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站在原地,看着燕凜毫不知情地向前走去,遠方高大宏偉的皇城,襯着藍天白雲,在這無限青山之間,倒也遙遠美麗得如同一幅畫。
身旁卻是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真正的凡塵人煙,俗世風華。他轉眸,看着青姑忙前忙後,時不時擡頭衝他一笑。額上帶着汗水,臉上全是滿足。
遠去的是他的昨天,身畔的是他的今天,什麼該放下,什麼應珍惜,難道,他竟會不能分辯?
他擡頭,看着浩浩長天,笑了一笑,然後轉身,向前走去,在前方,有着他的家,他和青姑那並不大,卻很溫馨,並不奢華,卻很自在的家。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燕凜漫步前行,神思悠悠,輕輕地問:“靖園,聽說,樂昌公主纔剛滿十三歲,對嗎?”
“是。”
他點點頭:“她到京城時,我若忙於朝政,記得提醒我拔出時間去探望她。她畢竟還那麼小,就拋父別母,遠離故國,來嫁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想來心裡也不好過。”
他的眼神,鬱郁傷懷,不象是少年所能擁有:“所謂王子公主,在國家命運之前,也不過如此,我和她,其實並無分別。”
史靖園低下頭,小聲地應:“是。”不知爲什麼,心中一陣悲涼。與他一起長大的皇上,什麼時候,已經可以這般體貼地爲人着想。那樣飛揚的少年時光,卻偏生如此地心細如塵,爲什麼,他卻只覺得難過。
燕凜輕輕地笑一笑,儘管他的笑容全無歡娛之意。他決心,不論那年幼的秦國公主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他都會好生善待她,照料她,保護她,即決定娶她,就要盡丈夫的責任,儘管他自己,其實也還只是個大孩子。
曾經,有一個人,在臨別的時候,要他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
他雖然無法再得到快樂,至少,可以做一個好皇帝,可以保護他的國家,他的子民,保護他身邊每一個人吧。他曾那樣地粗心大意,他曾那樣地自以爲是,他曾那樣只會自憐自傷自怨自嘆,卻從不爲別人着想,以後,再也不會了。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失去身邊任何人,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讓身邊任何人爲他受委屈,被傷害了。
因爲失去得太過重要,所以纔要倍加珍惜以後的一切。
他擡頭,看茫茫蒼宇,用這個姿勢,掩飾那倏然潮熱的眼睛。
今後,他再也不會快樂,但他發誓,他一定,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帝,所以……
他閉上眼,有些淒涼有些悲傷,有些自嘲地笑一笑。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容謙在往前走,現在他已經可以不用木棍或樹枝當柺杖了,但是,他行走的速度比普通人慢上一倍有餘。
燕凜在往前走,或許想要享受生命中所剩不多的逍遙,所以他不騎馬,也不疾行,就那麼信步而行,慢慢得往皇城而去。
容謙知道燕凜在後面,他知道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他,只要一出聲,就可以喚住他,然而,他依然前行,從頭到尾,沒有回過一次首,沒有發過一聲呼喚。
燕凜在往前走,走向他的京城,他的皇宮,他的牢籠,他不知道身後,有一個他用整個生命想要追尋的人,正在遠去,所以,他也不會回頭,無心回頭。過去的一切,早已無法挽回,他能做的,僅僅只是極力往前看,往前走。
就這樣,兩個人,向兩個方向而去,儘管行走的速度都那麼緩慢,卻終究漸行漸遠漸絕跡,直到任何人再回首,也都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對方的蹤跡。
這個時候,秦國新王登基不過三個月,三王子秦旭飛攻下楚國京城生俘楚王僅有四個月。曾經顯赫一時的大楚國,正處在大大小小軍隊勢力的割據混戰中,百姓苦不堪言。
這個時候,年少的燕國新君纔剛剛親政半年有餘。
這個時候,離方輕塵爲了救傅漢卿而把整個天下,無數國家,攪得紛紛揚揚,離容謙和燕凜再次見面,還要等很久很久。
半個月後,秦國樂昌公主入燕。又過月餘,燕主大婚,封秦國帝姬樂昌爲後。一年之後,燕凜在五個月內,先後冊封四名妃嬪,皆爲秦國地方諸候,朝中重臣的小妹或愛女。
