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行人便啓程離開臨川。這樣的來回奔波,大家本來也都習慣了,只是今次同行的多了幾十人。夜叉王帶領着一干下屬,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大家都是輕裝快馬,只傅漢卿坐的照舊是一輛馬車。
傅漢卿現在也開始反思自己的不對之處,爲着自己的懶惰而拖慢大家的行程,略有些慚愧。好在大家都覺得,身爲教主,有一輛馬車的特權並不爲過,所以就連夜叉王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倒是傅漢卿自己略爲不安,上車之時還在考慮要不要開口說和大家一起騎馬趕路,正遲疑間,聽得耳旁有人淡淡道:“怎麼不上車?”話猶未落,人已拖了他一起上了馬車。
傅漢卿怔怔望着狄九:“你怎麼……”
狄九看似極自然地攬着他坐下:“我們即是情人,當然要坐一輛車。”
這時候車門還沒關上,將行諸人,與送行的一干人等,這等親暱之態,個個看得一清二楚,這等曖昧之詞,人人聽得半字不差。
眼見諸人目瞪口呆。狄九倒還似沒事人一般:“怎麼還不走?”他瞪狄一一眼“趕車你該會吧。”
狄一一語不發,竟真的坐到車轅處去提鞭子。
夜叉催馬來到車前,冷聲問:“你們搞什麼鬼?”
狄九大大方方抱着傅漢卿不鬆手,理直氣壯道:“我們能搞什麼鬼?我們的關係,你要是還看不出來,等會兒去問問凌霄,叫他給你解釋一下。”
“你……”夜叉霜雪般的面容怒色隱隱“你們怎麼能夠……”
“怎麼不能夠?”狄九冷冷打斷他的話“你想跟我說什麼,倫常,道理,體統?”
夜叉目光冷冷在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這才強按了怒氣道:“修羅教對歡好之事,向來只求興之所至,情之所鍾,斷無世俗之人的陳腐規矩。但你們一個是教主,一個是天王,本不宜有太多私情牽扯,更何況在下屬面前,如此行事,太不象話。”
狄九冷然反脣相譏:“哪一條教規上寫了教主與天王不可有太多私情牽扯,麻煩夜叉王找來給我瞧瞧。我與他之間怎樣親近,本是我們的私事,只要不誤公事,誰有資格指責半句?如果覺得我們不象話,夜叉王大可不必委委屈屈與我們同行。”
夜叉眼中殺意一現又隱,森然盯了狄九一眼,這才冷然策馬行開。
狄九竟惟恐刺激她不深一般,復又朗朗然大笑了幾聲。
其實他硬要擠上車與傅漢卿同乘,說到底不過是害怕傅漢卿先不顧輕重地胡亂叫他罷了。
以他對傅漢卿的瞭解,這人做事極之任性胡鬧,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想法立場。以往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下屬面前難堪到極點。
如今這情人的關係即已確定,沒準傅漢卿就能不經思考地當衆親親熱熱叫他上車。
以前在凌霄等人面前出醜也就罷了,諒這幫小子也不敢多嘴,而且以後有的是機會殺人滅口,若是當着夜叉及冥軍的面,置身於當初那樣的尷尬之中,卻絕不是狄九可以忍受的。
即然如此,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當衆表明與傅漢卿的關係,先一步自己上車,先一步做出足夠的親熱姿態。
反正再驚世駭俗的事,由魔教中人做來,本就理所當然。只要在所有人眼中,自己纔是主動控制一切,決定進退的人就好。
然而,本來他不過是抱着替自己先一步解窘的想法來這麼幹,沒料到卻能把夜叉王給激怒了。
剛纔夜叉幾次三番欲要動手,到底是顧忌着他加上傅漢卿和狄一,三人的實力太強,不得不強行按捺罷了。
身爲天王,本來就和其他諸王心結極深,看到夜叉這番敢怒而不敢發作的樣子,狄九竟覺得極是痛快,長笑聲中,倒是把這番強自做作之下的許多不痛快給忘懷了。
