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在外頭閒逛睡大頭覺的時候,盧東籬正在翻看軍事演習的記錄。
根據風勁節的建議,從第一次他們使用演習的方式來練兵開始,就安排好人手專門記錄演習中的各項內容,各種數據。畢竟一個將軍或主帥的觀察範圍是有限的,有人完整的記錄整個演習過程,便於事後大家分析檢討。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做得還不夠,有哪些地方考慮不周,哪些地方可以改進,也就可以一目瞭然,防止遺漏了。
這次的演習雖說是爲了騙騙蘇凌,讓後方那些官員緊張,給盧東籬製造脫身的機會,但相關的一切工作,都和平時演習一樣,各方面的記錄也很完善。
盧東籬回來後把一些瑣事處理完,也就調了演習記錄再看,一方面救人,一方面練兵,本是兩全其美之事,他做爲主帥,仔細查看演習記錄,從中研討得失,也是責任。
不過,風勁節和其他的將領,當然一早已經看過記錄了,他自己就懶得陪在旁邊同看,偷得浮生半日閒,出去找棵枝葉繁茂,不易爲人發現的大樹,跳上去睡懶覺,沒想到卻讓張敏欣給吵得頭暈眼花。
盧東籬自己翻看記錄,極爲認真,一旁還備着筆墨紙硯,他一手持文案,一手執筆,每每有什麼想法看法,便在一旁仔細記錄下來。
正專注之時,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擡起頭來,卻見風勁節抱着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不由愕然問:“你怎麼了?”
風勁節也不答話,悶悶地在盧東籬面前坐下,擡頭有些恨恨地望他一眼。
因爲在心中惱恨盧東籬給自己帶來的煩惱,這一眼,望得頗有些惡毒。盧東籬身上一陣惡寒,怔怔望着風勁節,努力地思考自己在什麼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風勁節咳嗽一聲;“東籬,我有件事要問你。”
盧東籬難得見他問件事還這麼正經宣佈,也不由正襟而坐:“你問。”
風勁節肅然望着盧東籬,半晌才道:“如果我和你的夫人一起掉到河裡,你救哪一個?”
話音未落,腦海裡已傳來椅子倒地時的巨大響聲,以及張敏欣的瘋狂大笑:“你,你,你,天啊,這種問題你都問得出口,這都是俗套到惡俗,老套到可笑的問題了,我的天啊,勁節啊,我的好同學啊,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勁節不動聲色,任她肆意嘲笑,只是死死盯着盧東籬,等他回答。
盧東籬的反應雖不象張敏欣那麼誇張,不過也笑了起來:“勁節,這是什麼玩笑?”
風勁節耐住性子道:“不是玩笑,你回答我。”
盧東籬斂了笑容,認真看他好幾眼,見他神色中確無玩笑的意思,幾乎就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了:“這個,你昨晚沒睡好嗎?還是生病了?”
風勁節嘆口氣,翻個白眼,知道若沒有個合理的解釋,很難讓盧東籬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只得道:“這只是一個有趣的說真話的遊戲,我可以用一個八杆子打不着的問題來問你,而從你的答案中,推斷出你的某些喜好啊,習性啊,什麼的。”
盧東籬不解地說:“可是,我的喜好,習性你全都知道啊,還要推斷做什麼?”
風勁節怒視他:“我只不過想玩玩,想試試這個推測方法是否有效,這個遊戲是不是好玩,你就不能配合我一點嗎?”
盧東籬怔怔點點頭,思索一下,又道:“不可能啊,你水性好,我不會水,你和我夫人掉到河裡,我肯定是請你幫我救我夫人的。”
隨着腦海深處的瘋狂大笑聲,風勁節氣極敗壞得一拍桌子,瞪大眼盯着盧東籬:“這只是遊戲,不考慮合理性,你只要想着,不知道爲什麼,反正我和你夫人同時陷入了危險,不知道爲什麼,你就是有能力救我們當中一個,不知道爲什麼,你救了一個,另一個一定會死,那麼,你會選擇救哪一個?”
