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衛,指揮使大營。
就在嚴錫爵他們跟蹤王鬍子的同時,沈煉快步來到指揮使大營,未經守門軍士通稟,便一頭闖了進去。按孝陵衛制,擅闖指揮使大營者,格殺勿論。守衛軍士知是沈千戶,但又不敢破壞規矩,便上前拽他。
陸子淵正在讀王守仁的《傳習錄》,突聽外面有人喧譁,出門一看沈煉被軍士拉住,一臉緊張,手裡還在比劃什麼。這沈煉,平日裡頗爲老成穩重,今天卻是怎麼了?陸子淵快步上前,喝令軍士退下,上去執沈煉右手,把他拉入房中。
“四弟,深更半夜,冒冒失失,萬一經歷司的人眼神不濟,把你給砍了,那當如何是好?哈哈哈……”說着笑話,陸子淵將沈煉讓到他對面坐下。
“大意了,大意了!”已經是深秋,沈煉竟憋出一頭的白毛汗,不停地用手抹擦。
少頃,他略略定神,用眼掃了一下房門,身體前傾,壓低嗓音道:
“大人,我從觀星臺來。今日按例查看星象,見一客星,巨大如瓜,在南鬥第四星東約三尺,忽隱忽現,運行無度,犯帝座星而去。”
客星屬妖星,爲禍殃之星,但凡客星現,必有兵禍內亂、國滅君亡等災難。
陸子淵忙問:“這客星去勢如何?”
沈煉答:“還好,並不甚急。”
陸子淵稍感安慰道:“希望不要像上次那樣。”
陸子淵所說的上次,是正德十四年。當年五月底,孝陵衛觀得一客星犯帝座星,去勢甚急,便連夜招“堪輿”的幾個高手起了一大卦,得讖語云:“邪人進,賢者疏,下人象,兵之應。”
下人乃百姓之意,兵者則兆示必有戰爭之禍。大家判斷,整個讖語所含意思,是指有起自民間的叛亂髮生。在此次叛亂中,皇帝將有生命危險!孝陵衛立刻全軍戒備,一邊六百里急遞示警,一邊由指揮使江玉和親率精兵一百人日夜兼程趕往京師勤王。
果不其然,正德十四年六月十四日,寧王朱宸濠起兵謀反。正德十四年八月,武宗皇帝在寵臣江彬的鼓動下,不顧衆臣一片反對,盡召京軍精銳,決定親征。江玉和秘密覲見也不起效果。無奈之下,只得帶齊部屬,緊隨武宗,日夜戒備。
其實,未等武宗親征隊伍出發,汀、贛巡撫副都御史王守仁已一舉平定寧王之亂,活捉朱宸濠。但爲了保全御駕親征的顏面,王守仁得令,將寧王押解至南京,由武宗親自抓捕。
武宗名爲親征,但從北京到南京,他在江彬等佞臣的陪伴下,一路搜刮勒索、拘括婦女,百姓不堪其擾。
江玉和等人,一路擔驚受怕,到得南京,已是正德十五年八月。順利與王守仁交接完朱宸濠,武宗心滿意足,決定打道回府。叛亂平息,皇帝安然無恙,江玉和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但他還是擔心路上有寧王餘孽,於是決定護送武宗回京。
正德十五年九月,武宗一行到達太監張陽的老家——清江浦。張陽屬江彬一黨,爲博武宗寵信,在家設宴張燈,徵歌選色,接連三日。見武宗玩得暢快,江彬等人乘機獻媚道:“清江浦是著名水鄉,此間有一積水池,彙集澗溪各流,水勢甚深,魚族繁衍,可以佈網。”
武宗大喜。隔日,也不通知侍衛,只和江彬、張陽等人,帶幾個貼身太監,悄悄前去。到得積水池,發現這池佔地並不大,行不得大船,於是便乘一小舟,二人划槳,二人佈網。行至池中,見白魚一尾,生得異相,銀鱗燦爛,曄曄生光。武宗忙命左右下網捕之,誰知這魚兒刁滑,如何也網它不住。武宗不禁心急,從舟中取出魚叉,親自試投,結果用力太猛,船勢一側,撲通一聲,竟跌落水中。
衆人忙把武宗從水裡救出,武宗受點驚嚇,倒也不以爲意。回到張陽家,江玉和得知事情原委,隱隱有不祥之感,本欲責怪江彬,但顧慮到他是武宗第一寵臣,便自作罷。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武宗在通州處死朱宸濠,挫骨揚灰,寧王之亂從此結束。但自清江浦落水以後,武宗原本健壯的身體卻江河日下,御醫百般診斷,怎也不得頭緒。待到凱旋還京,在南郊祭祀天地時,武宗竟口吐鮮血,從此一病不起。
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崩於豹房。
武宗死後,江玉和動身返回南京,途經清江浦之時,他突然想起那日落水之事。於是他悄悄到積水池查看。只見那池,四周層山百疊,古木千章,環抱一沼。在文人雅士眼中自然是洞壑清幽,別具雅緻,但在江玉和等術士眼中,這卻是個極陰之地!
