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身爲龍王,很少離開總壇。一旦生變,總是由他坐鎮總壇,因爲他是身負傳承之職的人。狡免尚知設三窟,七百年來,修羅教屢遇困境,幾次幾乎滅絕。如果不是因爲常陷於危境之中,所以隨時作着最壞的設想,定好了周密的應變之策,修羅一脈,怎可能至今傳承不絕。
龍王向來只管理密檔文冊,掌控教內機密,極少涉險。屬下八部高手,亦很少離開總壇。那種種周密的防範和應變手段,其中的玄奧與機密,從來只有他一人知曉。一旦修羅教受到重大的打擊,影響到生死存亡,就要靠他站出來全力保存教內的根基,以圖他日再起風雲。現在聽傅漢卿說起傳承之責,莫離不覺心頭震動,失聲問:“情況真的如此嚴重?”
“是。”傅漢卿焦急道:“如果我們不能及時做點什麼,修羅教這些年來的一切成就,都可能化爲泡影,甚至動搖根基,面臨滅教之危!”
莫離臉色立時陰沉下去,後背冒出冷汗來。
滅教之危,他已經應對過一次了!前教主失蹤,諸王相繼身死的時候,瑤光碧落等繼承人尚未成年,十幾年,都是他一個人苦苦支撐下來。現在就是危難再來,他也有自信可以應對,可以爲修羅教留下未來燃盡天下的火種。然而,那樣的情形,卻是他絕不願意再經歷的!
不只是因爲那種艱辛和苦澀,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修羅教,已經不是當年的修羅教。如此威風,如此興盛,如此漸漸走入天下人的眼中心中,不再受排斥敵視。若真有難,爲了保全根基,爲了萬無一失,修羅教只能再次尋求黑暗的庇護,用殺戮和鮮血來換取生存。撕掉溫情的面具,露出虎狼的爪牙,爲了保衛自己而肆無忌憚地殺戮,爲了消除任何一點可能的威脅,而窮兇極惡,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
再次淪落入黑暗的修羅教,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還有可能重見天日嗎?這麼多年,所有的苦心,所有的建設,都會化爲泡影,得到的一切繁榮成就,都將灰飛煙滅。他可以保證修羅教的傳承,但是,他沒有能力,重建出今天的修羅教!一念及此,立時鎮定全失,只覺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恰在此時,傅漢卿再次堅持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來,而我一定要去。”
莫離終於咬了咬牙:“便是我違背龍王傳承之責,調八部天龍離總壇去赴援,也不能讓你去,你……”
傅漢卿不等他把話說完,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莫離初時一怔,隨即便感到一股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正悄悄融進他的經脈之間。莫離復又一震,失聲道:“怎麼會?你……你……”他愕然望着傅漢卿:“瑤光說過,你的武功是恢復不了的。當年你中的散功毒根本沒有解藥,這些年我們……”
“沒有恢復,我只是重頭開始練了。”傅漢卿微笑。永遠懷念失去的東西,人是很難快樂起來的。不管曾失去過什麼,只要還有勇氣,還有希望,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總是可以重新開始。
莫離只能瞪眼望着他發呆。重新練?說得真輕巧,誰不知道武功毀了就回不來,卻可以重練?但自幼打熬勤練的功夫,在二三十歲,體格已定之後,再重練,就是練到六十歲也恢復不到一半。這傢伙練的到底是什麼神功,這才兩年半啊……
他震驚到無語,傅漢卿卻沒空顧及他心靈所受的震撼,只急道:“現在我可以去了嗎?”
“你武功雖恢復,但……”莫離仍舊遲疑。倒不是對傅漢卿的辦事能力或應變能力信不過,只是想想傅漢卿那心慈手軟的毛病,就不敢放他去往那殺伐地獄之中。
幸好這時狄一挺身而出:“我陪他。”
莫離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眼看傅漢卿的急切焦慮,狄一的安然堅定,心知就算他要擋,怕也是攔不住了。傅漢卿的武功既然恢復了,又是一根筋地立定了心思,他不讓,難道他不會硬闖麼!
於是莫離只得苦笑一下:“好,我安排人手馬匹給你。只是倉促之間,能調動的得力可信之人有限。你們先行一步,我再去想辦法,在確保總壇根基無恙的情況下,我會盡量抽出最多的人手去接應你們!”
這話說得平淡,可是其中卻有無限艱難。他手中八部高手本來僅夠在生變時保護總壇最後的根基,一旦調出人手,力量自然就會分薄。他是定了決心,寧可冒下守護傳承失敗的大險,而將全部信任,交給了傅漢卿。
而此刻,傅漢卿語焉不詳,他其實還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信了傅漢卿這個人。也認定了,對於修羅教來說,傅漢卿和他守護傳承的責任,一樣重要。
傅漢卿也微微鬆了口氣,再不願耽誤一時片刻:“事不宜遲,現在就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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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落鳳嶺已成人間地獄。鮮血染紅了整個山嶺。從山腳到山嶺深處那個據說藏有寶藏的洞府之間,山道上遍佈屍體。無主了的刀劍,還有斷肢殘屍,四下散落,空氣中交織着新鮮的血腥和陳舊的腐臭。
然而,即使是地獄之中,卻也有人如魚得水,有人歡喜興奮。
兩個綠色的身影,不斷在屍體之間奔走翻看。其中一人翻檢屍體,查看地上的刀劍,還不時和另一人驚歎:
“這不是那個什麼關東大俠嗎?”
