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姑的人生,可說是由容謙一手改變。
那一日,她原以爲,風勁節即來,必然會把容謙接走,又誰知風勁節只留下一筆錢,拜託她照料容謙之後,就要告辭離開。
青姑自己愣愣得望着桌上的銀子,然後,忽得一跺腳,在風勁節即將推門而出的一瞬大叫:“你,你就這樣扔下他不管,你說他是你的朋友,你怎麼能……”
風勁節一怔,迴轉身來:“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漲紅了臉,不知道爲什麼眼睛就是那麼酸澀:“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沒本事,我希望他好起來,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爲什麼不帶他去求醫。”
風勁節驚愕的目光漸漸浮起溫暖之意,剛想說什麼,容謙卻長嘆一聲:“青兒,我這個廢人,到底是連累了你,你也嫌棄我了。”
青姑大驚,急忙回身,連聲道:“容大哥,我,我沒有,你,你不……不要誤會……我……我……”
“我我我,你你你……”容謙大笑起來“人家已經走了。”
青姑又是嚇了一跳,追出門來,卻見四野寂寂,只是轉瞬之間,一個大活人竟是不見了。
她還在門外四處張望,容謙已在裡頭微微笑道:“這一回,你只好繼續照顧我了。”
青姑全身一僵,心頭巨震,過了很久很久才感到一陣巨大的驚喜,然而,心中又似乎有什麼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感覺。她慢慢地回頭,慢慢地走回屋裡,慢慢地在容謙身邊屈一膝蹲下,望着容謙的臉,良久才輕輕道:“容大哥,你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了,記得要和我說一聲,別讓我一個人,一直等,一直找。”
容謙神色微動,凝視她半晌,然後,才輕輕嘆息一聲:“傻丫頭。”
※※※
風勁節走了,容謙卻留下來了,青姑的生活卻沒有恢復平靜。她迫切地想要修一所不漏雨,不透風的房子,她迫切地需要購買好藥材,好食材給容謙補身體。
風勁節留下的銀子足夠她使用。然而一向赤貧的她,忽然間有了不少的銀子,忽然開始散漫地花錢,在這小小的村子終於引來了風波。
當村裡的閒漢,跑到門前大喊偷人養漢賺不乾淨錢時,當村中的婦人把髒水潑到門口,嘮嘮叨叨說自家辛苦積攢的錢忽然找不到時,當那霸佔她父親財產的表叔,跑到家裡來,討論忽如而來的財富歸屬問題時,當村長大義凜然,要招她去村中祠堂研究德行時,青姑才發現,這世界比她想象地更加可怕。
她被羞辱,被爲難,被傷害,被無數人指罵,被無數人推來搡去,她的說明無人相信,她的話語淹沒在一片謾罵聲中,然而她依然堅持着,不肯交出銀子。那是容大哥的錢,是給容大哥治病的錢。
她一聲又一聲,無力地抗爭着。
而所有的一切,容謙只是冷眼旁觀,沒有勸慰她一句,也沒有爲她出過一個主意。
直到那一天,幾個村裡的壯漢,在她無數聲聲明那是“容大哥的錢”之後,大喊一聲“那個野男人傷風敗俗,不知廉恥,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作奸犯科之徒,把他拖來祠堂,好好教訓一頓。”轉瞬之間,竟是應者如雲。
青姑驚慌地大叫:“不要,求你們不要,容大哥生了病。”
沒有人理會他,村裡年青的男人,都向她那孤零零的小屋涌去,她情急之下,就地抓起一根大木棍子,追過去大喊:“不許你們去。”
然後,是一場震驚所有人的搏鬥。在她一個人把十幾個男人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之後,全村指責她,羞辱她,逼她把來歷不明的錢交出來的人,已象潮水一樣退去。就連被打者的親人,也只敢賠着笑臉,小心地,半彎着腰,彷彿隨時會跪下一般,儘量不發出聲音地,從她面前把傷者拖走。
青姑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樣發生的,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不理解,這一切,爲什麼出現在眼前。
“看,很多事,就是這麼簡單,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只要你可以去面對,去反抗,這人世間,就沒有人可以羞辱你。”容謙的笑聲從容,卻帶着發自內心的喜悅。
青姑驚而回頭,看到站在面前的容謙,巨大的歡喜和極至的驚訝,同時衝激得她幾乎沒暈過去:“容大哥,你好了。”
容謙微笑:“勁節不但是個好朋友,還是一個好大夫,他爲我治療之後,我好了很多,這些日子,你被別人拖出去爲難,我就在家裡,不停得練習起身,走路,擡手,彎屈手指,這些基本的動作。今天還是第一次能自己行走,而且,你看……”他揚了揚,左手駐着的樹枝“不是還需要拐杖嗎?”