江玉和定定地望着池中各色魚類,突然明白那卦中含義:魚生於水,乃爲陰類,是下民百姓之象,即“下人象”也;魚有鱗甲,乃是兵甲之徵,即“兵之應”也;而武宗捕魚,事起江彬、張陽等奸佞小人,即“邪人進,賢者疏”也。
武宗駕崩,源於一條白魚,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沒逃過那句讖語。
江玉和又走訪積水池附近人家,有人說起武宗南下平叛,其屬下有一宦官名曰吳經,因武宗喜好女色,便在揚州城內搶奪黃花閨女,用於進貢。清江浦有一女子,正在揚州城內親戚家小住,被吳經強搶了去,受武宗侮辱。後此女回到家中,無顏存世,便投積水池而死,至今未見屍首。
江玉和這下全都明白了,這積水池本就是陰氣聚集,那女子定是怨氣不散,化作溺鬼,索了武宗的命去。
想起武宗在位多年的作爲,江玉和不禁感慨,嘆道:“人命可改,天命難違,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回到孝陵衛,他便上書新皇帝,託辭年事已高,舉薦陸子淵接替自己,從此不知去向。
陸子淵想起往事,嘆了口氣,道:“種因得果,業報輪迴。希望我皇懂此道理。”
又說:“我皇登基之時,咱們用五星之術推算,料其有三劫,這次客星出現,恐怕是爲第一劫啊。”
“嗯,時間上,看是差不多。”沈煉點頭道。
陸子淵站起身來,正色道:“沈千戶,此事幹系重大,切不可爲第三人所知。我命你即刻準備,天明之時,隨我去京城面聖。”
揚州府,青溪。
嚴錫爵等人日夜兼程,總算到了青溪。看日頭正高,嚴錫爵便帶大家找了個飯館坐下,點上四大碗八大盤。打算用罷午飯之後,讓孩子們到後面客房睡上一覺,夜裡好進鬼市。
“師尊,那晚你爲何要刀劈那個被上身的人?”陸亦軒往嘴裡塞了塊肘子,邊嚼邊問,“博聞科中曾講,被上身之人尚且有救。”
嚴錫爵正在品着葫蘆裡的酒,御賜的“太禧白”早已在路上喝光,現在裡面打的是“女兒紅”。聽了提問,他環視一週,反問:“依你們之見,爲師是對是錯?”
三人搖頭,唯郭丹鶴道:“不可吧?誇巴山長不是說孝陵衛是保國安民嗎?”
“呵呵。”嚴錫爵乾笑兩聲,“丹鶴所言不錯,乃正義之言。但須知我孝陵衛職責所在,我等只爲當今聖上,其他則無需考慮。另外,你們要記住,鬼物陰損狠毒,今後凡遇鬼物以他人性命相脅,但以殺敵爲要,勿論人質生死,要不恐怕連自身性命都難保。此乃孝陵衛常例。”
司馬隆點頭稱是,陸亦軒和牛德皋面對面吐了吐舌頭表示驚訝,郭丹鶴則仍是不服,嘟囔道:“我當孝陵衛乃是天地正氣之所在呢。”
嚴錫爵聽罷,也不生氣,哈哈一笑,站起身來,邊喝酒邊往賬房那裡走去,丟下一句話:“今後爾等自會明白!”