兩年後,燕宮中又先後有三名普通宮女幸承恩露,封爲貴人。
然而在主政的第三年,大臣依舊例提起選秀事宜之後,燕凜卻頒昭全國,誓言有生之年,絕不行每隔三年,即於民間選秀之事,以絕擾民之行。
此一前所未有的詔書,轉眼傳遍諸國,這位少年帝王的異行,成爲後世史人,無數難解的謎題之一。
而此時,天下已因方輕塵而紛亂不休,諸國局面爲之一變。燕凜才終於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了相別多年,卻日夕不曾有片刻忘懷的容謙。
只是昨夜舊夢,今朝新生,往事歷歷,前塵渺渺,未來的路,再也沒有人可以看得清了。
且容天下篇之結束語
小容的故事,也同樣遠未結束。或許真正要到數年後,他與燕凜重逢的時候,故事,纔算剛剛開始。
關於小容爲什麼不和燕凜相認的問題。他不是不原諒皇帝,除了凌遲有點痛,全身經脈寸斷有點慘,他有時候也會鬱悶一下下,但他從來沒有真的怪過皇帝,所以也就談不上原諒。他沒有去相認,只是覺得沒必要。現在的他,武功全失,還丟了一隻手,而且連正常人的普通動作,都做得非常艱難,他算是一個一級殘廢。而一個古代士代夫的朝堂,殘疾之人再有才華,也是不能列身其中的。他覺得自己對皇帝沒什麼大作用了,沒必要相認。而且也不願意去和皇帝相認,聽他痛哭流涕地內疚認錯。他是託孤之臣,他現在已經教出了一個還算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皇帝,他覺得任務完成了,就不想再躬恭盡瘁下去了。
兩人以後的故事,也要到風雲際會篇纔會真正展開。
第三部 碧血漢卿——魔主上卷 第一章 史上最倒黴的魔教教主
暮色陰沉,斷崖森然。險峰奇峻,虯枝糾結。
這處不知名的斷崖彷彿已在這鬱郁暮色中,沉寂了千年萬年,從不曾被紅塵所驚擾。
唯餘巨石蒼松,青苔枯枝,伴着雀鳥雄鷹,共對浩瀚天地。
直到這一年,這一月,這一日,那一聲,震天長嘯,穿雲裂石。
又彷彿,千萬年的等待,只爲這一刻驚醒,萬千年的沉寂,只爲這一瞬的驚雷。
“哈哈哈哈,我終於練成神功了。”
“從此這後,天下地下,誰能是我敵手。”
“武林?江湖?正道,名俠?你們這些僞君子就此看着我殺戮天下吧。”
“哈哈哈哈……”瘋狂的笑聲在羣山間迴盪“從此之後,我將縱橫天下,再無一敗。”
隨着大笑之聲,山石塌,大地陷,羣鳥驚飛,雄鷹飛避,彷彿天地萬物,都爲這一刻的煞氣所驚震。又似人間生靈,都已感覺到,人世間,註定不可避免的一場殺戮。
如果,不是……那忽然而來的……
或許,江湖的未來,真的會,只剩一片血海。
然而,從懸崖上猛然掉下的一團黑影,讓一切就此更改。
笑聲愈發雄勁:“好,這是上天賜我的試功之物。”
卓立崖底的高大男子,一頭雪白的長髮遮盡了容顏,一身錦衣,也因長年處於崖底,而染盡髒污,他擡手一掌,遙遙向那自天上跌下來的人影劈去。
勁風起處,崖底巨樹,無不枝斷而葉絕。
魔教之主,當今天下黑道第一人,狄絕的名字,足以止小兒夜啼。當年血戰連場,武林各派高手盡折,纔好不容易把魔教勢力,趕往窮山惡水之地。而這位黑道第一高手,受辱之下,竟隻身遠循,不但天下正道人物,不知他的下落,就連魔教弟子,亦無法聯絡到他。
沒有人知道,他爲報大仇,一個人在這斷崖之底,閉關二十年,苦練魔教威力最大的天魔大法。至今日九轉功成,他深信,就算再遇上天下正道聯手圍剿,他也足以輕易應付。此刻他滿心大恨,又是滿懷激動,恨不得即刻重入紅塵,再起殺戮,令得江湖自此流血千里。
值此之時,斷崖上竟落下一個人來,以這位蓋世魔尊的性情,自是要將這當成第一個試功之人的。
他就這麼信心滿滿,信手一揮,滿以爲,此掌下去,來的就算是當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在他苦練而成的天魔大法之下,也會轉眼被劈做肉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就此發生。
半空中那人手忙腳亂,手舞足蹈,驚呼連連,偏偏又無巧不巧,在被他一掌擊中的一瞬,也一擡手,與他手掌對個正着。
就此,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天下第一魔功的強大內力擊出,竟如泥牛入海,轉眼無蹤,倒是那人掌中真力如潮如海,驚濤駭浪,不可抑制,不能斷絕,甚至無法稍稍抵擋。
狄絕甚至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驚愕,只是悶哼一聲,整個人被彈飛出去。