青姑滿心都是歡喜:“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容謙大笑起來:“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以前那個動彈不得的人,說不定就激不起這股子義憤之心了。”
青姑結結巴巴得問:“我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我怎麼能打倒這麼多人?”
容謙帶着惡作劇成功的心情,放聲大笑。他教給青姑的呼吸吐納之法,可是當世最最高明的內功心法。再加上青姑心性純厚,心無旁騖,學起來竟是出奇地迅快有效。連睡覺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在練習內功。這段日子以來,她雖沒學過什麼招式外功,但內力已經頗深。自自然然就身強體健,力氣大,動作快,反應靈活,感知敏銳。
人家一拳打過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覺得慢,隨便就可以躲過,背後有人偷襲一棍。她耳力過人,遠遠就聽到風聲,腦子不用轉,身體也會有自然反應。人家打不着她,她一棍子打過去,動作比普通人快上許多,讓人難以躲避,而力量之大,更足以讓一個壯漢受了一擊,即刻趴下,在這種情況下與普通人打架,根本就沒有絲毫懸念啊。
就這樣,青姑在村子裡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再沒有人敢罵她一句,就連小孩子也被大人一再警告,不許得罪那個可怕的女人。
再沒有人敢冷眼瞪她,再沒有人敢指指點點,村裡人遠遠見到她只會繞路而行,實在不小心在近處碰面了,也只敢點頭哈腰笑着給她讓路。
侵佔她父親田地的表叔,對外稱病,連續十多天,不敢出門一步。
青姑從驚愕,惶恐,到不自在,然而,她沒有追着對人解釋,沒有想辦法讓人正常接納她。在這時候,她最先考慮的,只是容謙而已。
沒有時間蓋新房子,她直接用足夠的錢,向較富有的村人,買下他們的房子。稱不上多奢華漂亮,但幾間大瓦房和一個不算小的院子,無論如何,總比穿風漏雨的破茅草屋更適合病人住。
她開始每天購買雞鴨魚肉爲容謙補身體,還屢次到城裡去,爲容謙買精美舒適的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以及人蔘等各式補身藥材。
然而,她沒有爲自己買過一丈布,一件首飾,不曾給自己多添置任何東西。她牢牢的記着,這是容大哥的朋友給他治病的錢。她住在大房子裡是爲了就近照顧容大哥,她與容大哥吃同樣的菜是爲了不要讓他不自在,這已經佔了很大的便宜,除此之外,她再不肯爲自己花費一文。
而容謙,依然只是淡然受之,從來不勸。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來適應新的生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一步步走出去,用自己僅有的左手做事。在普通人看來很簡單的事,在他來說,全都無比艱難。
就連最基本的拿東西,他都不得不一次次重複着練習。他用了十多天時間,才能勉強用自己的手拿筷子,以奇慢的速度吃完飯。
他用了二十天的時間,纔有辦法靠自己的手給自己穿衣脫衣。
他讓青姑把家裡的大小用具都換成不易碎的木頭製品,這樣一來,哪怕他的手拿不住,跌落下去,也不會跌碎,他只是艱難得彎下腰,繼續另一次拾取。
沒有一隻手的人,本就比普通人不方便,更何況對他的身體來說,任何平凡的動作都是一種負擔。
而他,依然微笑,儘管他在堅持做一些簡單的事時,因爲辛苦而汗流浹背,因爲痛楚,而微微顫抖,但他,依然只是微笑着堅持着,重複着,一次次單調而失敗的動作,換來緩慢的熟練,艱難得成功。
青姑常在旁邊看着,不覺熱淚盈眶,有時哽咽着忍不住阻攔:“容大哥,你不要這樣辛苦,有什麼事,你吩咐我來好了。”
容謙眉宇間只有明朗的笑意:“傻丫頭,我還沒有放棄我自己,你就放棄我了嗎?”