衆人一覺睡到子時,嚴錫爵把房錢扔到桌上,帶着大家從後牆翻了出去。
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衆人來到一個山腳下。這山周圍並無山脈相連,乃是一座獨山。嚴錫爵指指山頂說,鬼市就在山上。大家跟着經長一路上山,只見這山怪石突兀、草木不生,料想平時定是人跡罕至。
還好山並不算高,大家很快到頂,只見山頂這並不大的地方,竟佈滿了墳頭,還有點點鬼火遊蕩其間。
“怪了!”陸亦軒心想。
郭璞《葬經》有云:“五害者,童、斷、石、獨、過也。”指五種生氣不聚、葬事不利的山巒:“童”指山嶺光禿、寸草不生;“斷”指山勢隔斷、生氣隔絕;“石”指巉巖崢嶸、塊石粗頑;“獨”指單山獨龍、四顧不應;“過”指勢挽不住、滔滔而去。正所謂五害不親,但凡山巒,只要符合其中的一個特徵,便屬於勢惡形壞,絕不可安葬。
今天這山,五害之中居然應了“童、石、獨”三害,按說不可能有人安墳於此,但卻偏偏有數十個墳頭,煞是詭異。
想到這,一陣山風吹來,陸亦軒不禁打了個寒戰。
嚴錫爵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邊從包袱裡摸出一塊令牌,重重地插在一座墳的頂部,一邊衝陸亦軒笑笑,說:“五道將軍那廝的障眼法而已。手法忒低劣,這裡本就不能葬人,偏就弄些墳頭,反倒令人生疑。
這不,連你們初學生員都看出破綻了,哈哈哈。”
說話間,只聽得“喀喀啦啦”一陣聲響,那插着令牌的墳頭竟自裂開,露出一個大洞,洞內陰風陣陣,什麼也看不見。嚴錫爵又從包袱裡摸出一盞只比拳頭略大一些的孔明燈,它是棉紙糊就,上書“五道”二字。
這孔明燈點燃之後,並不飛向空中,而是徑直鑽入洞中。嚴錫爵讓大家排成一隊,跟着孔明燈走。牛德皋弄丟王鬍子後,一直想找機會彌補,見經長下令,便不顧這地洞如何深不可測,率先鑽了進去。待大家都已進洞,嚴錫爵將令牌一拔,趁墳頭合閉之時,一個側身也進了地洞。
地洞中,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那孔明燈一點光亮,也像馬上要被吞噬一般。衆人知是前往鬼市,又有嚴錫爵壓陣,倒也不覺害怕。郭丹鶴還感嘆說:“沒想到,來一趟鬼市,還需如此煩瑣。”
嚴錫爵乘機給大家上課:“若是鬼魂到此,直接穿墳頭進來便是,也無需引路,就可輕鬆抵達鬼市大門。但尋常生人萬不可入內,如果沒有孔明燈引路,很可能迷失於此,再難出去。”
又說:“誰叫咱們是孝陵衛,這鬼市,每一兩年,總須得來一次。
剛纔那鐵製令牌和這孔明燈,都是五道將軍特地爲咱們準備的。”
漸漸地,大家感覺腳下所踩,已不似剛纔那樣的實地,好像踏在棉花上一般,有些晃晃悠悠。嚴錫爵說:“快到了!這是陰陽交界,鬼市就在這混沌之處。”
正說着,前面突然燈光大亮,衆人一陣目眩。
京城,欽天監。
因身份機密,爲方便起見,孝陵衛出行皆持錦衣衛的腰牌及堪合。
陸子淵與沈煉帶領三名百戶,一路奔馳,沿途驛站見是錦衣衛,皆不敢怠慢,均置備上好快馬與飲食。五人馬歇人不歇,每逢驛站便換馬一次,人則全在馬上吃喝。以六百里急遞的速度,不多日便抵達京城。
孝陵衛一般都選在晚上面聖,陸子淵一行先行來到欽天監落腳。
守門軍士通稟說錦衣衛北鎮撫司有人求見,欽天監監正高守謙嚇了一跳,忙出門親自迎接,見到來人,他更是訝異。
這欽天監是京城的一個官署,平時的職能是掌管觀察天象、頒佈曆法、朝賀唱時,其實它還是孝陵衛秘密駐在皇帝身邊的護衛機構,皇帝與孝陵衛大營之間的單線聯絡均由欽天監擔負。
