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趙王的追問,陸澤微斂目垂眉。有些心事,終歸只能是心事。他心中對那對摯友的莫名嚮往,足以讓這位君王懷疑他心有怨言,從而心懷芥蒂。
“只是我一點小小的興趣而已。字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一個人的性情,而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值得研究。也或許,這本就是上天的安排,要我事先費此心力,在今日爲陛下揭破此事的真相。”
趙王仍舊舉棋不定。
“高誠不日就會帶着那對夫妻入京,那字就在他們身上。如果陛下想要親查,或者廣尋民間最出色的書法以及筆跡高手來對比……”
“罷了。”趙王最終下了決斷,搖了搖手。“朕又不是此道高手,看不看都一樣。而且與其相信那些人,我還不如相信你。不過……你今日方纔說破此事,所憑仗的必然不是那區區三個字了。”
陸澤微恭謹稟報:“我在江陵時,便已經做下多番安排,回京後,就一直在等待各方迴音。首先,照着何秀姐所說的細節,我調查確定了疑似盧東籬的薛永澤自遇上她之後的所有行蹤,以及曲道遠和他們會合之後的一切動向。薛永澤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本事,但是曲道遠卻似乎神通廣大。這段時間內,曲道遠到底是通過什麼方式找到何勇的,目前仍未完全查清,但是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曾經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趙王微微蹙眉:“這曲道遠……是什麼人物?”
“我已接到了三十五個,同名同姓,且相關條件類似的曲道遠的資料,但我覺得最有嫌疑的是以帶領商團,四方行商爲業的行商領袖曲道遠。在資料上,此人除了不擅醫術之外,其他的都與薛永澤身邊那人十分相符。而且,在他的資料中說明,數年前,定遠關之變前,他有兩年時間,一直在潼城一帶做生意。”
陸澤微從袖中取出一幅小地圖,小心地攤在桌案上。那張地圖上,潼城和定遠關之間,用一道紅線簡單地連接起來。
趙王只略略看了一眼兩地之間的距離,眼神已是驚疑不定。
“一個專職行商的人,長年徘徊某地不去,這可不是聰明的生意經啊。”陸澤微冷笑一聲:“當年盧東籬之死,本來也就是迷霧重重。”
趙王沉默不語。他自然知道,盧東籬並不是象那些戲文中所說,朗笑三聲,然後伏劍自刎的。
真相……據說是,聖旨到時,盧東籬已是久臥病榻,很長時日不能起身。領旨之時,親兵們扶出一個蒼白憔悴,眼神迷茫呆滯的大元帥,木愣愣地在親兵的擺佈下被按着下跪。聖旨讀了很久之後,那個蜷曲跪着的人都沒有反應。直到他的親兵去扶他推他,這纔有人發出驚恐的大叫:“大帥自盡了。”
然後,是一團混亂,一羣親兵把他牢牢圍住,等到蒙天成和欽差好不容易分開衆人看過去時,只看到一具一把匕首深深插進心臟的死屍。
“我派去細查當年舊事的人,也報來了盧東籬與風勁節在軍中最親近之人的下落。當年之變後,他們二人的兩個最貼身的親兵首領都先後離開軍隊。其中一個叫小刀的,曾經直往京城而來,後來卻也不知所蹤。而另一個叫王大寶的,回家後便帶着老孃離鄉而去。”
趙王心中驚疑不定。陸澤微沉聲道:“此二人還是帶着賞銀和軍功榮耀離開軍伍的。應該是敲鑼打鼓,衣錦還鄉纔對,爲什麼卻天涯飄泊?那小刀據說並無親人,也倒罷了。那王大寶有老母在堂,居然不肯奉養母親安穩渡日,而是帶着老人四下流浪,這就越發地可疑。當年盧東籬之死,如果是另有玄虛,此二人必是同謀。如果那是個替身,這兩個親兵頭目當時藉着查看的機會,欺到近身處,就算是當着衆人的面,一刀捅進那個假盧東籬的心口,只怕也沒有人能發覺得了。”
趙王默然半晌,良久才道:“這些只是猜測。”
“是,陛下。到現在爲止,這些仍然只是猜測。我今天來,正是想問問陛下的意旨,這件事,還要不要去查,要不要去徹底證實。”
趙王低問:“你的打算,是如何?”
