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的傷,足足用了一夜功夫,纔算全部處理完畢。
在世人眼中看,風勁節該也是個純粹的怪物吧,傷成這樣,還能漫不經心說說笑笑。本來該有的慘呼痛叫一聲沒有倒罷了,就連原有的悽清悲涼,也被他的笑語給沖淡了。
大半夜差不多就他一個人說話,盧東籬大多時候是沉默的,他只是專心爲他清理傷處,甚至連擡頭正視風勁節的次數都少得屈指可數。對於風勁節的話,他不過是嗯啊兩聲,應付了也就是了。
而小刀因爲大帥在旁,不好太放肆,也就只能保持着恭敬的沉默了。
因爲沒人迴應,風勁節開始還有心情說話,後來漸漸也就不出聲了。
一夜辛勞,小刀已不知換過幾根蠟燭了。直到窗外天色將明而未明,風勁節身上的傷纔算徹底處理完了。
盧東籬輕輕吐出一口氣,身子一晃,幾乎直接栽倒在牀下,這才感覺出右手痠痛欲折,這才知道身軀僵硬麻木,幾乎不象是自己的身體。這才發覺身上汗溼重衣,倒象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他及時扶住牀沿,勉力坐穩了,擡頭一看,卻見小刀也是臉色蒼白,左搖右晃,想是這一夜堅持也把他給累壞了。
再看看風勁節,便是心情沉重之時,也不覺悄然微笑。
也只有這種怪物,才能在傷成這樣,還讓人翻查傷處時,仍能睡得着覺吧。
他輕輕笑笑,低聲把半睡不睡的小刀給叫醒來,讓他自去休息。
小刀原想着大帥還在這裡,自己身爲親兵,怎麼可以離開,但見盧東籬望向風勁節的眼神暖意溶溶,於是到嘴的話便無聲地吞了下去,他順從地離開,並且信手把房門也給掩上了。
盧東籬自己搬了椅子,就這麼直接坐到牀邊,任自己的目光靜靜在那人身上流連。
以前在一起相處了那麼長的歲月,竟也不知道,這個平日輕狂不可一世的傢伙,扒在枕頭上睡覺時,樣子竟然會天真得象個孩子。只是,還是會痛吧,即使說笑無忌,依然會痛,即使沉沉睡去,仍舊感覺得到傷痛,所以臉色纔不能恢復紅潤,所以額上仍有細細的汗水不斷滲出。
盧東籬在牀頭的銅盆裡絞了手巾,細細地替他拭盡了額上的汗,靜靜看他沉睡的容顏,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守在風勁節的牀前,靜靜等待着他的朋友從傷痛中醒過來。
風勁節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懶洋洋睜開眼眸,第一刻入眼的,就是盧東籬倚着牀柱淺寐的面容。
只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他便已憔悴了許多。
風勁節定定看着他,忽得一笑,悠然記得許久許久以前,他也在一身傷痛中醒來,看到他的朋友靜靜守在他的身旁。
說起來,那次險死還生之後,再見到盧東籬,兩個人的第一句對話其實是非常詭異,絕對不合情理的。
有朝一日,他們的故事若被後人傳頌,那九死一生,再見至友時曾說過的話,沒準會被後人演繹出或悲情,或豪壯或感人的無數版本,然而事實上,當時他只不過是……
風勁節又是漫然一笑,當日他醒來,看到盧東籬倦及入眠,不忍驚醒他。但彷彿瞑瞑中自有所感,盧東籬倏然一驚而醒,正看進風勁節含笑的眼眸。
盧東籬心中先是一喜,後是一鬆,臉上不覺帶出笑來,剛要問他身子如何,卻見風勁節似笑非笑望着他:“我的大元帥,這人生第一仗,你可知你做錯了什麼事?”
盧東籬沒想到風勁節一醒過來,就用這一種帶三分戲謔三分教訓的語氣同自己說話,卻也只是在一愣之後,欣然笑道:“我不該過於衝動,忘記大局,以後再遇上這種事……”
他定定看着風勁節,語中帶笑,神色卻又凝重,竟叫人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玩笑,還是認真“以後再遇上這種事,我當記得國事爲重,第一時間棄你不顧就是了。”
記得當時自己聽他這麼說,縱聲大笑來着,那一笑,把全身上下的傷口都牽動了,嚇得這位元帥臉都白了。
憶起往事,風勁節眸中也漸漸溢出笑意,彷彿時光重回那個相守相候而驚喜交眸的瞬間,盧東籬恰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眸。
看到風勁節醒來,亦是一喜,一笑便想說話。
而風勁節見他神容笑意皆如當時,又想起當日情形,忽得就鬼使神差地問:“東籬,你爲了大局才毫不手軟地打我一頓,有朝一日,如果爲了國家大局,卻要放棄我的性命,你還會這樣選擇嗎?”