這欽天監監正高守謙對外乃正五品官職,在孝陵衛中,是個百戶。
監副是個葡萄牙人,洋文名曰若奧·托馬斯,他本是葡萄牙耶穌會派遣到大明王朝的傳教士。沈煉在一次公幹中偶然遇上托馬斯,得他熱心相助,這托馬斯還想用大蒜幫他驅魔。沈煉覺這洋人有趣,便跟他多說了幾句,這一說不當緊,居然發現這托馬斯雖驅鬼不行,但卻是天文方面的行家。托馬斯見沈煉也是精通星象之人,也頗有興趣,倆人一起談了三天四夜,引以爲知己。
對於星象,沈煉並不認同托馬斯的理論。但在曆法方面,沈煉卻爲托馬斯所折服。當時明朝使用的是傳統的大統歷和回回曆,推算出天文現象出現的時間與實際時間有一定差距,而托馬斯所說的西洋曆法看似並不存在此類瑕疵。後沈煉回到孝陵衛大營,將此人推薦給陸子淵,陸子淵是個廣納良才之人,便將這托馬斯推薦給了嘉靖皇帝。
欽天監用三種曆法對日食時間進行測定,大統歷和回回曆分別相差二刻和四刻,而托馬斯“西洋新法”的測算結果則絲毫不差。嘉靖皇帝大喜,同意招托馬斯入欽天監,並委任其爲監副,從五品,同時還賜了他一個漢人名字,曰湯懷明。
欽天監屬沈煉的“堪輿”管理,高守謙和湯懷明以下共有主簿等二十一人,皆是從孝陵衛各所抽調。
除了每年歲末循例面聖述職,孝陵衛的指揮使幾乎不在京城出現,即使來京,也會提前知曉欽天監準備。而今天,陸子淵突然出現,還有沈煉陪同,想必事關重大。高守謙深知孝陵衛規矩,片刻驚訝之後,並不詢問,行了大禮,將陸子淵等人讓入欽天監一密室之中。
寒暄幾句後,沈煉簡要地跟高守謙說了客星出現的情況,但並未言語嘉靖三劫之事。高守謙四十多歲,是老資格的孝陵衛,十九年前曾隨江玉和保護武宗皇帝親征。對於客星,他深知其厲害。當下便表態說:
“屬下當以死護主!”
陸子淵擺擺手說:“此次客星來犯,並不甚急,應該不如上次兇險。但從今日起,欽天監須日夜戒備,以防有變。守謙,近段宮中有何異動?你的密帖中說邵神仙快要仙遊了?”
按孝陵衛制,京中情況,欽天監每隔一段便應以密信稟告大營。因欽天監耳目靈活,所以陸子淵的消息,往往比許多京中高官還要靈通。
高守謙點頭道:“正是,已病入膏肓,皇上最近日夜待在真人府,悲傷萬分。”
這邵神仙本名邵元節,系貴溪人氏,自幼習得一身異術,名曰“龍圖龜範”。至於這是何方法術,連孝陵衛也不知詳,但據他自己所稱能呼風喚雨、驅鬼通仙,嘉靖皇帝則對此深信不疑。
邵元節與嘉靖皇帝結緣之時,朱厚熜還不是皇帝,只是封地湖廣的興王。武宗皇帝一生,卻無子嗣,臨終時面臨無人繼承大統的尷尬景象。但武宗不愧是遊樂皇帝,臨死他仍不忘玩笑,下遺詔給自己血緣最近的兩個親王,冀王和興王,讓他們進京。遺詔中寫道:“先到京者爲君,後到京者爲臣。”
這下急壞了興王朱厚熜,因爲冀王府就在保定府,離京城不過一二百里,而興王府則在距離京城一二千里的安路州。更糟的是,朱厚熜接到詔書之時,冀王已然上路了。
朱厚熜頗感絕望,認爲自己已無可能獲得皇位,於是便跑到街市上散心,恰好碰上一道士在擺攤算命,興王無聊,便上前試試,讓拆個“問”字。誰知這道士一看,立馬起身跪倒在地,道:“恭喜千歲,不日便成萬歲。”
朱厚熜見他不僅一口說出自己的身份,而且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大爲驚異,忙給他一錠金子,讓他詳解。
這術士卻不收金子,只道:“這‘問’字拆開,左看爲君,右看也爲君,您離登基不遠矣。”
同時又說:“小的在此等候千歲多時,如千歲依我計策,必能成大事也。”
朱厚熜趕忙將其帶回興王府,禮爲上賓。
