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東籬身在帥府,坐立不安。
自從聖旨來到,二萬五千人進駐在定遠關,三個大人物住進他的帥府,他自己就被看得死死,根本沒機會去做任何暗中挽回的舉動。
更何況,他沒有背景,無人可以求情依靠,邊關距京遙遠,就是想要拼死去君前抗辯亦沒有時間。
聖旨下得斬釘截鐵,二萬五千名精兵受命監督實施。任何對抗的行爲,都會讓他們受聖命而行懲處之權,而一旦開始有任何強制的處罰行爲,則衝突,紛爭不可不避免,現在整個定遠關已經是火氣沖天,處處危機了,斷斷經不起任何變亂。
他內心如滾油煎熬,卻還不得不強自支撐着,四下平定風波,到處解決糾紛,努力勸解衆人,甚至不得不作惡人,強行壓制大家的不平。
看得到衆人眼中的抑鬱和憤怒,看得到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滿和蔑視。然而,他不能分辯半句,只得沉默着一一承受。
依國法軍規,士兵擾刑,最輕要打五十軍棍,最重,當場就可處斬。而將軍們如此抗旨,如此得罪朝中權貴,什麼前程將來都不要再指望。
這些人都是多年苦戰磨練出來的軍中棟樑,無論如何,總要保全下來。
大家心頭的積憤如果一定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那麼,盧東籬倒情願是自己了。
這樣的煎熬苦痛,這樣的沉默忍耐,卻還不得不陪上笑臉,應付那總是找機會纏在身旁,不讓他有半點自由哀傷時間的欽差大臣。
他現在,唯一盼的只是風勁節能先一步知機逃走,然而,心頭卻又分分明明隱隱得明白,風勁節他……
“元帥,風將軍回城了。”門外親兵的稟報聲,有驚惶有無措。
老太監何銘笑得見眉不見眼,站起身來:“可算來了。”
兵部尚書賀卓微笑道:“盧帥,咱們該辦聖差了。”
只有蒙天成眉頭微皺,看了看在那一瞬間,整個表情都僵窒下來的盧東籬,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輕輕地,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將軍……”
“將軍……”
“風將軍……”
“等等……”
清晰分明的有力腳步聲在一片紛亂的叫嚷中,由遠而近。
“嚷什麼嚷什麼,我進帥府什麼時候要你們攔着通報了。”
外面的人來的飛快。廳裡三人剛剛站起來,廳門處,那神彩奕奕的俊朗將軍,已走了進來。
那般的修眉朗目,那般的朗然笑顏,是一陣疾風捲入了廳堂,還是一道驕陽,直照破黑暗。
三人只覺得眼前莫名一亮,世上光芒便似只集中在一人身上。
而那人卻已神態從容對盧東籬躬身施禮:“元帥,勁節幸不辱命,特來交令。”
盧東籬依然坐在原處動也不動,只是眼睛死死瞪着風勁節,目光裡,竟是瘋狂至極的憤怒。那怒火幾乎形同實質,要生生將人燒做飛灰。
爲什麼,你不肯走,爲什麼你一定要回來,爲什麼進了城,轉眼之間就立刻出現在帥府,不讓我有半點措手之機,爲什麼,爲什麼……
他的心明明悲涼而真切地明白一切是爲什麼,可是,卻永遠永遠抑不住那胸膛裡因爲極度痛苦而發出的憤怒之吼。
蒙天成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一切,這是怎麼了,盧東籬面對風勁節,不但沒有一絲愧疚難過,反而憤怒如欲擇人而噬一般。他自命也是百戰勇將,竟生生因爲一個文人所表露出來的憤怒神色而嚇得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甚至這憤怒還並不是針對他的。
而風勁節卻象毫無所覺一般,只是淡淡微笑,坦然地與盧東籬對視,眼神平靜地不可思議。
何銘與賀卓倒是沒注意盧東籬,風勁節一進來,他們的眼睛就沒從這人身上離開。
老太監何銘第一時間掏出聖旨喝一聲:“風勁節接旨。”
風勁節看也沒看他一眼,卻應聲拜倒。耳旁那蒼老而尖利的聲音,慢慢地在宣讀着什麼,他根本沒仔細聽,只是平靜地看着盧東籬。從他進來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一刻也不曾從盧東籬身上離開過。
我知道你的難處。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你做的全都是你該做且必須做的。
