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園,我這一生,只任性了一次,從此便萬劫不復,一世愧悔難當。”
一次任性,一次凌遲。
史靖園想要安慰他,開口卻也艱難:“他回來了……”
“可是,不代表事情沒有發生過。”燕凜雙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他不在,我天天想他,日日盼他,看到了他,才忽然記起,我這樣對不起他。我其實不是擔心在外過夜不妥,我只是不知道怎樣面對他,怎麼和他說話,怎麼對他笑,我……我只知道,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了,不管再做什麼,不管再如何悔,怎樣愧,都不可能挽回,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這與他怪不怪我,他是否介意,全無關係,我只是……”
他擡手,指指自己的心口:“騙不了自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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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靖園默然不語,只是心中說不出地難受。
燕凜一直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對不起容謙,可是從史靖園的角度來看,除了凌遲之命過於殘忍,其他的事,燕凜都沒有做錯過。
政變也好,奪權也罷,本來就是容謙自己的一步步安排的。那時候容謙故意獨斷專行,驕奢傲慢,權勢熏天,做了多少君王不能容之事。他這樣自尋取死之道,後來被抓被賜死,也實實在在是怪不到燕凜身上。
燕凜這一生,只是聽從自己的心意,任性了那一回,未曾賜他毒酒,而是下了凌遲之命,從此一生便永無歡顏。
和封長清那幾個知道真相的長輩不一樣——他們就算再怎麼忠心,也不免暗自怪責燕凜太過無情。可是,史靖園卻是從小和燕凜一起長大的人,燕凜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那一步的,曾經的那些,所有的痛苦絕望,他都看在眼裡。
那些大將軍,大儒,大賢臣,整天只會爲小皇帝的成長而高興,爲了未來的一代名君而欣慰,他們可曾將燕凜當成一個人?一個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被自己最親近,最信任,最仰慕,最欽佩的人拋棄是什麼滋味,明明心中當他如父如母如師如兄,明明以爲,就算被天下捨棄,那人也一定還在,明明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那人也會微笑着守護自己,然後,轉眼之間,所有溫情化寒冰,看着這至親至愛之人,漠然而去,冷然相待,一次次拭圖挽回,卻一次次失望而歸,一次次努力靠近,然後一次次被無情推開。這一切一切,到底有多痛多傷,誰會明白?誰會在意?
封長清看不到一個人在皇宮黑暗角落裡痛哭的孩子,容謙也見不到那個紅着眼,拉着好朋友一聲聲問:“我做錯了什麼?”的孩子。
世人們只看得見給他們帶來太平的明君,他們不會知道,許多年前,那孩子最後一次伸出手想要留住那一點記憶中的溫情,卻最後一次被漠然拒絕後,曾悄悄躲在皇宮最偏僻的小小林子裡,拿着刀子對着樹,瘋虎一般拼命劈砍。一直砍到雙手虎口震裂,鮮血淋淋,他還不知痛,不知傷,不知停手。
他的朋友,拼了命都拉不住他,那一天,那稚齡的帝王,一直劈砍到筋疲力盡,再也握不住刀柄,癱軟在朋友的身上,雙目失神,只一聲聲不斷重複地喃喃:“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他一直這樣說着,說着,直到最後暈厥過去,還在喃喃囈語。只是眼角,淚水無聲落下,混入汗水中,轉眼已無痕。
他只是一個被至親之人拋棄的孩子,剛強而固執,驕傲地逼迫自己強大起來,在那個人拋棄自己之前,先一步捨棄他。
他只是一個固執而彆扭的孩子,努力地學習着一切,僅僅是爲着有一天,某個人不再將他輕描淡寫地推開,而必須認真的正視他。
他還是個大孩子,卻要苦心孤詣,處處謀算,爲着皇權,爲着天下,準備着一場驚天的政變。
可原來奸臣其實是忠臣,原來所有的忤逆之行,都是一片拳拳之心。
只是,看不透這片心,能怪燕凜嗎?沒猜出這個局,能怪燕凜嗎?面對一個各種跡象都表明肯定要反的權臣,哪個有責任有膽識的帝王,不會孤注一擲奮身一搏?
如果當年他沒有下令凌遲,而只是暗中處死……那,燕凜他,又有什麼錯。
就連當年的那一聲“凌遲”,又何嘗是單純想要虐殺一個仇人。
他只是想要容謙別再那麼雲淡風輕,他只是想要逼迫容謙因爲他,流露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在意和動容。
他這一生,只不過任性了那麼一次,從此萬劫不復!
不需要別人更多的責備,他已經把自己的心,永遠永遠放在洪爐上炙烤,油鍋中煎熬。
當年,是他不願放過容謙,而今,是他不肯放過他自己。
其實,陰差陽錯,禍福難說。如果他當年下的命令不是凌遲,而是真的是賜了一杯毒酒,一段白綾,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得知當年的真相,但是……也就再也沒有了今天這樣的重逢,這樣一個補救的機會。
然而,史靖園無言可勸,也無力能勸。這種話,他不能說。因爲他知道,燕凜……絕對不會聽。
他只是沉默着一直陪伴在燕凜身旁,沉默着同他的君主一起,走過這片燕國最繁華的土地,走過,這座燕凜一直努力守護的京城,走向遠處的皇宮。
暮色之中,宏大的宮禁,如一隻森然的巨獸,無聲地等待着它的祭品。
皇宮,國家,王權,百姓,一切一切,冠冕堂皇,高高在上。
史靖園知道,燕凜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由,所有的幸福。最終,都只能無聲地葬送在這巨獸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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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謙交代下來的事情,封長清辦得當然是很盡心。青姑也不給他添麻煩。她隱隱知道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於是只把諸般雜物處理好,確認容謙不必爲這些閒事分心後,便回了自己的房間,安心地等待着事情過去,容大哥有空的時候,再同她說明。
青姑安頓下了,封長清又送走了史靖園和燕凜,這纔有了時間,沉下臉,拿出了他大內侍衛總統領的威嚴來,對那些侍衛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記恨之下去爲難青姑。面對頂頭上司,在場若干侍衛自然誰也不敢多吭一聲,只是默然領命。
交待完後,他便先同容謙回房去。容謙也不急於同他對口供,只問他燕凜到底是怎麼無巧不巧,跑來和他碰面的。
封長清雖不曾目睹整件事,但早在燕凜和容謙密談時,早和史靖園溝通過了,自是立刻簡潔迅快地把事情講了一遍。
容謙神色不動,聽他把整件事說完,才淡淡問:“那鬧事的人可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