再冷眼一掃四周,凌霄等弟子的愕然,卓雲鵬等人的震驚,無不清晰入目,狄九忽然覺得,同傅漢卿的所謂情人遊戲,好象也不象想象中的無聊且難堪,倒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玩了。看看這幫人目瞪口呆的樣子,真是可笑極了。就這麼一路肆無忌憚的回總壇去,到時,真不知道那幫子人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狄九莫名地興奮起來,簡直恨不得立刻回到總壇,好讓他觀賞其他諸王的有趣臉色了。
一念至此,他淡淡看狄一一眼:“趕車。”復又漠然掃了卓雲鵬等人一眼“你們也別送了。”
話音未斷,他已信手關了車門,再沒有人能看得見車中情形。
到了這一步,估計在場所有人裡,唯一能保持鎮定的,只有狄一了。
聽了狄九的話,他連眼神也沒變一下,只是平靜地起鞭催馬,馬車即然啓行了,其他人當然也不敢再耽誤,就是再驚愕再憤怒再不解,也只得跟着一起動身罷了。
卓雲鵬等人雖得了命令不必送行,到底還是守在遠處,一直等他們去得見不着影纔敢動彈。
卓雲鵬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我的天,原來天王和教主是這種關係。”
修羅教弟子對綱常理教的觀念本來就異於常人,倒也不至於爲這事生出什麼排斥不屑不贊同的想法,只是感覺無比後怕罷了。
“怪不得那天聽說咱們送了個美男子到教主牀上,天王會氣成那樣,怪不得這幾天,天王和教主都一直心情不好,怪不得……”
忽然間想通了所有的謎團,卓雲鵬不免出了一身的冷汗。
往天王的情人牀上送美男子,這這這,虧得他們能一直完完整整活到現在,真是太幸運了。
耳旁適時傳來副壇主的聲音:“看今天天王和教主的樣子,想必是誤會冰釋,重拾舊好了。”
“肯定是的。”卓雲鵬斷然道“小情人吵吵架,鬧鬧彆扭,那也是意趣,要是真翻了臉,不止是咱們教中有大變,只怕咱們的性命也保不住。”
副壇主連連點頭,小聲道:“是啊,以後可再不能隨便給上司安排暖牀的了,萬事都要等打聽清楚再說。”
卓雲鵬也是點頭不止。
“不過這樣也好,天王與教主這樣親密,至少他們之間不會有內鬥。”副壇主幾乎是有些欣慰地用僅彼此可聞的聲音說。幾乎對每個修羅教資深弟子來說,高層的內鬥,都是他們最大的憂慮。
卓雲鵬聞言臉上笑容一凝,復又展顏微笑點頭:“說的是。”
然而,他口裡雖附和,心中卻未完全認同。
其實在很久以前,有過一任夜叉王,他與教主就是情人。
而教主在掀起高層血腥內鬥之時,殺的第一個王,就是夜叉王。
那一任教主,名叫狄靖!
馬車門一關上,傅漢卿就忍不住問:“你幹嘛要這樣氣她,同夜叉王不和的話,對你影響也不好的。”
“有什麼關係,夜叉王是諸王中最任性的一個,從不曾同任何人友善過,我也無謂討好她。更何況……”狄九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喜歡我在這裡陪你?”
傅漢卿搖搖頭:“不是的,只是我也知道一些常理和規矩,就算我們是情人,你在大家面前,其實沒必要這麼……”
狄九簡直要大笑了,常理和規矩,原來你也知道啊。當初肆無忌憚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些最詭異最叫人難堪的話,那時你怎麼不管常理,不顧規矩。
傅漢卿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仍對舊事耿耿於懷。傅漢卿總覺得即然彼此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便該坦誠相待,對於自己的許多錯誤和愚蠢行爲,也該有個說明,雖覺措詞困難,卻還是努力道:“其實當初我……”
然而,狄九根本不打算聽,笑着將他拉進自己懷裡,低了頭去親他的脖子。
傅漢卿不覺縮做一團,輕叫:“你做什麼?”
“做什麼,有情人在一起,當然要做快樂的事。”狄九低低笑着,在他耳邊輕輕呵了一口氣。
在他有任何掙扎之前,已按住了他,低聲道:“漢卿,不管走到這一步是爲什麼,我都會盡力好好待你。”
傅漢卿怔了一怔,忽得伸手回抱他,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叫我阿漢,我熟悉親近的人都這樣叫我。”
阿漢?
狄九微微挑眉,我叫你阿漢?那你叫我什麼?阿九?
