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艘巨大的樓船,突兀地停泊於海天之間,生生破碎了那一色的碧海藍天。
遠遠地望着那一溜龐然巨物,除了風勁節之外,一行所有人,都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在這個技術落後的時代,能夠在大海巨風中自由航行的船隻,的確讓人乍看之下,心神震動。別說鄭絕這幫山賊兩眼發直,就連盧東籬這樣還算見識淵博的人,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早就聽說,吳國蕭氏一族,造船之術,稱絕當世,但不親眼所見,真不知鬼斧神工,可以有這樣的宏偉壯麗。
風勁節當然是鎮定自若,走上前去和同沿海人士交易的吳國人搭話了。不過他心裡也小小地佩服了下自己的同學,能折騰出這樣的技術進步,其間肯定花費了無數心血。
吳國的樓船太大,除非是深水良港,否則無法靠岸停駐。所以,像這樣在一般的海岸線上做生意的時候,他們是遠遠停泊了,再派出十幾艘小船,搭載着各式貨物到岸邊來交易的。
而同吳國人做生意的,並不全是當地漁民,更多的還是附近聞訊而來的富商。人人不惜千金,購買從異國來的新奇東西。
至於這吳國的船隊是否和朝廷打過正式招呼,是否是合法入境,商人們誰管那麼多!就是一直在附近巡邏監視的趙國官兵們,也完全不能讓這幫逐利而來的商賈有所收斂。
岸邊的生意做得極是火爆,風勁節上前去,找了吳國交易人員中領頭的人略略搭了幾句話,那幾十個吳人,立時就開始招呼着要把剩下還沒賣的貨物收拾了,準備結束生意了。
四周趙人發出一片不滿聲,挽留聲,甚至有些商人拖着吳人的手哀求阻撓他們收工,但一干吳人態度極是堅決,動作俐落地收拾錢財和貨物。
如果不是後方大海上,那十三艘巨大的船隻給人的壓迫感太強,只怕這時海邊爲了阻止吳人提前結束交易,就會引發什麼暴力衝突了。
而引發這一切的風勁節卻又置身事外地早早退了出來,回到衆人身邊,笑道:“他們把東西收拾好,就接我們上大船。”復又對盧東籬說:“蕭家的主事在船上備了從各國採買來的美酒,還有吳國的特色名菜,準備等我們上去,沿着海開一段路,大家吃喝熱鬧一番,再用小船把要回來的人送上岸。”
看到這種生平僅見的巨大船隻,以及如此浩蕩的大海,誰不想上去嚐嚐海上航行的滋味,此刻聽風勁節這麼一說,一幫山賊真個正中下懷,立馬歡呼不絕。
至於盧東籬,一來想多送蘇婉貞母子一程,二來,更想上船去……好吧。偷藝。雖說自己是個外行,但是能看一看大船內部的構造,各處水手的位置,衆人工作的方法,好歹能記得一點,將來也許能有機會,對本國的水軍,有一定的提示。
畢竟,一見這樣的船隻,他便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國家受到了巨大的威脅。
風勁節看他神情,開解他道:“別擔心,吳國的船隻再好,也不會攻擊趙國的。”
盧東籬默然。
風勁節知他心意,笑了起來:“我認識蕭氏一族中的掌權人物,不過我這麼說,卻並不是空憑着我與那人的交情。”
他微笑着細細從容解釋:“吳國新立,而蕭家有擎天之功,必須重酬。但是吳王又豈肯放任權臣外戚坐大。兩廂妥協之下,吳王才放任蕭家專心發展水上生意和力量,而蕭家則絕不擴展陸上軍隊,等於是承諾了吳王,他們不會去攻城掠地。這水師,其實是蕭家的保命根本,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容許吳王介入一指。而吳王也不會允許蕭家水師私自向其他國家擴張勢力,以免動搖自己的威信。說穿了,這蕭家的船隊再嚇人,也只是嚇嚇人罷了。只要趙國不對蕭家動手,蕭家便絕不會和趙國開戰,更不會容許吳王借他們的水師攻打趙國。要不是如此,我怎敢請吳國的船隊到趙國來作勢。”