陸澤微的聲音乾澀平板。
“第一,派人無聲無息地將曲道遠控制起來,不擇手段地對其逼問。事後將他納於掌控之中,然後再放回去,裝作若無其事,儘量不要打草驚蛇。”
“第二,我已查出在江陵城幫助所謂曲道遠的人是當地的幾個大富豪,大商家。以各種手段,或逼問,或誘供,查出曲道遠和他們的關係,查出他們爲什麼要幫曲道遠。”
“第三,通令各處,秘密尋找小刀和王大寶。”
“第四,調動最精銳的人馬,秘密掌控盧氏族人的一舉一動。特別是盧夫人和她的孩子。”
趙王徐徐點頭:“這些都是應當做的,你儘管放手而爲吧。只是,剛纔你說,所謂曲道遠……”
陸澤微苦笑:“這正是最大的問題。我手上收到了三十幾個曲道遠的資料,然而可以對得上的,不過是當行商的那一個。但是,事實上,最近,那個做行商的曲道遠,一直在北方做生意,一年之內,不曾踏進過南方半步……”
趙王一怔:“那個人……”
“我也仔細比對了所有曲道遠的行蹤,所在,最後確定,沒有一個同那人的行蹤相符,那個人,就象是忽然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
趙王臉色陰沉一下去:“如果薛永澤是盧東籬,那麼,這個不是曲道遠的曲道遠,到底是誰?”
陸澤微沉默。到現在爲止,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他派出查探二人行跡的探馬,仍然沒有傳回後續的報告。盧東籬半殘之身,而那個人,竟然有能力,有心思,帶着他,隱藏行蹤,躲過趙國最出色的探子。
對於趙王來說,一個死而復生的盧東籬固然煩心,但卻未必可怕。盧東籬無法證明他的身份,就算證明了,別人也未必敢於承認他的身份。而且現在他眼殘喉廢,根本不能造成任何威脅。但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擁有什麼力量,不知是何身份,不知有何目的人,悄然地站到了該死而沒有死的盧東籬的身邊,這卻不能不讓人感到驚懼。
如果不是爲了這個背景身份都不明的強大人物,他也不至於一定要在今天站到趙王的身前,揭穿這樁隱秘。不可知的危險,纔是最讓人擔心的危險。
一陣莫名的沉默之後,趙王忽然輕輕問:“如果盧東籬沒有死,那麼風勁節,是不是也可能不死?”
陸澤微再次苦笑:“陛下,風勁節之死,是有數萬人親眼目睹。當時他一回城,即刻領旨被殺,其間根本沒有換人的機會。且蒙將軍親眼目睹行刑過程,事後回憶,也是頗多感慨。風勁節的風采無人可以模仿僞裝,而其後的慘烈,受傷後的強悍力量,以及,盧東籬的痛極重病,這一切一切,都無法造假。儘管如此,這一次,我也擔心着萬一,再行仔細查探過,可是他確實是死了。”
趙王神色黯然,不動不語。
風勁節的風采,無人可以模仿僞裝……
是啊,那人的氣度,那人的風華。
那個驕陽漫天的日子,那個酒樓上談笑揮灑的男子。
那個他不惜自低身份,折節下交的人,面對他的懇請,眼神清亮,一句笑語:“盧帥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莫名地,他心中一陣鬱悶難舒!
盧東籬真的沒有死嗎?
盧東籬,怎麼可以沒有死?!
盧東籬,盧東籬!爲了你,風勁節已經死了!你憑什麼還活着?風勁節已經死了,你怎麼還敢活着?
他擡頭,眼中猙獰殺意凜烈如霜。
“澤微!此事朕全權交你負責!凡牽扯此事的所有人,生殺予奪,盡皆由你。朕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動用什麼手段,朕要知道真相。如果盧東籬真的沒有死,那麼,朕要他再死一次!而且,死前一定要讓他後悔,爲什麼當初他沒有死在定遠關!”
陸澤微定定看了他一會,這才徐徐施禮,聲音沉定地道:“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