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張滿是傷痕,乍看之下極之猙獰恐怖的面容,蘇眉心頭一驚,情不自禁後退半步,耳旁聽到狄九淡淡的一聲吩咐:“眉兒,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敘敘舊,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嗎?
蘇眉無聲地向長街盡頭那個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詫異的目光,隨即低眉斂目,輕輕應是。轉身獨自悄然而行,彷彿剛剛那煙火下的歡笑與承諾,全然與她無關。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過長街,穿過人流,穿過燈光,穿過煙火,穿過一切的繁華熱鬧,走到那與他有着相同悲慘歲月的人身旁,然後,擦肩而過,腳步不停地依舊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話悄然消失在夜風中:“陪我走走吧。”
那樣平和的語氣,倒似是曾經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一般。
狄一無聲地轉身,跟隨着他的步子,一前一後,沉默着離開了這條最爲熱鬧繁華的長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幾乎沒有盡頭的未來。
身邊人聲漸稀,笑語漸漸寥不可聞,頭頂煙花零落,漸漸再不見焰彩閃亮。
望着前方那看似毫不設防的背影,狄一終究沉聲道:“這樣放心地把空門對着我,是你自峙武功夠高明不怕我暗算呢,還是真的以爲我絕不會暗算你?”
“你當然不會。”狄九頭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漢不會讓你殺我。”
狄一怔愕,不爲他話裡深意,卻只爲,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地語氣,說出“阿漢”兩個字,彷彿那個叫阿漢的人,同張三李四,並無半點區別“你還記得阿漢。他受你穿心之劍,尚且心心念念你的安危,你卻在這裡……”
“在這裡擁美而遊!”狄九語氣輕淡地替狄一把話說完“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哭天搶地,悔不當初,日日夜夜思念他,從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爲他心喪如死,用我的一生來後悔我當初對他的虧負……”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滿含譏諷“你覺得我應該這樣……那麼,真是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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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脣角微微上勾,帶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無能,完全沒本領替自己討回公道的傢伙纔會在被傷害後,整天幻想着惡人會良心發現,會因爲自己做的壞事倍受折磨,並從這種荒堂的想象中得到快樂。想不到,連你也會這麼天真,真的是同那隻笨豬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轉首,信步又向前行,夜色裡,他的長笑冰涼入骨“若是後悔,何必當初,即有當初,又何需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聲道:“你不知道這三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才能輕鬆地說出這樣的話。”
“我知道。”平淡至極的三個字,聽得狄一一怔復一驚。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說:“我知道他受傷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幫傢伙對我報復。我知道,他費盡心神,只爲拖延我與修羅教決一死戰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足一年時間,才勉強把傷完全養好,我知道,他的內力再也救不回來,他的身體已經徹底毀掉了。我知道,以前那個最喜歡吃吃喝喝睡懶的傢伙,現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飯,每個夜晚,都被咳嗽和體虛折磨,一夜數驚,難以成眠,我知道,那個以前讓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當成蚊子咬的人,現在虛弱地一陣風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總是大病小病從不斷,各種藥物,當茶當飯地吃個不停。我知道,即使是這樣,三年來,關於我,他從沒有過一句惡語。三年來,他甚至不願聽別人在他面前罵我。我知道,他始終堅持我並無虧負他什麼,他始終堅持,我曾經幫過他很多,我曾經對他很好,我曾經給過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現在我面前,也一定是他的囑託……”
他一句句淡淡言來,狄一聽得只覺驚心動魄,不爲狄九能對修羅教總壇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瞭如執掌所代表的可怕現實,只爲,這一聲聲“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來。
說這些話時,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這麼黑,夜這麼冷,他始終不曾回頭。
看不到他的臉色,見不到他的目光,只能聽到如此冷淡冰涼的語氣。
他說那一聲聲“我知道”,彷彿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今晚月亮很圓。
要有怎樣殘忍決絕的心,纔可以在知道那人的這一切做爲之後,仍能如此冷漠地說出來。
當他看着那一份份細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報時,是怎樣的心境?
當他想象着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時,是怎樣的心情?
當他這麼一聲聲說着“我知道”時,他的心裡,又到底在想着什麼?
狄九終於止步,仰首望天邊冷月:“是否修羅教那邊終於要全力對付我了,他沒有立場阻止,卻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託你,你今夜來,是爲着提醒我,還是勸我?”
狄一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他那樣替你操心,倒是場笑話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還可以說出這種話?”
狄九輕輕笑起來:“我也同樣不明白,和我一起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你,怎麼會覺得,那地獄裡的惡鬼還會有良心,還會懂得內疚?”
狄一定定看着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得筆直,太直了,那樣一種緊崩着準備對抗一切,冰冷地拒絕一切的僵硬,讓狄一微微皺了皺眉頭。
爲什麼說了這麼長一番冰冷的話,卻始終不肯回一次頭,爲什麼,不在平淡地講述那人的苦痛之時,讓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臉。
然而,他沒有時間去多問,甚至沒有空閒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時似閒庭信步,漸漸步子加快。他內力精深,武藝出衆,提氣飄然而行,口裡朗朗然的話語竟連節奏也無任何波動。
夜色裡寒風呼嘯,身旁的燈光人跡如迅雷疾電般消失在身後,漸向前行漸冷寂,漸向前行漸孤絕。
二人對話之間,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無人跡,狄九的身法愈發快捷如電,便是迎面而來的寒風,也是刮臉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強跟上他的速度,實在沒有太多力氣長篇大論地說話了。
“你要去哪?”
狄九不答後問:“你可知道,我爲什麼選擇蘇眉做我身邊的女人?”
“蘇眉?就是剛纔那個女子?”狄一沉默了一會,才問“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