那原本應該極是歡愉的笑容在盧東籬臉然倏然僵窒,而一語出口,風勁節便立時後悔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該這般說話的。
那個傢伙,不會懂這種玩笑的。
而盧東籬只是靜靜望着他,即不笑他胡說,也不惱他玩笑,更沒有想法引開話題,他只是沉默着,而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風勁節心中長長嘆息,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就算是衝動,就算是胡鬧,也不應當。盧東籬是一個不會迴避朋友問題的人,再傷人的問題,他一定會回答,然而,這樣的回答,對他已是至大的傷害。
想起當初他曾問過自己與蘇婉貞同時遇難相救何人的問題,已讓盧東籬極之痛苦,沒想到,無意之中,卻又問了一個對盧東籬來說,更加兩難的問題。
風勁節咬牙不肯回避盧東籬漸漸悲涼的目光,在心中惡狠狠罵了自己一頓之餘,也不覺有些悲涼起來,風勁節啊風勁節,原來你的大方是假的,原來的你的風度,你的理解,全是虛僞的,原來,這頓打捱下來,你心裡其實多少還是有些介意,有些在乎的……
“國事爲重。”在很久的沉默之後,盧東籬才說出了四個字。他從來不逃避朋友的問題,他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朋友,儘管這個簡短的答案,讓他再一次面對了心靈的煎熬,但他依然直言不諱。
風勁節瞪圓了眼望着他老半天,忽得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天啊,我早料到你這種人一定會這麼回答我,可是,你至於這麼認真,這麼爲難得想半天,然後才答嗎?天底下只有你這種笨蛋,纔會這麼認真地應付我這種問題。”
他笑地那麼大聲,那麼有力,那麼肆意,全身都笑得劇顫起來,盧東籬氣得臉青脣白:“你別鬧了,這麼個笑法,傷口又要裂開了。”
又急又氣的語氣,急切倉促的話語全都如此熟悉,多久以前,他重傷醒來,不顧傷痛肆意而笑時,他的朋友也是這般替他着急,替他痛。
這個白癡,人家受傷捱打的不急不痛,用得着他這麼着急上火嗎?
風勁節理也不理地狂笑,笑到眼淚都快出來了:“笨蛋,這種問題你也認真答,你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嗎?也不懂說幾句,我一定選擇保護你的好話來騙人高興,就算是場面話客氣話也該應付一下啊,有你這麼直接下人面子的嗎?”
盧東籬見他越笑越厲害,氣得坐到牀邊,身手狠狠按着他,因爲要避開他的傷口,別處都不能下手,只得死死按着他的脖子,看來就似掐他一般:“你別這麼胡亂笑了,如果是你,易地而處,爲了國事,也該先暫時把我拋開的啊。”
風勁節被他那惡狠狠的樣子嚇住,不敢笑得太瘋狂,只得悶笑:“是是是,如果是我自然也是要拋開你不管的。國事爲重嘛,人家也不是不懂爲國爲民這些大道理的。”
轉頭瞧瞧盧東籬嚴肅的臉色,忍不住又是狂笑:“是是是,國事爲重啊。”
盧東籬只得氣急敗壞地瞪着風勁節,看他用那樣嚚張放肆的笑聲,一次次重複本該莊嚴肅穆的四個字。
“國事爲重。”
而在很久很久之後,盧東籬才真正知道,這四個字有多麼沉重,卻又有多麼可笑。
在很久很久以後,盧東籬回想起,這一日風勁節玩笑般的問題,和自己認真思索之後的回答,便只餘神傷魂斷,萬刃剜心之痛。
而這一刻,風勁節一邊笑,一邊漫不經心地想。
當然,是要以國事爲重的。
如果是他自己,也只能這麼選。
他這一世的論題畢竟是忠臣,雖說不要求表現有多好,只要勉強過完這一世,就一定可以通過,但也不能太偏題,真正面對選擇之時,他必須記得自己忠臣的身份和論點。
忠臣的選擇,忠臣的選擇,只能是忠於君,忠於國,忠於百姓,忠於天下,忠於大局。
國事當然要爲重。
但是……
他笑着勉強側頭看盧東籬那氣得發青的臉和緊皺的眉頭。
這個白癡,這個傻瓜,這個笨蛋,其實他纔是那個真正可以爲了國事大局,把自己完全犧牲的人吧。
相比只不過是捱了頓打,表面上雲淡風輕,心中其實暗自耿耿的風勁節,他纔是只要認定了,就無論怎樣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也依然不會有恨的人吧?
所以,這種人,其實也就活該被辜負,被犧牲,被出賣了吧。
若是易地而處,若是面對選擇。若是知他必然無怨無恨,那麼,理直氣壯地國事爲重,又有什麼不好呢?
那一天的清晨,風勁節看着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狂笑不止,笑得傷口迸裂,血染崩帶,笑到盧東籬在耳旁惡狠狠說了無數威脅的話,他猶不自知,猶不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