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寂寂,方輕塵在前面走,趙忘塵在後面跟。
要儘快結束戰亂,讓士卒早日解甲歸田,不是沒有路可走。只是,這條路不但艱險困難,處處陷阱,更是難以啓齒,羞辱不可告人。
裂楚。
這個時空,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本來就是同文同種。幾百年來,多少大大小小的國家,今天你亡國,明天他興盛,人們早就習以爲常。就算一個楚國變成兩個,只要兩邊可以和平共存,兩邊都是政治清明,對現在楚國的百姓來說,比起兵災連綿,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他不能。
因着楚國人將他奉爲戰神,也藉着南楚對入侵北楚的秦人軍隊的排斥,他才能整合南楚。如果他敢說一句,北楚我不要了,甚至只要被人發現他有任何一點江山半壁的想法,他就是千夫所指。就算他不介意捨去身家性命,身後英名,可是,一旦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戰神,他就沒有了可以整合南楚的聲望,他也就甚至沒有了和秦旭飛對峙的資格,哪裡還能和他和談?
這真是……無可奈何。那麼,就註定了要和那個勢均力敵的敵人拼殺到最後一兵一卒,一定要你死我活,讓這已經是民不聊生,不堪重負的楚國繼續血流千里,直到絕了雞犬之聲麼?如果是不得不打,那麼,該怎麼打……
方輕塵慢慢走,慢慢想,抽絲剝繭,頭緒紛繁。身後,是趙忘塵不離不棄的腳步聲。
他跟着方輕塵學文練武,方輕塵苛酷至極,所有的事都只是略做提點,剩下的全要他自己苦練,自己苦思,自己明悟,稍有錯失,就是毫不留情地重罰。然而,他心甘情願。
只有經歷過苦難的人,只有嘗過如螻蟻般任人欺壓的滋味,纔會明白,能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是多麼幸運!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成才,想要擁有力量!
想要當災難來臨時,不再只能奔逃。
他想像兄長一樣。
只是,今天他有些疑惑。那個人,現在似乎其實並沒有什麼話要和他講,也沒有什麼要他看,要他學。那麼,爲什麼又要讓他跟?
難道說,他要的,只是一個響在他身後的腳步聲,讓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個人。
看着他自己的影子,牢牢地追隨着前方的影子,趙忘塵眼中忽然有些發潮。
其實,他也是一樣啊。他也會想要有一個人陪伴,即使他只是遙遙在前方,不說一句話,可是隻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他不是孤獨的一個就好……
這些年,國破家亡,骨肉盡喪,他一直是一個人流浪逃亡。一個人盲無目的地,掙扎着,試圖活下去。
在方輕塵身邊,總覺得,大哥就似乎還在自己的身邊。每瞭解方輕塵一分,就似乎多看到自己大哥一眼。
這個人,真的值得敬重,值得尊崇,值得追隨,值得……爲他去死!
所以,他就像撲火的飛蛾,不是沒有些怨憤不甘,可是,到底拒絕不了那種光明溫暖。
所以,他安安靜靜地跟着他。
大哥,你放心,你的小弟長大了,會照顧自己了。而且,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我會替你跟着他,一直跟下去……
在這個祭祀之夜,趙忘塵眼中潮溼。
耳旁忽聽得前方傳來低低的一聲:“你怎麼會在這兒?”
趙忘塵愕然擡頭,卻見前方正在街角處轉彎的方輕塵站住了腳。趙忘塵忙三步並做兩步跑到近處,一眼便看見轉角那一頭的另一個人:“怎麼會是你?”
月色下,蕭曉月同樣瞪大眼望着二人:“這麼晚了,你們不睡覺?”
看方輕塵似笑非笑看過來,想到自己也沒有睡覺,半夜裡一個女兒家在街上亂晃,蕭曉月低了頭:“我……我……我睡不着,所以……”
馬上要出嫁的女孩子,心神不寧睡不着覺很正常麼。可是這種女兒心情,他們兩個大男人,總不好勸解吧。一念至此,趙忘塵識趣地準備上去笑着招呼聲,就和方輕塵離開,讓蕭大小姐自在點。
卻聽到方輕塵冷冷說一句:“馬上要成親了,想到自己的丈夫不是全心全意對自己,所以睡不着?”