“嘿呀,這個是江南鐵敢當。有名的正道人物啊……”
“再瞧瞧這個……”
“切,算了,有啥好瞧的?都是平時漂漂亮亮頂着正人君子的名頭,一聽見寶藏立刻變成紅眼兔子的白癡。一個金豆子都還沒見着呢,就在這裡打個你死我活了。”
“你以爲我願意瞧啊,這些人死得夠難看,看他們我很傷眼的好不好?可是這些江湖名人都喜歡帶好兵器,很多世家子弟還愛帶着一堆銀票出門呢,我這不是趁機發點死人財嘛。反正他們也死了,便宜別人不如便宜我。”
“喂,我說你也小心點,咱們快點查完快點回去。這些人是沒腦子,可是狄九要是派人潛伏在暗處呢?我們是來查看狀況的,可別露了痕跡,否則鵬王饒不了我們。”
另外那人撇撇嘴:“怕什麼?上邊不都安排好了嗎?那個叛徒的人馬藏在什麼地方我們一清二楚的,等這羣蠢貨找到寶藏了,那幾個混在他們身邊當愛妾寵姬的大美女就去發現那些金銀珠寶只上面一層是真的,下面全是假的,不讓他們自己打起來。然後那幾個混在正道當中的兄弟再拿上割斷的炸彈引線前去邀功,說識破了狄九的陰謀,然後我們就躲在旁邊看這幫殺紅了眼的傢伙奔向狄九的人馬就好了!”年輕的風信子笑容滿面,信心十足,覺得這次一切美好的成功就在眼前。
他的同伴年長些,聽了卻也笑道:“話雖如此,還是多加小心爲好。這次諸王各部可是一起行動的,大家都該努力給自家人掙臉。咱們要是出點差錯,縱然無傷大局,鵬王臉上也無光……”
話尤未絕,山道陡然震動起來,竟似有千軍萬馬奔襲而來。
二人相顧駭然!不對!如果是那幫正道人士被他們的人引去與狄九的下屬死拼,走的應該是另一條山道,這個方向,是通向他們修羅教大隊人馬的藏身之地的!
兩人身手極快,一左一右,同時向山道兩旁的林木中隱去。
身爲最擅潛蹤匿跡的風信子,他們身上穿的都是與林間樹木同樣顏色的衣服,頭上還插滿樹枝雜草,如此輕盈地躍入林木之間,立時便成爲了樹林的一部份。便是頂尖的高手,也很難查覺他們的存在。
二人隱好身形後不久,便見幾個黑衣人飛騰縱躍,奔馳如電地掠過,在他們之後,是無數的武林正道人士,紅着眼睛,猙獰着面容,呼喝咆哮狂吼怒叫着衝過來。
那年輕的風信子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陣仗,一時間驚得手腳冰涼。
出什麼事了,好象和事先鵬王講的情況完全不同?
那些正道人物怎麼向這邊殺過來了?照這種勢頭,很快就會和我教潛伏在此處的精銳對上了,這……他手忙腳亂地往懷裡掏東西,不行,一定要發出信號,讓他們迴避,還沒和狄九手下的叛徒照面,怎可自損實力。他心慌意亂,手都在發抖。
他已經不敢想,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什麼,剛纔在前頭跑的那些人,好象,明明,是修羅教自己的人……
手終於從懷裡掏出信號煙,然後,他看到自己的手就這樣憑空飛了出去,鮮血剎時間染紅了他的視野。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痛。本能地張口要呼痛,口卻被立時掩住,發不出半絲聲音。
耳旁傳來一個極陰冷的聲音:“事情的前半段當然是照你們的意思發展了,不過……你們的那幾個內應,成功地帶領了那些蠢貨往追月峰那邊衝的路上……”
冰涼的手指,掐在那失去反抗力的男子頸脈上,感受着年輕人那充滿生命力的脈動,品嚐着獵物面對死亡的絕望:“忽然有魔教惡徒衝出來,一輪毒水噴過去,那些帶路的美女啊,少俠啊,自然是躲閃不及的,下場自然也就慘不忍睹了。而那些憤恨到發瘋的英雄們,自然要追着仇敵一路向這邊來了,是不是。等他們碰上你們的大隊人馬後,場面一定會非常有趣。對了,那毒水可是用緊那羅王親手發下來的機關藥筒射出來的,又快又準又方便,被噴中之後,感覺是非常有趣的,你要不要試一試……”
年輕人不能動一指,無力發一聲,他只感覺得到有一個圓筒輕輕抵在了他的胸口,他只聽得到皮膚潰爛的聲音,他只感受得到,無以倫比的癢,和痛。若不是僅有的一隻手也被制住,他會滿地打滾,瘋狂撕扯自己的胸膛,如果不是嘴被堵住,他會放聲發出最痛楚的慘呼。然而,現在,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僵直着身子承受着一切。
可是,最後一絲神智清明,他卻不是在爲自己將要面臨的,最悽慘的死法而恐懼。
信號……他的信號,沒能發出去……鵬王,教中兄弟……
在至大的痛苦中,他還是努力堅持着睜大眼,望着對面的樹林。在那裡,他還有一個同伴……然而,他苦苦支撐着,支撐着,卻終於等不到飛騰的信煙,等不到飛躍逃逸而去的身影。
他只看見鮮血,慢慢地,冰冷地,從對面的林木中漫了出來。
他的整個知覺,終於只剩下了痛楚,苦難與黑暗。兩顆淚水,從他仍然大睜着,卻已經是黯淡了的眼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