盧東籬目瞪口呆望着他:“哪裡這麼多不知道爲什麼,這實在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風勁節再次拍桌子:“我說過,你別管可不可能,你只要回答就是。”他頓了頓,復又道:“一定要說真話,真心真意地回答,你要當我是朋友,就不許隨便編一個答案蒙我。”
盧東籬怔了一回子,這纔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我即答應了你,自然不會騙你。”
“好,我和你夫人一同遇難,你救哪一個。”
盧東籬慢慢地放下手裡的演習記錄書冊,低頭沉思起來。
風勁節知他的性子,便是遊戲行爲,只要他答應了,就一定會認真回答,而絕無可能隨意應付一個答案。
他必然是在心裡,真正設想這樣的情境,並去分析自己可能做的選擇。
這個遊戲問題,古往今來,有很多人提過,問的人,說來都輕鬆,答的人,大多也帶些隨意和玩笑,可要真是設身處地去做這種設想,真正去選擇,去面對,那必是刀戮心頭,血肉淋漓的痛苦。
所以,風勁節雖然被張敏欣氣得跑來找盧東籬問這種瘋狂問題,可是,看着盧東籬的臉色,漸漸黯淡,神情漸漸沉重,眼眸中,漸漸升騰起痛楚之色。連風勁節自己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真是的,人家好端端一個心地坦然無私之人,自己憑什麼爲了張敏欣的瘋子行爲,而用這種問題來折磨他。
盧東籬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風勁節覺得自己都有些僵硬了。汗水在盧東籬額上密密麻麻地滲出,慢慢地滾落下來,胸膛因爲某些過於激動痛楚的心緒而有了明顯的起伏。
風勁節幾乎都要跳起來喊,你不用回答,這不過是個玩笑時,盧東籬終於開口了。
“我會救你。”
他擡頭,慘淡一笑,神色裡竟有些說不出的淒涼悲痛。
張敏欣又再次尖叫起來:“看吧看吧,他果然把你看得比他的夫人更重要。”
風勁節冷冷罵她一聲“無聊”,這才用出奇平靜明澈的眼神望着盧東籬,再問:“如果我和皇上一起陷入危險,你只能救我們之中的一個,你救誰。”
這一次盧東籬答得極快,神色也十分輕鬆:“當然是皇上。”他略帶責怪得望望風勁節“這種問題,還需要問嗎?”
風勁節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拍拍他的肩:“盧東籬啊盧東籬,這的確是你會有的回答,這果然是所有的忠臣義士,正直君子必然的回答。”
他大笑着回頭就走。
盧東籬愕然問:“你問完了,你的推測呢?”
“我證實了,這個遊戲是很無聊的,這個推測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推廣,我巡城去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風勁節頭也不回地揮揮手,輕快無比地離去了。
盧東籬怔怔坐了半晌,好半天才開始懷疑,這個風勁節,不會是瞞着他偷偷喝酒,喝糊塗了吧。不行,關於軍中嚴禁隨意飲酒的問題,明天要升帳重點討論一下。
張敏欣欣喜不已地說:“看吧看吧,真相已經試出來了,他內心深處對你的感情也很明確了。”
“是很明確了。”風勁節淡淡道“他對我根本沒有半點私情。”
“怎麼會,他寧可不救妻子,也要救你。”張敏欣叫道。
“白癡,他還寧可不救我,也要救皇帝呢,難道他對皇帝有私情?”風勁節冷笑。
“那問題他答得這麼快,根本沒有認真考慮,肯定不是真心的,說來騙你的。”
“張敏欣,我們雖然沒認真學過心理學,一些常識性的知識也應該知道。如果我直接問他是不是喜歡我,或是我和他的夫人,他更愛誰這種問題,一來,他可能說假話,二來,可能他不想說假話,但因爲潛意識中不願面對,而說了假話而不自知。但我只是以遊戲的方式來做這種測試問題,他也以遊戲應之,自然沒必要防範我,潛意識裡也不會有欺騙我的想法。而且,他的爲人我很清楚,他即答應了說真話,回答就一定不會有半點虛假。”
風勁節神色平淡,心境也同樣平靜地道“如果我和皇帝真的同時有難,他肯定選擇救皇帝,因爲對一個封建時代,受忠君思想教育長大的士大夫來說,忠誠是最高尚的情操,而君主的利益,僅次於百姓和國家的福址,在這樣的大原則之下,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超越於其上。在古代的士大夫,儒生眼中,忠君是最基本,也是最不可動搖的道德之一,君主也許無能,也許失德,也許貪圖逸樂,也許拒納忠諫,但是,只要沒有過於殘暴,過於瘋狂,過於催殘國家和百姓,一般來說,他們仍會選擇對君主盡忠,並在君王遇到危險時不惜一切相救。也因此,他纔會認爲,我的這個問題很無聊,根本沒有提出的必要,他的回答也會這麼理所當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去掙扎,去鬥爭。”
“那他選擇救皇帝,和愛情無關。我們可以不討論。”
“他選擇救我,也與愛情無關,也同樣可以不討論。”風勁節淡淡道。
“爲什麼?”張敏欣驚叫:“或者說,你憑什麼認定,他的選擇與愛情無關。”