趙忘塵愕然。蕭曉月全身一震,目光幾乎是有些驚恐:“你說什麼?”
月色下,方輕塵的面容,比月色還要清冷:“我說錯了嗎?你從來沒有介意過卓子云要把你交給卓凌雲?”
蕭曉月怒視他:“你明明知道是他暗中走漏消息放我走的。”
“但是,他肯爲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你爲了他拋棄身份,放棄富貴,割裂骨肉,不顧生死闖入敵境,他呢?只敢偷偷泄露消息放你走。難道他不知道你一個弱女在敵人境內苦苦掙扎有多險?難道他不瞭解,你孤身力微,根本不能保護自己?凌方搜捕你的時候,他沒有阻攔過,卓凌雲下令要捉你,他沒有求過情。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你自盡山頭,他最多也就大哭一場。那之後呢?你以爲他會一生不娶,一世懷念你嗎?你以爲,他會爲了你的死,去和兄長決裂?如果,當時你沒有死成,你被捉到卓凌雲面前,你覺得他肯爲你放棄一切,出手相救嗎?”
冰冷夜色裡,他的聲音冷漠幽深,如同來自地獄。
趙忘塵無比怔愕,不能理解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蕭曉月已是面無人色:“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麼關係?我生他氣的時候,你跑來勸我,現在我們要成親了,你卻來說這種話!”
“不是我要說。”方輕塵面無表情,如同木雕泥塑:“是你不能忘。你白天當着人滿臉喜色嬌羞,晚上卻一個人睡不着覺滿街亂走。既然你介意,你在乎,爲什麼又不敢承認?”
“你胡說,子云很喜歡我,他待我很好,他……”
“他當然喜歡你,待你也很好。只是,在他心裡,你究竟不值那麼多。有太多東西比你重要,你可以爲他不顧一切,他卻不能爲你違抗兄長。你可以裝成不記前嫌,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賀,但是,你卻騙不了你自己……”
蕭曉月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地,渾身開始顫抖。
方輕塵沒有絲毫同情:“你既然在乎,爲什麼掩飾?爲什麼要作勢心甘情願嫁給他,爲什麼你不敢告訴他,你不喜歡嫁一個連保護你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
趙忘塵再也看不下去了,死命想將方輕塵拉走,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方輕塵還是釘子般一動不動。少年真的發怒了:“你說這些幹什麼?”
那些舊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識趣地不去提起。
所有人都原諒了卓子云,包括蕭遠楓。
卓子云是個男人,男人肯定要有志向,有事業,很多事情,男人看得本來就該比女人重。兒女私情上,男人本來就不該太沉迷,很多事情,女人做來是情深義重的佳話,男人做來就是不成大器的爛泥。
再說,他畢竟悄悄走漏過消息,縱放過蕭曉月,他畢竟最後還是一直誠心賠罪,他畢竟還是陪着蕭曉月去尋蕭遠楓,在大營前,同生共死。一個“男人”,做到這樣,不容易了啊!女人可以撒撒嬌,使使性子,讓男人來賠禮倒歉,但要是一直都把這些舊事死抓着不放,那也就太不懂事。
“你該問的是蕭小姐。她想要什麼。不嫁不情願,嫁了又不甘心。白天高高興興,晚上一個人亂轉,何必,何苦?”
趙忘塵悚然而驚,方輕塵的聲音,冷徹心肺,帶着一種深深壓抑住的,黑暗邪惡的怒火,只讓他覺得,站在他面前僵立不動的,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
蕭曉月呆呆得看着方輕塵,眼淚慢慢地自眼角滑落;“你要我做什麼,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和子云一起長大,我從懂事起,就知道有一天要嫁給他。他從小就凡事護着我,我從小有什麼好東西都記得要分他,長大了,他不管到了哪裡,都記得給我寫信,給我買當地最好的首飾。我爲了想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學針指學得十個指頭全是傷,你現在告訴我,我想要什麼?我該要什麼?我恨他,我氣他,可是你說要把我送回來,你說以後兩家整兵繼續打仗,我還是要拼命地攔。到現在,真的不用再打仗了,整個天下都在看着我們的這場聯姻,你倒是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還可以怎麼做?”
月色漸漸黯淡,夜色裡,方輕塵的面容陰暗而模糊:“你的人生,怎麼能讓別人來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