不必出聲,盧東籬就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所表達的一切。在這一刻,他依然想要安撫他,依然想要盡力,化解他的痛苦。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被他拋棄在最危險的戰場上,他替他斷後,被他無情用刑,他爲他向士兵們分解,被他推出來做犧牲品,他卻猶自要開解他。
一直一直都是這樣,他一次次負他,而他,永遠理解,永遠明白,永遠把他的那一份也一併承擔了過去。
可是,這一切卻讓盧東籬更加憤怒,儘管他不知道這憤怒針對的是風勁節,還是他自己。
爲什麼要這般待我,爲什麼要這般諒我,爲什麼不肯自私哪怕一次,爲什麼不肯放下我爲你自己着想哪怕一次。
他的拳頭在袖中死死握緊,因爲用力太過,甚至發出咯咯地響聲。
而這個時候旨已宣完,風勁節猶自沒有出聲,依舊凝望着盧東籬,只是他的手,輕輕按在了腰間寶劍上。
蒙天成倒吸一口冷氣,有意無意上前一步,半攔在宣旨太監何銘身前。
風勁節卻似對這一切全無所覺。他依舊只看盧東籬,惟看盧東籬。
到底,還是讓他痛苦至此了。
真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做什麼。
所以,這一刻的相顧無言,這一刻的無奈沉默,或者也是對彼此的一種慈悲吧。
劍柄在掌中握緊,其實一早就想好了該怎麼做吧?其實一早就打算用最乾淨俐落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縮到最短吧,然而……
那冷硬而冰冷的劍柄擱得掌心微痛,風勁節幾乎是有些怔怔地看着盧東籬,然後,慢慢鬆開手。
那瘋狂的念頭是什麼,那心深處莫名其妙的期望是什麼,那明明不可能,不應該,不理智,不正常的作法,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手,到底鬆開了。
然後,他微笑,第一次轉開目光,看向何銘,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復有何言。”
何銘大刺刺點點頭,隨手一揮:“來啊,還不給我綁了。”
四周的士兵們沉默着,誰也沒有動彈。
何銘大怒,望向盧東籬:“盧元帥,聖旨在此,你們抗逆不遵,是何罪名。”
盧東籬聽而未聞,依然死死盯着風勁節。因爲害怕自己會失控地怒吼出來,他不得不拼命咬牙,此刻口裡已全是血腥氣。
賀卓上前一步“盧元帥,聖旨命你行法監斬,你若不從,我們身負聖命,不得不請蒙將軍,以抗旨罪將所有人等,一一收押處置了。”
蒙天成忍不住低聲道:“大人,盧元將他們與風將軍皆竟是多年同袍,情何以堪,不如由我命屬下……”
“蒙將軍。”賀卓厲聲喝“這是聖令。”
蒙天成苦笑一聲,嘆息退後。望望盧東籬,再看看風勁節,眸中終露出深深惻隱之意。
這些年來,他也立過不少功勞,卻總被盧東籬和風勁節的風光壓得黯然無光。他不是不介意的。
知道瑞王有意讓他接管這全國最精銳這一支部隊的兵權,他也不是不動心的。
只是眼看如此英雄虎將,受這樣的磨難,就算自己是最後的得利者,到底還是有些脣亡齒寒的悲涼在。心頭也實實不明白,明明先找個理由把人召回京城,再下獄處死,是殺戮軍中將領最安全最穩妥的方式,爲什麼非要大軍之中問斬,爲什麼一定要逼盧東籬親自監斬。
難道只爲了讓盧東籬失去軍心,就一定要冒這麼大的險嗎?
賀卓喝退了蒙天成,又加重語氣,喊了聲:“盧元帥。”
盧東籬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應該已經不能思考了,卻又分分明明地知道,如果賀卓以聖旨要求蒙天成行強,將所有抗命者一一治罪,則紛爭必起,而爭鬥拼打只要一旦開始,就勢必越來越大。最後把所有人捲入其中。
大趙兒郎的鮮血將會流滿整座定遠關,大趙國將再無一支能戰之軍,而陳國的八萬大軍,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回頭攻來。
盧東籬定定得看着風勁節,直到眼中的怒火,變作深深悲涼,直到臉上的憤然,變成漠然的麻木。
他閉了閉眼,然後開口。
聲音出奇的沙啞:“把他綁了,押去校場。”
那麼低沉的命令,卻讓廳內的親兵們手腳冰涼。
盧東籬憤然怒目喝道:“你們聽到沒有。”
親兵們拿着繩子,拖拖拉拉走過來。
風勁節一笑把手背在身後,卻還是沒有人來綁他。
他輕嘆一聲:“事已至此,多拖無益,不過叫我白白難堪,何不讓我去得灑脫一些。”
他回眸,看了幾個元帥親兵一眼,低聲道:“別替你們元帥召禍了,有我一個受死,還不夠嗎?”