他自己有些惡寒的抖了一下,然而卻並無遲疑,淡淡一笑,輕喚:“阿漢。”
馬車一路前行,車門緊掩,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着什麼。只是時不時,有那高高低低,或深或淺,或張揚或驚訝的笑聲傳出來。
漫漫行程,笑語聲聲,只可惜,聽到這一連串笑聲的一干人等,大多數是頭上冒汗臉色慘淡。
尤其是凌霄等人,這一路奔波,已是受盡了傅漢卿的怪異行徑,和天王的糟糕脾氣的諸般折磨。大家提心吊膽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好不容易把小命留到現在。教主好象有點變正常的跡象了,怎麼天王又變得不正常了,而這一次發怒的卻是,殺人手段比天王有名許多,脾氣卻未必比天王好的夜叉王啊。
所有人看着前方那個明明無限美好,卻連背影也散發出強大殺氣的冰雪美人夜叉王,人人都有哀聲慘叫的衝動。
天啊,這苦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這一場沉悶的,痛苦的,難熬的行程,在他們的日夜兼程下,終於在一個多月之後,接近了尾聲。
他們這一行人馬,踏進了通向總壇的大沙漠。
這一個多月來,夜叉王一直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怒氣,忍忍忍,百般苦忍,都快忍出心病來了。
而其他小弟子們,人人緊崩着神經,緊崩着心,時時刻刻擔心着隨時爆發的火拼,隨時降臨的大戰,也都一個個精神恍惚,臉色灰敗。
然而,把其他人整成這副模樣,狄九自己其實也並不特別自在舒服。
他進馬車,本來不過是想先一步把傅漢卿可能做的事自己主動做完,後來也覺得能把夜叉王氣成這樣挺有趣的,但以他的性情,一個多月的行程,要長時間窩在馬車裡,也覺得氣悶得很。
就算身邊有一個長相還算英俊,性情還算溫柔的所謂情人,他也不可能真的直接就在馬車上去胡天胡地。
頂了天,也不過是親兩下,抱一抱,小小調笑一番便罷。
更何況,就算是做情人,狄九也沒打算過太委屈自己去裝情癡情聖,有情飲水飽的怪物。象他們這樣的性情的人,也不可能一個多月僅僅耳鬢廝磨地親近,卿卿我我地談情說愛,就覺得人生滿足充實了。
只是,戲即做到這個地步,再要把傅漢卿一個人拋在車裡,自己出去策騎奔行,又有所不妥。
好在他原本讓凌霄隨身備了許多關於武林掌故,和江湖勢力的資料,平時就算是趕路之際,若有空閒,也會拿來細看。
現下即覺無聊,便讓凌霄把身上帶的所有資料全送上馬車。
他平日除了與傅漢卿說說笑笑,調笑親熱,並肩懶懶看沿途風物之外,便手不釋卷,細看這些資料。
傅漢卿也從不纏他擾他影響他,困了便睡,懶了便躺下,醒過來了,有了精神,若他仍聚精會神,細看卷宗,傅漢卿也一聲不出地悄悄靠在他身旁陪着他,一直到他放下卷宗,有心情時,再同他閒聊說笑。
傅漢卿一切都很好,在他需要安靜的時候,從不發出聲音,從不打攪他,唯一的問題是,傅漢卿太喜歡賴在人身上了。
醒着的時候,一定是緊緊靠着他的,就算要睡覺了,也一定要抱着他。縱然狄九自己要看卷宗,傅漢卿也會小心地蜷在他腳邊睡覺,抱了他半邊大腿,方能心滿意足地睡去。
有時候狄九也覺得不耐不適,乘傅漢卿睡熟之際,便悄悄地掙了開來。
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傢伙睡死過去時,天塌下來也不會醒,此時掙脫自是無妨的。沒料到,才一掙開,傅漢卿就不安地滿車亂滾,雙手四下亂抓。
狄九無奈,送過一隻手過去,看他抓住了,高高興興摟進懷裡,接着安心睡大覺。
狄九有些哭笑不得,湊過去小小聲問:“阿漢,爲什麼睡覺非要抓住我?”
傅漢卿眼也沒睜,迷迷糊糊地答:“冷!”
狄九爲之氣結,冷?開什麼玩笑,內力練到這種可怖的程度,居然還會怕冷?
然而,傅漢卿就是怕冷,就是不肯一個人獨睡,哪怕睡得暈天黑地,也必要抱着他的身體的某一處,才能安心。就算只是施捨般在看文卷時,把左手遞給他抱一抱,握一握,緊抓着不放,他也覺得異樣滿足。
狄九爲了傅漢卿這個奇怪的習慣很是頭疼,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用過很多方法,想讓傅漢卿改掉這個睡覺不安生,睡相不好看,一睡着就如八爪魚,非纏着別人身體不放的壞習慣。
他試過一連蓋七八層被子到傅漢卿身上,他試過在傅漢卿身邊生起八九堆火,他試過在沙漠裡最炎熱的時候,把睡覺的傅漢卿帶到太陽底下。
但是,一切一切,通通沒有用,只要他在傅漢卿身邊,傅漢卿睡覺時,就一定要抓住他,哪怕抓到的,只是一個指尖。
一直一直,狄九都牢牢記得,傅漢卿有個最大的壞習慣,這傢伙怕冷怕得極古怪,睡覺時不抱着人就不安生。
一直一直他都不知道。
傅漢卿是怕冷,因爲傅漢卿怕他冷。
那個被他叫做阿漢的,愛睡懶覺的大孩子,有個天真的念頭。
一直一直,這樣抱着,一直一直,不鬆手放開他,一直一直,讓自己的溫暖傳過去,會不會有一天,他就不再冷了。
阿漢很怕冷,很怕那個叫狄九的人,一個人悄悄地沒有人知道地慢慢冷下去。
所以,一直一直,不能放手,就算是冷,有我陪着你,就算是冷,我和你在一起。
你再冷也沒有關係,我是暖的,天長日久,總有一天,你不會再冷,總有一天,我能讓你暖起來。
那個時候,那個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睜眼面對世界,已經可以聰明起來的傻孩子,這樣天真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