聯繫在一起。
但他知道,容謙的身體確實不太好。
如今,國公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下人,傳進宮裡的消息從來就沒有斷過。
容謙穿的衣服,總比旁人要多一些厚一些。容謙在晚上,多吹了一點風,青姑就要擔心,就要提醒。有時夜深時,臥房裡,偶爾會傳出幾聲,帶點壓抑的咳嗽。一遇上陰雨天氣,青姑就會憂形於色,整天陪在容謙左右。
這些跡象,或許不算太明顯,但已足夠讓燕凜知道,容謙的身體,其實到現在也還是很有問題。
可是,燕凜只是下旨把宮中的良藥流水價往容謙府裡送,卻不敢召容謙進宮來見,也沒有勇氣出宮去尋找容謙。
他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他。
兩年多的苦難,兩年多的傷痛,兩年多的折磨。那人所受的一切,都是他的任性所致,他不知道自己,還怎樣能去和那人毫無芥蒂地相處?
只是這般欲進還退,猶疑不定,驚痛愧悔,痛楚難當,讓他夜夜不能安枕,日日不能寧神,半個月下來,他人熬瘦了一圈。
這本是他內心之苦,卻讓朝臣們有了別的猜測。
容謙名望雖大,到底已去職將近三年。朝中權力分配早已重組完成,就算還有不少人感念容謙,但終歸是有很多人不希望他回來,害怕他回來的。就算是容謙辭了正式的相職,可還是有人擔心他會重新回到政事堂,動搖自己如今的權柄。
開始事出突然,大家摸不準情況,還不敢說什麼。現在過了半個月,看皇帝與容謙根本沒怎麼接近,皇帝自己的氣色也不好,就不免有些以己度人,猜測着,就算是皇帝也未必喜歡容謙這種威望功勞過大的人回來吧?只是面子上又不好不接受,心裡怕也爲這事發愁呢吧?
所以,他們才推個人出來,試探一下。
其實誰也不指望真能一本摺子參倒容謙,不過是看着燕凜的態度而已。如果皇帝的表現稍稍軟化,那其後堆山填海的摺子,各種各樣詭異的罪名,自是會接着層出不窮地冒出來“替君分憂”的。
不一定要把容謙問罪,只要搞臭他,就能絕了他以後再出來問政的可能。
這種把戲,燕凜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心中也不是不憤怒的。只是,權力如此誘人,就是他自己也看不穿,又何必苛求他人。
朝臣之間的傾軋爭鬥,不但是任何時候都免不了,而且從某個角度說,也可以說是很有必要的。就看皇帝如何把握這個度來加以掌控罷了。
真要徹查下去,觸動不少人,也會激怒許多仍感念容謙的重臣,鬧出風波事端來,沒準有一批人的官帽子要落地。眼前這個局面,亂不得,國家正要對外用兵,內部還宜穩定爲主。
因此,燕凜強壓怒氣,只閒閒處置了擺在明面上的御史,也就罷手了。只是這時聽史靖園一句話就直指問題的癥結,還是不免苦笑。
沉默了一下,燕凜才道:“罷了,我們去看看容相吧。”
雖說是新封了一等護國公,但不知是否多年的習慣使然,除了在正式場合稱呼必須合乎規制,平時在私下裡,燕凜,史靖園,封長清,安無忌這些人,還是很自然地用“容相”二字來稱呼容謙,而不是用那個勞什子的“容國公”。
“不用擺天子儀杖,也用不着太正式,還是便裝去,這樣不會擾民。但是讓宮內記檔,正式行文留檔,批令大隊侍衛明暗護衛……”燕凜慢慢地說。
史靖園微笑點頭。這等於是半公開的皇帝出行了,也算是直接給朝廷臣子們一個信息。皇帝仍然非常非常看重容謙,這些小人行徑,還是適可而止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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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謙雖說不問朝政,只擔個閒爵,但耳目消息還是很靈通的。封長清是大內侍衛統領,只要有心,宮中什麼事瞞得過他。安無忌又是個專門探聽機密的密探頭兒。所以李御史上本彈劾容謙的事,他可是一得着消息,趕緊就來報信了。
容謙的反應卻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竟是悠然微笑:“太好了,我正盼着這事呢。”
安無忌只覺不可思議:“容相,你就這麼喜歡有人攻擊你?”
“我本以爲皇上最多封我一個一等侯,誰知居然是一等公。我不但可以有廣大的封地,可以收稅,徵集私兵,建立宗廟,形同一個小公國,如此之厚賜過於驚人,朝中卻無一異議。皇上現在一心補償我,固然高興。但他畢竟是個成熟有爲的帝王,待得這份回報我的熱情漸漸消失了,再回首想想這件事,只怕心裡未必是全然的快活。”
容謙閒閒道:“這個時候,有人出來參我,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於是皇上會知道,朝臣也不是鐵板一塊鐵了心全都支持我,朝中也一樣有人看我不順眼。皇上自己也能在處置彈劾之人,反駁參我的摺子時,從中得到正在盡力保護我的滿足感,真是一舉數得之事。”
他悠悠地說着,態度極是安然。
“此人此刻參我,必不能成,卻能去了皇上數年之後,可能會萌生的心病,我感謝他還來不及,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安無忌聽得嘆氣:“既然你到了這份上,還再擔心遭忌,當初又爲什麼要接受封爵?”
容謙苦笑:“你以爲我想接受啊。可是,我要是推辭,萬一別人以爲我是在玩三辭三讓的虛僞把戲,最後弄得天子連連下旨,百官齊來相勸,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可真就誰也下不了臺了。更何況……”
他微微嘆息一聲:“皇上這般待我,本就是一片拳拳之心,希望用他能給予的最好的一切來補償對我的傷害。我若拒絕,不免傷了他的心。想來想去,也只好接受了。這樣他也能快活一些,至少會覺得欠我的少一些。反正……”他笑了笑,隨意一攤手:
“我不會離京。那封地再好,我也不會去經營。今生今世,我也不會娶妻,不會生子。身死國除,一切特權榮耀,自我一世而絕。這樣的話,將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猜忌變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