這道士獻計道:“冀王離京城很近,他料想你無論如何也趕他不上,定是大張旗鼓行進。而沿途大小官員,均認爲冀王定會繼承大統,無不巴結行事,這一路走來,迎送宴請肯定不斷。雖僅一百多里路,怕是要走上十天半個月。而您,只需裝扮成朝廷欽犯,由親兵押運,日夜兼程,最遲六七天便可趕到,到時定能搶到冀王之前。”
朱厚熜一聽,大喜過望,立即吩咐下去,準備開拔。
那道士笑笑,從懷中拿出一個物事,道:“千歲此去,尚缺一寶物。”
朱厚熜接過一看,竟是隻紅薯。按那道士意思,嘗上一口,居然味美無窮。原來這東西是將肉、魚剔骨去皮,細剁成泥,再放到清水中泡去血漿,濾幹入盆,加粉、蛋清和佐料攪成糊狀,最後裹在上了銀米的燙雞蛋皮裡蒸熟而成。從外表看來,與真紅薯無異。
那道士說:“千歲以欽犯進京,一路自不能珍饈玉食,只能吃這‘囚食’充飢。”
朱厚熜徹底折服,鞠一大躬,口贊先生真乃神仙下凡也。
五天後,朱厚熜一路吃着“紅薯”,搶在冀王前面抵達北京,成爲大明王朝第十一個天子。這“紅薯”從此也就成了皇宮中的御菜,名曰蟠龍菜。
而這道士,就是邵元節。朱厚熜對他崇拜至極,加封爲致一真人,口稱其爲邵神仙。同時,花費萬金,爲其蓋了座真人府,並贈田三十頃,供府中食用,遣四十人,充做府中掃除的役使。真是敬禮交加,尊榮備至。
嘉靖皇帝認爲自己的一切皆拜神仙所賜,於是凡事總喜歡去叩問邵元節。一次問到如何治理天下,邵元節只答一個“靜”字,嘉靖再追問,邵元節又答“無爲”。於是嘉靖便日益怠於朝政,向心修玄。衆大臣皆爲不滿,翰林院編修楊名,直接上書彈劾邵元節,說其言近無稽,尤失政體。結果惹得嘉靖皇帝大怒,先將其下獄後罰其戍邊,嚇得朝中無人再敢反對。
對這位邵神仙,孝陵衛也摸不清其底細,不過他們知道,但凡通曉術數之士,都應知人的運數可改,而命數難變。但這邵神仙卻說自己有長生不老之術,可更天命,還日夜煉製仙丹,請皇上服用。這讓孝陵衛頗爲不滿,但嘉靖皇帝對他百般寵愛,陸子淵等也沒有辦法,只能小心觀察,提防他做出危害皇上,有損社稷的事情。
陸子淵聽了高守謙的話,笑道:“我皇不應悲傷,反應高興纔是。
這邵神仙駕鶴西去,那肯定是成仙去了,乃大喜事也。”
沈煉一聽,也笑了:“這邵神仙,自詡有長生不老之術,而自己則至病入膏肓,可笑可笑!”
高守謙聽他們這麼一說,也是忍俊不禁。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說:
“對了,還有一事,剛剛發生,尚未來得及稟告大人。邵神仙病中曾向皇上推薦一人……”
青溪,鬼市。
陸亦軒等人狠命揉了揉眼,方纔適應眼前變化。
只見面前聳立着一個巨大牌樓,透過牌樓,看見那邊竟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到處都掛着燈籠,吆喝、買賣、嬉笑、高談,諸多聲音交織在一起,煞是熱鬧。
衆人走近,只見這牌樓好生闊氣,沖天式樣,五間六柱十一樓,全用石料堆砌而成,牌樓上雕滿珍禽異獸,浮雕、鏤刻各種手法應用盡用。最吸引人的還是那刻在一對大柱上的楹聯。
上聯書:秉公爲美理所應當久留人間。下聯書:貪心造孽爲何不可早離陽世。
“嗬!”陸亦軒脫口而出,“這五道將軍,甚是荒謬,讓它這麼一說,賢人善人都隨它住在鬼市,藉此長留人間,而那些離開陽間去轉世投胎的,則全成了惡人。”
嚴錫爵早已見怪不怪,道:“哈哈哈,別跟它一般見識,它哪裡懂得這等雅緻,都是它那師爺的酸腐文章吧。”
牛德皋倒不懂什麼楹聯不楹聯,他自顧自地圍着牌樓轉來轉去,口裡嘖嘖稱讚。少頃,對嚴錫爵道:“師尊,這牌樓所用石料,好生了得,都乃上好的花崗石。只不過不知爲何不大塊用料,而均用小塊石料輔以糯米泥漿堆砌而成?”