說到底,風勁節的這幫子小樓朋友,都是隻能借勢不能借力的。小忙沒問題,大忙不但不能指望他們幫,還得小心着他們藉口給他幫忙在背後搗鼓什麼自己的事情,反給趙國帶來麻煩。
蕭清商那人,從來不喜歡以任何藉口干涉他國內政,更不會因爲朋友的交情而置自己國家的利益於不顧。所以,他要她舉手之勞幫忙接人,要她幫忙順便嚇嚇趙王,那是沒問題。別的,卻是想都不要想。
盧東籬聽得心下稍安,立時便盤算起了大局:“照你這麼說,蕭家建水師,竟是從一開始就是爲了防備吳王……”
風勁節哈哈一笑:“當然。蕭家要的不是一世富貴,而是家族的長盛不衰。當時吳國還沒有立國,一片混亂,蕭家要在其中分一杯羹,自然要找準人支持。但一個家族的長遠興旺,只靠建國之功和婚姻之盟來牽繫,也太危險了點。從來無情是王家,所謂盛不過百年,權臣外戚,有哪個是能榮寵不絕的。蕭家願意爲國立功,卻從不把未來的一切全系在皇帝的良心上。所以他們甘於放棄陸軍,讓國家沒有隱患,但一定要牢牢抓住保護自己的力量。現在的吳國,是吳王不能沒有蕭家,可是蕭家卻可以隨時擺脫吳王。”
風勁節眼望着遠方的大船,悠然笑道:“吳王只要敢翻臉,蕭家立刻帶上沿海諸郡的所有財富和人才揚帆出海,海外幾十個島嶼,早就被他們經營成了一個個的小王國。到處繁榮昌盛,應有盡有。而吳王得到的,只是被盤剝一空的幾個沿海城郡。吳王就是再不甘心,有蕭家的水師在,他又怎麼敢去攻擊蕭家的海島。而蕭家卻可以隨時侵擾吳國的沿海地區,到那時,吳王要麼是花費無以倫比的人力和財力去沿海佈防,要麼就是禁海遷民,這麼一來,無數人生計無着,又是一樁讓皇帝吐血的麻煩,所以,吳王和蕭家才形成了一種平衡。吳王給予蕭家超然的尊貴地位,蕭家回報以稱臣的態度和每年不菲的貢奉。蕭家絕不發展陸上軍隊,而吳王也放棄染指蕭家的水軍,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風勁節笑道:“所以,除非吳王和蕭家互解心結,否則,蕭家強大的水軍,永遠只能用來自保,不威脅任何國家。而這樣,他們在各國間做生意,卻也更讓各國感到放心,而不會過於排斥他們。”
他擡眉,似笑非笑地問盧東籬:“至於那個‘互解心結’……東籬,你覺得這樣相互防範着的君臣,有可能做到爲國家爲大業爲天下,就把猜忌懷疑拋下嗎?”
盧東籬愕然,半晌才道:“君臣之間的猜忌防範到了這種地步,卻也不是長久之道。”
風勁節失笑:“我的想法卻正好相反,這種擺在明面上的防範制衡,比任何的痛哭流涕,君仁臣忠更有效。對權力的防範應該是嚴密的規則和足夠的制衡,先將人心的無恥無情和自私都考慮了,努力防範着,可比將一切都寄託在人的忠誠仁義那些上面,要安全多了。相信我,吳國這種局面,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要吳王一天精明能幹,一天就不會和蕭家翻臉。而就算哪天,吳王換成了一個昏庸糊塗,看不清大局的人,蕭家最少也能全身而退,不會有開國功臣滿門皆赤的下場,也不會有皇帝無情,屠戮臣子的惡名。這樣不好嗎?”
盧東籬雖說遠較當世的迂夫子們通透練達,到底還是受多年來所學的忠孝大義影響,這番議論聽得他怔了半晌,方苦笑道:“所以你想學他們?”