風勁節微笑着漫步行在定遠關的長街上,在腦海裡悠然答道:“張敏欣你不要用後世的價值觀來看待這個時代的人。在很久以後的一個很長的時代裡,人們無比崇尚愛情,人們總要追求個性的張揚,在那個時代,舍小家,顧大家,舍一己之利,以整個生命來爲國家爲民族歇盡忠誠,有時候都會被認爲是愚蠢且不可理解的。在那個時代裡,愛人和母親同時掉進河時,選救哪一個的問題,不知被誰第一個提出來,然後在無數的故事中,無數的現實裡,被人無數次向愛人提問。也只有在那個愛情至上的年代裡,這個問題,才真正有意義。換了在我們的時代,這個問題說出來只會惹來大家嘲笑,而換了古代,別說回答,若是有個女人這樣去問自己的丈夫,已經足以被認定是不孝的刁頑之婦了。你要記住,在這個時代,在世人正常的思想價值觀裡,愛情,從來是不被放到最高位置的。特別是這些古代的正人君子們,無論是讀聖賢書的儒生,又或是所謂的俠客義士,他們往往有一種古怪的道德觀,個人的慾望情感,總被壓得極低極低,情不過是私情,而義,卻總是大義。爲了朋友而犧牲妻兒,被認爲是極偉大的行徑,而爲了妻兒犧牲朋友,則是非常之卑鄙且要受批判的。”
張敏欣勃然大怒:“這是什麼混帳王八蛋的想法,憑什麼女人就是註定讓男人用來犧牲的。”
“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不對的,但在這個時代,這卻是世人普遍接受的道德觀和價值觀。越是正人君子,在這方面對自己就是越是要求地嚴格。的確是有點兒存天理,滅人慾的味道在內了。所以,如果盧東籬的心中對我有任何私慾,哪怕是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潛意識裡有這種想法,那麼,在面對這個選擇題時,他的道德感就會認爲,棄妻子而救我是一件很卑劣下流且極爲自私的事。他會很自然地決定營救妻子,然後爲我悲痛欲絕。用你們同人女期待的瘋狂完美強烈之愛來判斷的話,他最大的限度不過是因爲受不了失去我的痛苦,而自殺相殉罷了。”風勁節搖搖頭,語氣也帶了點嘆息無奈“正是因爲他心地坦蕩無私,純粹視我爲朋友,當選擇來臨時,他纔會痛苦的棄妻子而救我。”
“我的天,所謂的愛情,就是當大難來時,第一個犧牲最愛的人嗎?我呸,我最恨這些所謂忠臣義士英雄孝子們,用婦孺的鮮血來墊定自己的崇高,以親人的犧牲來成就自己的偉大了。”
“並不是所有的英雄人物,最後都一定會屈待自己的親人,但人的心與力有限,在爲太多的人與事而操勞用心的時候,的確很難再全心兼顧自己身邊的至親。用我們的眼光來看,這或許是很殘忍很無情的。然而,在這個時代,這確實是被崇尚的一種道德和行爲。盧東籬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那種正人君子,正直儒生,他受到太多年這種思想的教育,他也不可能擺脫得了這種想法看法。只是,他並不是那種正直到無情無義的人,並以正直爲資本,坦然傷害親人,而無血無肉的所謂聖人。所以他纔會猶豫,纔會痛苦,纔會感到悲傷。其實是我對不起他,我用一個玩笑的問題,逼他面對自己內心深處的抉擇,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在面對選擇時,會拋棄妻子的卑劣丈夫,是我讓他好端端的,被無限的愧疚所折磨。我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會吃不香睡不好的。”風勁節苦笑搖頭,爲自己一時興起的行爲,感到了後悔。
“就算難過,對他的妻子來說那也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哼,有什麼值得讓人同情或佩服的。”
“張敏欣,站在我們的角度,當然可以批判許多古人的愚蠢行爲,很多古代人的正常做法,在我們看來,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你和我,都不應當以我們的時代來要求古人。古代人身處他們的時代中,受到他們特有的教育,有着他們自己的價值觀,也許不夠好,也許很偏頗,也許因爲被君主的愚民政策,和忠誠教育洗過腦,所以過於僵化固執。然而,我們不贊同,但至少應當懂得尊重,我們可以對史冊上很多偉人的錯失嘆息,很多古人的行爲搖頭,但卻不可以要求他們擺脫自身時代的侷限性,而做出讓我們完全認同的選擇,這是苛求,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那也不能這麼……”張敏欣忽得叫了起來:“不對,我們明明研究的是感情,是愛情,是無處不在的曖昧,怎麼現在討論起這麼嚴肅的大問題來了。”
風勁節挑挑眉:“你說是爲什麼……”
“啊呀,我上你當了,你……”張敏欣憤怒的叫聲忽然消失,腦海深處一片深靜安寂。
風勁節深深舒了口氣,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哈哈。
小樓的規矩,小樓每月主動和所有同學發起聯繫的時間不能超過五小時,這個月去掉斷斷續續曾有過的聯絡,本來還有三小時聯繫時間,他故意慢吞吞去與盧東籬玩問答遊戲,故意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爲的就是把這個月所有的聯絡時間,一口氣用完嗎,至少在以後的半個月內他不用再擔心被張敏欣那個可怕的女人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