牛德皋母親的孃家是打石世家,幾個舅舅都是遠近聞名的石匠,他從小耳聞目染,自然識得石料好壞。
嚴錫爵有點驚訝,看牛德皋這孩子平時並不怎麼通透,居然還識得這牌樓石料。不過不提石料還好,一提這,他倒氣不打一處來:“能不好嘛!這牌樓乃是墓碑所砌!死者爲大,家人盡出家資也會買塊上等石料,所以即使普通人家,往往也會用價格高昂的花崗石材。”
又說:“當年我孝陵衛輔助五道將軍建這鬼市,誰知它那時洗手未淨,同時貪圖排場,於是偷挖了很多墓碑,打爲塊石,修成牌樓。它倒是好看了,卻惹得許多墳主到陰律司告狀,還驚動了豐都大帝,差點連我們孝陵衛也吃了掛落。最後還得勞師動衆,陪着它給人補齊。”
郭丹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這老兒,忒不是東西!”
嚴錫爵見她一個女孩子家,說話行事卻如此粗俗,但聽她罵得爽快,不禁轉怒爲笑。不過還是上去拍了她後背一巴掌,道:“女子當端莊,你這妮子成何體統!不過這五道將軍倒是個耿直義氣之人,就是做事粗獷,不怎麼拘小節,偶爾會惹點麻煩。”
司馬隆則一直在望着牌樓頂端插的那面大旗出神。嚴錫爵招呼大家一起進鬼市,從司馬隆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說:“那是引路幡,鬼物無需指引,能徑自抵達,就是靠它。好了,咱們進去吧!”
衆人跨過牌樓,融入街道之中。
在這鬼市生活着的鬼,之所以不願去投胎轉世,大多都因貪戀塵世或心願未了。它們嚮往人間生活,極力裝扮生前模樣,從不遁鬼形。因此陸亦軒它們無需開天目,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鬼市一直是黑暗無邊,鬼也無需休眠,但它們依然規定時辰,夜臥早起,盡力跟活着的時候一般模樣。至於酒肆茶寮、當鋪銀樓、米店布莊,更是應有盡有,而且家家張燈結綵,照得街市亮如白晝,顯得比人間還繁華幾分。
行走街市之中,除了嚴錫爵,其他人皆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但見這邊閣樓之上,有一美豔女子依窗而坐,手彈琵琶,口中唱着:“我昔勝君昔,君今勝我今。榮華各異代,何用苦追尋。”
那邊酒肆樓上,更有一男子,手捧一罈燒酒,憑欄高歌:“我本邯鄲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
來之前,大家都以爲孤魂野鬼皆應是悲悲切切,這鬼市也應是陰氣沉沉纔對,誰想這裡卻熱鬧非凡,不似人間勝似人間。又聽這歌詞雖然寫得淒涼,但一個唱得清麗婉轉,而另一個更唱出了豪邁狂放。不知不覺,四個孩子竟忘了這是何處,有些迷醉了。
就在這時,前面街道上的衆鬼一陣騷動,一隊士兵模樣的鬼物列隊跑到嚴錫爵他們跟前,突然立定,然後迅速分開兩排,讓出中間道路。
緊接着,一個書生模樣的鬼快步走了上來,深深一拜,道:“嚴爺駕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嚴錫爵與這鬼像是早已熟識,當下抱拳還禮道:“哪裡哪裡,我們剛一進來,便驚動梅師爺大駕,倒是不好意思。”
梅師爺正欲再次客套,突然看到四個孩子,不免有些詫異。
嚴錫爵看出它疑惑,忙把陸亦軒他們拉到前面,介紹道:“此乃我四個徒兒,我帶他們一同來此拜會將軍閣下,順便見見世面。”
然後,轉頭又催促孩子們行禮。
這梅師爺哈哈大笑,趕緊一一還禮表示歡迎。禮罷,它轉頭一揮手,六頂肩輿猶如從地下冒出一般,到得面前。
梅師爺做了個“請”的手勢,嚴錫爵也不客氣,率先上了打頭的肩輿。
待衆人坐定,梅師爺自己上了最後一頂。坐穩之後,一聲令下:
“回將軍府!”