容謙的進展很慢,但每一天都在進步。當他可以勉勉強強,應付自己的洗漱儀容,也能較自由地在院子裡走動時,他開始告訴青姑,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工作,生活纔能有樂趣。
青姑聽得兩眼迷迷糊糊,暈暈沉沉,這麼高等的人生追求,對於前不久還不得溫飽,現在又只全心關切容謙身體的青姑來說,太高深了。
最後容謙只好挫敗地說了一個最淺顯的理由:“坐吃山空,勁節雖留下不少錢,但我身體虛弱,常要用貴重藥材進補,將來這些錢用完了怎麼辦?總得找事做來賺錢啊。”
青姑連連點頭:“我去……”
“你還去洗衣擦地,搬搬擡擡,給人做下僕?本村沒有人請你,你又一天用上一個時辰來趕路,跑鄰村去,賺的錢夠買人蔘一個角嗎?”容謙瞪她。
青姑聽話受教的低下頭,暗恨自己的愚笨,只好用手指死命扯不聽話的衣角。
容謙不耐煩地道:“新主親政,大行德政,天下已有昇平之氣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必是行人往來不絕。這些人風塵僕僕,遠行辛苦,如果路邊有一口涼茶喝,讓那一股冰涼之氣泌入心肺,那就是神仙享受了。”
“啊……我……”
容謙懶得聽她心慌意亂的話:“去買桌椅板凳,茶杯茶壺,我教你用什麼茶葉,如何烹泡,怎樣掌握火候,保證你客似雲來,收入會比一個普通小地主還要多。”
“可是,我這樣醜,又笨,客人怎麼會來光顧我的生意,我怕我做不好……”青姑又驚又急,手忙腳亂,慌張不迭。
容謙皺皺眉:“去買件新衣服,買根簪子,把頭髮束好,自己收拾得整潔俐落,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有什麼醜,有什麼笨,有什麼見不得人。”
青姑一怔,卻見容謙眼中隱隱怒氣,冷冷瞪過來,心中先是一震,後又是一痛,遲疑了一會才道:“我若天天在外頭,你怎麼辦?”
容謙笑笑:“我這些天是白練的嗎?你對我沒有一點信心嗎?我就真的完全照顧不了自己?”
青姑還是遲疑:“要不,我請個人回家照料你……”
容謙把臉一沉,青姑心中一跳,連忙改口:“你別生氣,我去試試好了,不過……”想了想終究不放心,還是忍不住叮嚀一句“你一個人在家,要小心纔好。”
“知道了。”容謙很不耐煩得翻個白眼,真是囉嗦啊。
※※※
就這樣,官道邊,多了一個新的小茶攤。第一天青姑根本無心做生意,總是擔心一個人在家的容謙會出事,他餓了嗎?他累了嗎?他會不會跌倒了起不來。
太陽還掛在天空正中央,她就急急收攤了,容謙毫不客氣,罵得她狗血淋頭,當天晚上氣得連飯也沒吃。
青姑捧着碗求了半天,連眼淚也下來了,容謙依舊對他不理不睬。
此後青姑便再也不敢晚出早歸了。
開始幾天,青姑異常侷促,從不敢主動招攬客人,就算有客人來她也畏畏縮縮,答應的聲音似蚊子,倒茶的手都會抖,從來不敢擡頭看人。
每天捧回那麼可憐兮兮的幾文錢,還要被容謙冷眼相看,鐵青着臉,不理不睬。
不知是因爲容謙的冷淡,激發了她的鬥志,仰或是,長久的時間,讓她慢慢習慣了新的一切。她開始敢坦然應答客人的呼喚,她開始可以落落大方地招呼來往客人。她開始能夠坦蕩從容地擡頭面對陌生人。因她動作裡的自然平靜,眼眸中的坦然自信,人們眼中那青斑也就不再那樣刺目那樣顯眼。
她的聲音漸漸清晰明亮,她的眼眸,漸漸燦然生輝。她的動作越來越熟練迅速,而她的生意,也一日火似一日。
她的茶喝過的人都贊好,喝過一杯的人要喝第二杯,喝過一次的人,第二次經過這裡,也一定駐足光臨。來往的客人多了,歡聲笑語多了,多次光臨的老客人熟面孔多了。
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不是掃把星,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和她攀談。原來她不是那樣被世人排斥的孤獨者,原來天地可以這樣熱鬧。原來她不是一無是處,一無所有的人,有很多老客人,真的開始以朋友的態度來對待她。原來這個世界,如此精彩,如此有趣。每天南來北往的人,操着各種方言,說着各種無比新奇的事,不知不覺,她的視野開拓,她的見識在一天天增長。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人的生活,可以這樣多姿多彩,充滿樂趣。
