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有兩個江洋大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之餘,也免不了跑到青樓叫幾個漂亮姑娘尋歡作樂。適逢隔壁房裡有人談起一個據說收過某人十幾箱金錢財寶的貪官就樓下經過。他們兩個練過武,耳目靈敏,隔壁房裡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便連風花雪月都忘了,把身旁的姐兒全趕了出去,自家商量幾句,就從窗子裡翻下去,一路追尋大肥魚。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隔壁偏生有一個武功比他們還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們商量的話聽得一句不漏。”風勁節笑吟吟道“這位絕世高手又偏偏長得相貌出衆,丰姿瀟灑,竟引得四五個最頂尖的青樓紅粉爲了爭搶他打了起來,這女人一打架,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場必然奇慘。他一個人逃出青樓,尋思這閒着也是閒着,就跑來管管閒事了。”
他這裡徐徐說來,也不知幾句真,幾句假,盧東籬聽得只是笑,盧東覺卻是氣結:“你早知道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也不早點來,害我們吃這麼大的苦。”
風勁節白他一眼:“軟玉溫香投懷抱,哪個白癡會推開美女來管兩個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麗姬,如姝她們打起來了啊……”他鬱郁然嘆息一聲,面若有憾“誰有閒功夫跑這來喝酒。”
盧東覺氣得臉青身顫,幾乎沒背過氣去。
盧東籬笑道:“東覺,他逗着你玩,你還偏要上當。那些江湖人物,要偷要搶,自然是要選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當然不用急着趕過來。”
盧東覺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會捱打受驚。”
風勁節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不謝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的沒有來得更早,沒有萬事把他放在最先,所謂讀書人的道理,真是讓我這等俗人佩服啊。”
“你……”盧東覺被他數落得臉紅耳赤,盧東籬瞧着可憐,笑道:“他還是個小孩子,你和他計較什麼。”
風勁節冷笑:“你不計較,你要不計較,就不會好好的翰林不當,跑到下頭來做縣令。”
盧東籬略略一怔,隨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國,在京城開了三個綢莊,四個錢莊,還有五六家珠寶行,連宮裡的生意都常做,要打聽一下消息,從來不是難事。”風勁節看定他“盧東籬,定江盧氏,世代書香。雖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卻有盧東籬生就奇才,十二歲便應童子試,十六歲已金榜題名。”
盧東覺終於找到插話機會了:“其實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紀太小,一甲不好點他,才被髮到二榜的。”說到這裡,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滿天下的機會。”
盧東籬微微一笑:“本來呢,鼎甲的狀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機會發到下頭爲官,真正經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宮中舞文弄墨地好。”
盧東覺不以爲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狀元,榜眼,探花的名字,纔會轟傳天下,爲仕林所羨,有幾個人記得二甲進士們都叫什麼名字。”
風勁節又是一聲冷笑:“儒生們想要搶一甲的名份,不過是中了名士毒,恥於實務經濟之道,以爲那是俗吏之能,州縣之具而非廟堂之器,其實實務是經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實務,縱能做花團錦族好文章,也不過是個帝王清客。運氣再好,亦只是偶爾進宮去陪皇帝做幾乎詩,運氣不好,終身做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們羨慕當狀元的,只不過是被戲文小說害了,以爲一做狀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寶劍,還動則娶相爺的女兒,皇帝的公主,又哪裡知道,便是狀元,也不過是封做從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從七品的編修。”
盧東覺抗聲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雖是二甲,也封到從五品了,還時常應召,倍受聖眷。”
風勁節似笑非笑看着盧東籬:“也不知你是幸還是不幸。原該發到地方上爲官,偏偏因你年紀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該給你安排什麼位置,文章又太好,雖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讓你入了翰林院,你倍王伴駕了幾次,詩詞文章都做得好,官職升了又升,三年之內到了從五品。”
盧東籬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過是因着我當時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處,也無人與我計較,略有一點好處,便被大大誇贊。”
“更何況皇帝也喜歡年青漂亮的人,有個俊秀少年在旁邊說笑應答,和詩做詞,總比那雞皮鶴髮的大學們,讓人看得賞心悅目。”風勁節哈哈笑道。
盧東籬又好氣又好笑:“你談論的是當今聖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風勁節聽而不聞,只笑望着他:“你這般受寵愛,爲何會跑到下頭來當官?”
盧東覺也振作精神,望向盧東籬:“是啊,大堂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在京城裡,出入皇宮,陪王伴駕,多麼風光榮耀,爲什麼非要到下頭去呢。家裡的長輩都指望你過幾年能在朝廷中有一個位置,你卻偏把大好前程輕擲,聽到消息時,族裡的長輩,都氣得不輕,偏偏怎麼問你,你也不說原因。”
盧東籬笑笑搖頭:“所謂一入龍門,平步青雲,所謂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將入相,參與國事,得到重用,其實真的不過是戲文閒談罷了。真到了官場裡才知道,那個地方最講資歷,倖進之門難開,也不應該開。我做了三年翰林,從七品升到從五品,也算是升官神速了,我時常應召入宮,多得聖上讚賞。但聖上決不會問我國事,也不會提升我的官職到足以參與國事的地步,若聖上真下這樣的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攔阻反對。其實換了是我,也一樣會反對這樣的人事升遷。”他微微嘆息道“你們在遠方村鎮,看我無限風光,又哪裡知道,我的差事,其實只是會會文書,發一些例行的詔令,如表彰某地節婦,或傳旨獎勵一些官員罷了。連參加朝會的資格都沒有。說是翰林待詔,其實真正重要的詔書聖旨,自有大學士去起草,與我沒有半點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過是到衙門打個轉,辦點閒散公務,然後回家等着皇上偶爾的傳召。”
他微微苦笑:“不錯,我的應制詩做得好,我陪皇上飲宴,遊園,彈琴,閒聊,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幾年,自然升官,朝堂上總會有我一個位置,然後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這樣久在雲端深出,不知民間疾苦,不懂經濟實務,就算高居廟堂,亦不過是個皓首窮經的腐儒罷了。”
風勁節定定望着他,眼神竟帶點嘲弄:“所以你放棄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辦實務,操心勞力不討好,就是想真正爲百姓做點事?”