京城。
陸子淵進京當晚,並未見到皇上。因爲那晚,邵元節死了。
嘉靖皇帝悲慟至極,傳出話來,誰也不見,自己在宮中親書手諭,頒發禮部,命厚葬邵元節,所有營葬卹典,都按伯爵級別,並命貼身太監護喪歸籍。
一切辦理妥當,待到次日晚,嘉靖皇帝才下令招一個人進宮。這人不是陸子淵,而是邵元節臨終推薦的那個人——陶仲文。
陶仲文,黃岡人士,原名陶典真。他本是縣衙裡的一名小吏,但機緣巧合與邵元節相識於貧賤之時,後來邵元節發跡,陶仲文便到京城投奔他。由於他對邵元節恭順異常,以父親待之,所以邵元節將他留在身邊,並打算自己百年之後,讓他繼承衣鉢。
一日,宮中一石階下,黑氣爲祟,漫如濃煙,並隱隱有鼓聲。嘉靖急令欽天監來人,待高守謙帶人趕到,發現陶仲文已在命人移階掘土。
挖至數尺,發現紅鼓一具,質已朽腐,投諸烈火,有綠煙一縷上衝,氣甚臭惡,嫋嫋不絕。經陶仲文處理,妖氣果然消失,嘉靖皇帝大喜,認爲他法力高超,甚是欣賞。陶仲文乘機道,這挖出的是鼓妖,按佔象之法,鼓妖出,乃君王爲衆所惑,庸才得進之兆。嘉靖歷來相信祥瑞及預兆之類,此時恰逢衆臣反對邵元節,更有楊名上書彈劾。經陶仲文這麼一說,嘉靖相信自己真是被衆人蠱惑,於是懲罰楊名,彈壓衆議,更加信任邵元節。
後來,高守謙等人查看燒鼓之灰燼,覺得並無異樣。鼓妖出沒,又恰逢其時,如此這般,無不令人生疑。
此次邵元節臨終舉薦,想必今後陶仲文定是要接替邵神仙,首領真人殿。
陸子淵得悉,無不鬱悶,自己身爲孝陵衛指揮,千里奔馳,一心爲主,竟不得面見。皇上視這邵元節、陶仲文,難不成比自身性命更加重要。
又等一日,陸子淵方得皇上召見。他急忙沐浴更衣,換上黑色飛魚服,乘着夜色,直接進入皇帝的寢宮——乾清宮。
見嘉靖正在閉目打坐,面前一個香爐裡,冒着嫋嫋青煙。陸子淵忙上前叩頭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嘉靖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起來吧。咱們沒有那麼多禮數。還沒過年吧,你怎麼就來了?”