風勁節一笑,聳聳肩:“只是一種參考罷了,蕭家的水上勢力形成,和目前的君臣相安,有着太多深層的原因,這世上,誰也沒法一模一樣照抄。”
盧東籬點點頭,凝視遠方的大船,又道:“無論如何,趙國應該好好向他們學習,加強水師的力量,建造強大的戰船。這與蕭家或吳國會不會伐趙並無關係。”
風勁節也一笑點頭。蕭家和吳國的平衡不易打破又怎樣。一個國家的國防,不能指望敵人的軟弱無能。既然蕭家能打造出這樣強大的水師,趙國就該奮起直追,不管客觀的條件有多麼艱難,總該去努力,總該有個開始。
這時沿海的一排蕭家小船,已經把東西全收拾好了,十名子弟左右分開,努力推阻着還在試圖說服他們的人羣,分出一條路上,有好幾個人快步向他們這邊走過來。
風勁節笑道:“別讓他們過來接了,咱們自己過去吧。”
這時他們隨行的下人丫環早被風勁節用錢打發在別處休息了,身邊並沒有別的外人,除盧東籬一家之外,就只有鄭絕等一干人,一起向前行去。
附近巡邏的趙國士兵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有幾個人出列了幾步,但又沒再前進,最後幾個看起來是官的湊一塊商量幾句,便又當沒事人一般站回去了。
盧東籬一直注意他們的動靜,發現趙國的兵士,明明身負監視之責,卻對吳國人忌憚地要命,看到本國這樣一羣明顯不是做生意的人明目張膽要和吳國人大批接觸,居然連跑來查問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算是爲自己脫身大開了方便之門,他心中卻還是鬱悶無比。
他一邊跟在風勁節身邊走,一邊低聲問:“等送走了婉貞之後,各地那些揭發貪官污吏的事,是不是就可以暫停了?”
風勁節微笑着看他一眼:“知道你不同意我那麼幹,倒沒想到,你一直忍到現在才同我說。”
盧東籬苦笑。
那些俠客乾的事情當然是“大快人心”,但是破壞性也太強。偶爾一兩回倒是可以警惕一下天下官員,可這樣連環不絕四面開花地冒出來,弄得到處人心惶惶,官府威嚴淪喪,官員差役們全都無心任事,衙門瀕臨癱瘓,這對於百姓本身也是有極大傷害的。
老百姓見不及此,而他雖然明白,卻一直未曾開言。誰也不是神人,吹口氣就萬事大吉。風勁節是在爲了保護他一家人而盡力轉移官府視線,他怎可以去攻擊責難朋友做得不夠好。若有罪孽,算在他自己頭上就是了。只是現在蘇婉貞馬上就可以上船離開趙國,去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他也終於是忍不住了,出言來提醒風勁節一聲已經可以收手。
“行了,我也知道這種做法有些不妥,只不過實在是被逼得沒了法子而已。好歹,我一直堅持着沒有冤枉一個人,沒有枉害一個無辜。雖然會一段混亂時間,但只要我們這邊讓那一連串的事停止下來,過個十天半個月,也就能恢復如常了。”
他們二人的對話讓鄭絕聽得莫名其妙:“這話我怎麼就不懂了,抓出那麼多貪官污吏,掀出這麼些見不得人的事,不是天下最痛快的事嗎?盧大人,你要連這也反對,就太迂腐了。”
盧東籬與風勁節只是相視一笑,反是誰也不肯多說。
而蘇婉貞微微一笑,一手拉緊了幼子,一手輕輕伸過去。
盧東籬似有所覺,反手拉住她的手,便再也不鬆開。
蘇婉貞知道,若不是爲了保護她,不會有這一連串轟動全國的事。若不是爲了她的安全,盧東籬也不會一直對這一切默認無言。
她這一生坦蕩的丈夫,對於這一切,明明內心不安,卻還是去接受,去承認,一直到今天,直到她要上船之前,纔對風勁節提出停止那些事的要求。
二人都是詩禮世家長大的,從來在人前頗知禮儀,然而,這一回當衆牽手,竟是誰也沒覺得不對,誰也沒想要鬆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