盧東籬苦笑一聲:“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實我一心想到下面來爲官,還有一部份原因是,如果這翰林再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窮得上街要飯了。”
盧東覺更覺不可思議:“怎麼會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夠用了啊,皇上不是還常有賞賜嗎?”
盧東籬嘆息:“就是這賞賜要了我的命了。東覺,你以爲皇上賞人全是金子銀子一大堆嗎?真當國庫是座金山了。皇帝賞賜也不過是一個意思,圖的是那份榮耀體面而不是財富,我們這些翰林得的賞賜,通常是幾枝筆,一盒上好的糕餅,一盤好吃的菜,幾壺御酒之類的東西,即不能當,也不能賣,並不值幾個錢。但那是皇上的賞,再不值錢,也是榮耀,必得一堆太監,浩浩蕩蕩捧着,敲鑼打鼓送上門,纔算得皇恩浩蕩。來多少太監就要開發多少份賞錢,出手還絕不能小氣。否則得罪了內臣,哪天禍從天降,都不知道哪裡來的,我的官俸本來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駕,門面功夫不能少,幾身光鮮點的好衣裳做下來,已去了一半,再這麼多得幾回賞,就入不敷出,到後來,一聽說前門有送賞的太監到了,就得在家裡找值錢的東西,打開後門往當鋪那送。”
盧東覺聽得目瞪口呆:“這,這……照你這麼說,所有的翰林都窮得要當褲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實大部份翰林的生活還是不錯的。因爲入得翰林院,多是狀元榜眼探花,或是飽學鴻儒,他們名傳天下,自會有人上門來求字求畫,這錢收得即不傷廉,又風光體面。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給人寫寫畫畫,便能維持一大家子的風光。只是我年紀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雖然見面都誇我天縱奇才,都說我少年有爲,但真要求我一幅字掛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夠,資歷不夠,因此我的門前卻極之冷落。”
盧東覺大不服氣:“可是,大堂兄,你的字畫詩文都是極好的。”
風勁節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錢求字的,哪個懂得看,不過是掛出來給別人看的,一個人的名聲不大還乳臭未乾,哪裡還會有生意上門。”
盧東籬嘆息道:“一來,我實在是窮得無路可走,二來呢,我也不願在這陪王伴駕的清客本領上出名。一次遊園,我應旨做詩,又拿了魁首,當日皇上問我想要什麼賞,我便大着膽子請求到地方上爲官,以增見聞。”
風勁節臉上又帶出嘲諷的笑意:“你那位皇上見到你這麼不識時務,一副想避他而遠之的樣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失寵,被皇帝趕得老遠。明明是從五品的級別,卻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從六品的官。”
盧東籬只是一笑,眼神裡帶些懷念:“那幾年我在各地爲官,見識了不少事,也做了很多事,頗覺不負此生。”
風勁節笑着給他倒杯酒:“盧大人,那些年,你在各省飄來飄去,各處官職都做過,每個都做不能長久。官位越做越小,實權越來越少,虧得你修養真正好,從來不焦不燥不失意,每到新任上,就專心做好份內的事,可惜每次都是略幹出點成績,就被趕到別處,你的功勞,又被新上任的官搶了去,你到現在,居然還沒灰心,真是怪人一個。”
盧東覺憤然道:“有什麼好笑的,堂兄受這麼多磨折,還不是因爲他是個清官。一心爲了你們百姓操勞,卻得不到多少回報,還受盡委屈,這次的無妄之災,還不是爲了你。”
風勁節冷冷掃他一眼:“清官很值得驕傲嗎?這年頭,清官不過是些不合時宜的笨蛋。只有戲文中,傳說裡,纔有一個清官到處剪除貪官的神話,在現實中,常常是一羣貪官,把一個清官整倒,或是同化罷了。你這個哥哥,自己清廉耿介,不文不取,卻礙了多少人的事,擋了多少人的路,他爲什麼在省城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調到下頭縣城去了?還不是因爲成了其他官員的絆腳石。你以爲他能安生生做官做到現在是因爲什麼?不過是因爲他還算精明穩重,處處小心,不讓別的貪官拿到太大把柄,也因爲他畢竟曾做過兩年伴君之臣,其他的地方官,就不太敢把事情做絕,但他再這樣過下去,或許真會因爲是個清官而名垂史冊,但肯定死於非命,下場淒涼。”
盧東籬只是靜靜聽着風勁節不客氣地大發議論,他所付出的一切,在風勁節嘴裡真個一文不值,反倒可笑,然而,他只是淡淡微笑,揚眉擡眸,凝視對面那白衣輕狂,仿似天下無一人一物可看入眼中的狂生:“勁節,你忽然說起這些事,必有原因,不必再繞圈子了,有什麼話,你同我直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