每天的出攤已經變成了非常快樂的事,即使不去計算那不菲的收入,只憑這心靈所得,便足已抵償她的一切勞力。回到家,她總是迫不及待地和容謙談起今天有什麼趣事,有什麼特別的客人,聽到什麼有意思的新鮮事,看到什麼異鄉外地的好東西。
而容謙只是微笑着傾聽。晚上,藉着淡淡燈光,容謙從不間斷地,教她識字讀書,以及一些普通的運算技巧。功課完畢,一起在院子裡,吃着她親自去城裡買來的糕點,喝着她親手烹製的清茶,看着星空,聞着夜色中的草木的香氣,閒閒地聊幾句,聽容謙爲她講天空的故事,星辰的傳說。
而當她不在家時,容謙在家裡繼續他自己的練習,他要自己起牀,穿衣,洗漱,這些簡單的工作,他往往要做大半個時辰才能成功,他甚至自己做飯,然後帶着熱乎乎的飯菜送來給她。做一頓普通的飯菜,他需要普通人做五六頓飯的功夫。回家後,打掃整個庭院房屋,然後做好晚飯,等她回家。
這一切普通的工作,因爲他的身體原因,使他必須用盡每一分時間,而不得半絲空閒,一點休息。然而,他渾不介意。
每一個夜晚,她回到家,都能看到他滿頭的汗水,和臉上安然的微笑,而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因這平凡而普通的一切,而急忙低頭,唯恐他看到她,在這一瞬,淚盈於睫。
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勸他不要憂勞,從什麼時候起,她真的完全理解,他這樣做的原因。無論如何辛苦,無論付出多麼艱辛的代價,無論做的工作如何平凡簡單。然而,以自己的雙手,以自己的勞力去完成,不退縮,不逃避,不畏難,不憂苦,永不放棄自己,永不放棄生活。
容謙從沒給她講過一句這樣的大道理,然而她看在眼中,便記在了心上。
於是,青姑更加努力地工作,小小茶攤,竟然客似雲來。她的收入,有時高得她自己都不相信。茶錢雖然有限,客人太多,不斷疊加,倒也不少。更重要的是,來往京城的人,有很多富商或貴人。就算普通百姓,也大多是中等人家,頗有些家資。燥渴之際,得飲甘泉,心中舒暢。攤主又溫和熱情,招呼周到,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於是賞錢不知不覺就日日多了起來。出入京城的富商,或來往京城的官員,這些人一旦出手,數目總是不小的。
青姑竟漸漸有些小富氣象了。然而,這些她憑自己勞力賺來的錢,她還是不肯亂用一文。她不買姻脂,不添首飾,最多會在容謙不滿地嘮叨兩句之後,去扯幾尺粗布做新衣裳。
她小心地把她的錢積攢起來,夜深的時候,一個人悄悄的地牀上,用容謙教她的計算之法,算自己一共有多少錢,估計以後又能賺多少錢。
這些錢,將來都是要留着備用的,可不能亂花。
容大哥那樣了不起的人,將來,總有一天是要走的吧。如果他要走了,我要讓他知道,我也有錢,我還能幹活,我還可以生活得非常好,我要讓他高高興興放心地走,不要爲我牽掛,爲我操心。如果……
如果……他竟然可以不走,那麼……以後還會需要很多補品,如果有機會,我還是要找最好最好的大夫給他治傷,這錢一定要留着,再說將來……將來說不定,還要幫容大哥娶一房媳婦,好好置辦呢。
她一個人,偷偷地想着,偷偷地微笑,然而,在夜深的時候,眼淚灑在枕頭上,沒有人看得到。第二天,她又綻開快活的笑容,用爽朗的聲音和容謙說話,高高興興去出攤。
生活就這樣繼續着,出攤,賣茶,收茶錢,得賞錢,然而,從來沒有哪一次,得到的賞錢會這麼多,這麼貴重。
青姑怔怔得望着手裡的一綻金子,這實在是太貴重了,讓人不安,讓人不敢就這樣收下,正自惶恐之際,她聽到了容謙的呼喚。
是了這是容大哥每天來送飯的時間。
她大喜之下轉身說:“容大哥,你來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