在二人雙掌一交的這一瞬間,整個崖底,猛烈得震動起來,大地無由裂開長達數丈的可怕缺口,斷崖之外,山下的小村莊,都震覺到了震動,淳樸的村人只當是地震,驚慌得四處奔逃,可沒想到,這樣的震動,僅只一下,就再無聲息,驚魂未定的村人們怔愕很久,纔敢回到家中。這一次莫名的劇震,從此成了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相關的理由,想出千千萬,甚至在後世,人們可以聽到無數種版本,由神仙,妖魔,鬼怪,因爲種種原因而引發奇特地震的美麗傳說。
然而,在那一刻,斷崖底下掉落的人,砰然跌到地上,然後被巨震揚起的灰塵蒙上頭臉,整個人立時灰濛濛一片。
他扎手紮腳爬起來,想也不想往前衝。一邊被灰嗆得劇烈得咳嗽,一邊努力奔向狄絕跌倒的位置,一直撲到他身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騎馬打瞌睡,我不該稀裡糊塗由着馬亂走,居然跑到斷崖頂上了。”
他一隻手扶起狄絕,拼命爲他撫摸胸口,替他順氣,一隻手,努力地四下揮舞想驅開灰塵,完全沒有注意到狄絕,直愣愣看鬼一般的眼神。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就算當今天下,武林榜上,前二十名高手,聯手把內力合在一處,也絕對不可能一擊把天魔神功完全打散。這是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人?
“不過,說真的,你也有點錯啊。你跑這練什麼天魔大法啊?你不知道天魔九轉而百劫嗎?天魔大法,九死一生,隨時都會走火入魔,經脈盡毀的。而就算大法練成,也需要沉凝定氣,慢慢把修出的驚世內力和自己的身體完全融合起來,這其間,如果受到反震,天魔之絕大力量,反衝自身,那是神仙難救啊。你練成了就練成了,趕快找個地方打坐定氣去,幹嘛大吼大叫嚇死人的。我的馬被你嚇瘋了,在山頂把我從馬背上直顛得掉下懸崖。你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打過來,我當時也不知道你在練天魔大法,一不小心也就接了你一掌,這下好了,你死定了,我可怎麼辦纔好?”那人急得又是跺腳,又是大嚷,又是唉聲嘆氣。
狄絕的眼睛還在發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誰,他是狄絕,是魔教之主,是天下第一魔頭,是十一國的通輯犯,是天下正道的公敵,是所有正人君子的噩夢。就算死,也應該是轟轟烈烈得戰死,就算死,也應該是死在正道的圍剿之下,就算死,也應該順手帶走十幾個正道高手的性命,再慘再不象樣,至少也要死在正道苦心積慮的陰謀下,絕不至於因爲某個白癡騎馬打瞌睡,不小心讓馬跑上懸崖而死掉。
被反震的天魔勁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他的身體劇烈顫抖着,臉色已青白得不似人樣,他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襟,聲音顫抖地說:“你是什麼人?是誰指使你來的,你們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練功的,你們如何知道天魔大法初成時,不可反震,爲了成就你這身內力,正道廢掉了多少高手?你們這陰謀是什麼時候定的?”
那人很鬱悶得說:“我說的是真話,你怎麼都不信啊。我真是不小心睡着了,讓馬自己跑上這來的。我的內力本來就天下第一,有什麼奇怪,天下只有我沒練過的武功,沒有我不知道的武功,我與你掌力一交,一感覺到你的真氣流動,氣機運行,就知道你練的是什麼功,功力到了第幾重了。可惜我的內力運用還不靈活,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及時收斂所有內力,避免你受反震。不過,我們先說明白。我承認,你的死我是有過錯,但你也負有一半的責任,不能全賴給我的。”
狄絕全身因爲受真力衝撞而劇烈得顫抖,他的牙齒也咯咯直響:“你到底是誰?”
那人想,這個可憐人真的要死了,看,連牙齒都哆嗦成這樣了。他是絕對想不到,這也許是魔教之主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呢。他誠懇地說:“我叫傅漢卿,不小心害死了你真是對不起,不過,因爲這是誤殺,而且,你自己也要負一定的責任,所以,我想,理論上,我是不需要償命的,當然,如果你需要補償,有什麼要求,你提出來,我儘量爲你做到。”
狄絕猛然一震,一口氣噴了出來,而拉住傅漢卿的手,卻倏然用力:“你的名字裡,有一個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