幾個親兵如受電擊,這才顫抖着給他上綁,只是低頭時,男兒的熱淚,就這樣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們最敬重的將軍那剛剛爲國征戰而歸,染了一路風沙霜塵的披風上。
風勁節被綁了之後,也不用旁人押,挺身站起,自往外而去,甚至不曾多看盧東籬一眼。
盧東籬木然地看着這一切,至此才低聲道:“傳我命令,所有駐軍,各依所部,各行其職,不得擅離,請幾位將軍到校場,約束其他士兵,不許任何人生亂。”
親兵低垂着頭,幾乎是有氣無力地應一聲,纔出去。
何銘立刻叫了起來:“盧帥,如此重犯處斬,理當召來全軍觀刑,以爲警示……”
不等他說完,蒙天成在旁沉聲道:“公公,若是三萬人馬齊聚,只消有一人心懷不軌,大聲呼號,便有可能釀成兵變巨禍。”
何銘打個寒戰,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敢再多說什麼。
他是大內的總管太監,位高權重,到哪裡傳旨意,不是趾高氣昂,多少封繮大吏見了他,也如狗一般獻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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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奉旨來殺風勁節,也沒當什麼大事,只以爲傳了旨意便可,倒從沒有想過,居然會有人敢違抗。
此番見到多名將軍怒而抗辯,不少士兵聚衆相抗,大大小小惹出不少事端,現在又親眼見到,盧東籬連自己的親兵,都無法指揮自如地捆綁風勁節。他到底是有些危機感了。終於悟到自己身在三萬大軍之內了。
這心頭一涼,倒也顧不得再作威作福了。急道:“盧元帥,我們立刻去校場行刑。”
盧東籬神色漠然地如同臉上罩了一個冰冷的面具,而聲音平靜得不見絲毫起伏:“公公,賀大人,蒙將軍,請先行一步。奉旨行刑,乃國之大禮,下官不敢以平日常服行之。請容我略慢一步,更換正式官服再往。”
這話說得倒也是有禮的,一般來說,官員們在辦公時間之外,是很少穿正式的官服的,就是平時起居,或待客,也多是常服。但殺頭是國家刑法的大事,哪一次監斬官辦事,敢不穿全套官服呢。
因此賀卓與何銘也就沒有多說,點點頭,便一同往校場而去。
蒙天成雖對他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換衣服感到有些奇怪,卻也沒有想太多,無論如何,事已至此,盧東籬也變不出什麼別的花樣來。
他也只得緊跟着離開了,只是行到門口,回身望望盧東籬,張張嘴,想要安慰幾句,到底覺得,此時的言語,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無力且可笑的,到最後,只得長嘆一聲罷了。
這一聲嘆息,倒真正出自於真誠。
他清楚地看到了盧東籬的苦痛,盧東籬的掙扎,也分分明明地知道,盧東籬對國家的忠誠。若非忠誠,若非時時刻刻顧全着國家,他手裡明明有着三萬精兵,又何至於害怕自己的二萬五千人。
即使對一個不斷壓迫傷害自己的國家,依然守衛到底,依然不肯放棄。可是,他愛國,國卻並不愛他。他犧牲一切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來守護這一切,這個國家的上位者們,卻清醒地知道他的忠誠,而冷酷地利用這種忠誠,逼迫他去做最可怕的事。
蒙天成知道臣不可議君非,但在這一刻,真的對瑞王有了極大的不滿。
王爺,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爲了奪取軍權,爲了拉攏九王,有的人必須犧牲,但爲什麼不能給英雄起碼的尊重,不能給忠良微薄的尊嚴,爲什麼不能讓他們痛快地,不受折磨的死去?
他搖搖頭,沉默地離去了。
盧東籬依舊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廳裡僅餘的幾個親兵,也漠然地呆立着。
沒有人正視他們的主帥,沒有人說一個字,或動彈一下。
直到那彷彿水滴落地的聲音引得一名親兵去尋找,目光在盧東籬腳下一凝,驚叫:“元帥,你受傷了。”
其他幾人也同時看到盧東籬雙手下方的血滴,大家一齊衝過去,不由分說地就捋開他的袖子,硬擡起他的手。
盧東籬的雙手十指,已經死死抓進自己的血肉之中,淋漓的鮮血,撕裂的皮肉,無不觸目驚心。
親兵驚叫着拼力想要扳開他的手指,卻只覺他抓得那麼緊,那麼緊。緊得兩三個人用力,竟也扳之不動。
不知是誰忽得痛哭失聲:“元帥,你別這樣……”
不知是誰撲痛一聲,跪倒地上:“元帥,求求你了……”
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地喊一聲:“元帥,都是我們不好,明明你是最難受的一個,我們還都怪你,可是元帥,你要難受,你打我們,罵我們,你吼一聲,叫一聲啊,你別這樣……”
盧東籬的目光依舊呆呆望着前方,身邊的哭叫,他其實聽得不是很清,也不知道大家在說什麼,只是雙手十指,慢慢地鬆開了。
親兵們顫抖地着託着他的手,看着兩手掌心血肉模糊,已經完全給抓得稀爛。
男人的指甲本來即短且鈍,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的手掌,抓得皮破肉爛到這種地步?
親兵們手忙腳亂地要給他上藥包紮,盧東籬微微一掙,擡起雙手:“不用麻煩了,快些幫我更衣,我不能……”
他擡眼,望向廳外,眼神木然,語聲木然:“我不能讓輕節一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