陸子淵站起身來,貼到嘉靖身邊,躬身把客星之事詳說一番。
嘉靖聽罷,猛地站起身來,從龍牀之上直接躍到地上,光着腳走來走去。但陸子淵從他臉上並未發現絲毫焦慮,反有些許喜色。
嘉靖走了兩個來回,道:“果真讓陶神仙算到。陶神仙昨日爲朕起卦,算得朕近期必遭一難。朕問他有何破解之法,他說到時自有救星,料亦無妨。哈哈哈,你今日前來,想必就是陶神仙所指。”
這下輪到陸子淵詫異,這陶仲文到底什麼道行,居然能以卜卦來推算出這一劫難?但他說什麼自有救星,卻着實讓人感覺不太可靠。於是道:
“陛下,是否爲救星,我不得而知,但我等護主,定是萬死不辭。此次進京,我還帶了千戶沈煉及三名百戶,都乃百鍊之能士,我們五人及欽天監全體將日夜護衛左右。”
嘉靖搖搖頭,說:“陶神仙說過,朕有紫極仙翁護體,加之日服丹丸,不妨礙的。你這孝陵衛指揮使,朝中有人識得,每日隨侍我左右,定會引起疑心。這樣吧,讓沈煉等人入錦衣衛,隨駕出行,那邊讓欽天監一等戒備。至於你,就留在欽天監,隨傳隨到。”
陸子淵有點哭笑不得,哭的是皇上居然中這幫道士蠱惑如此之深,什麼神仙護體,不死之身也能相信;笑的是皇上修道多年,怎樣不得而知,這顆心倒是修得有些仙風道骨,居然對生死大事如此淡然。他本欲再爭取一下,但嘉靖擺擺手,意思讓他退下,他只好再次跪拜後,出了乾清宮。
出宮之後,陸子淵並沒有回東邊的欽天監,而是向西而行,那是陸炳家的方向。陸子淵父母都已仙逝,自己則一直未曾婚配,在京城唯有陸炳這一個至親,因此陸炳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這個陸炳,雖跟哥哥陸子淵一樣都是個瘦子,但陸子淵是白臉瘦子,他則是紅臉瘦子。陸子淵謹慎,陸炳豪放。陸炳從小於陰陽術數沒有興趣,所以未像陸子淵那般隨父親進入孝陵衛。但他在功夫方面卻是天賦稟異,行步類鶴,一身外家武功,在武林之中也是罕逢對手。
陸家兄弟與嘉靖皇帝淵源頗深。他們的父親陸鬆當年是孝陵衛百戶,在一次公幹中,與嘉靖的父親興王朱祐杬結緣,成爲至交。後嘉靖皇帝出生,恰好陸鬆之妻也生了陸炳,於是興王就把陸鬆之妻請入王府,給嘉靖當了乳母。兄弟倆隨母親生活,出入興王府,從小便跟嘉靖一道玩耍。嘉靖繼承大統之後,兄弟倆以從龍恩,一個官至孝陵衛指揮使,一個後來也擢升爲錦衣衛指揮使。以嘉靖的性格,不是極度信任,豈能將這倆職位全交由一家人掌管?可見恩寵之隆。在外人眼中,兩人不過是正三品官職,稀鬆平常,但懂得要領的人皆明白,偌大帝國之機要,盡數掌握在他陸家人手中矣。
這個時間,凡是識得陸子淵,知其身份者,見到他都會驚訝,陸炳也不例外。但陸炳是個豪爽之人,見哥哥突然來到,早已興奮得不能自持,哪裡還顧得想他爲何回來。他忙執起哥哥的手拉他入內,這邊讓小僕去叫醒廚房,炒菜溫酒,揀好的儘管上來。“大哥,你那侄子何時給我送回來啊?你弟妹惦念着慌,整日埋怨我。”
兩杯酒下肚,陸炳開始訴起苦來。
陸子淵哼哼一笑,道:“哪裡是你們想亦軒,怕是你不放心他在我那吧?”
陸炳被猜中心思,只好實話實說:“大哥,我還是想讓亦軒回來,讓他考個功名,不比干那鬼神精怪的事情好?”
話一出口,陸炳突然發覺說得不好,等於間接貶低了陸子淵。
陸子淵知弟弟一直對陰陽術數有偏見,也不以爲意,喝了口酒,道:“在你眼裡那是鬼神精怪,在我這裡卻是江山社稷。”
又說:“我這次來找你,恰是爲了國之大事。詳情不便說與你聽,但有一事我透露給你,你務必要保守秘密。”
陸炳見哥哥說到正事,也挺挺上身,以示重視。
“明日將有沈煉等四人入錦衣衛,那是我的人,他們的任務是密保皇上安危。我要你多多幫助他們,不遺餘力。”
陸炳聽罷,心中一凜:什麼事情,居然讓孝陵衛出馬來保衛皇上,難不成宮中也來了妖魔精怪?於是點頭道:“我記下了。箇中原因,我自不便問,但我想知道,皇上所臨之險,是否巨大?”
陸子淵一口喝盡杯中之酒,道:“到得關口,你當不惜此命!”
陸炳一聽,便知此次絕非小溝小坎,不禁默然。哥倆心思沉重,誰也不說話,只是吃菜喝酒,直到雙雙醉倒在牀榻之上……6這梅師爺,原名梅子秋,生前是長沙府的一名秀才。
梅師爺有些文才,也頗爲自傲。那年他去省裡參加鄉試,信心滿滿,一路上自顧唱着放榜時鹿鳴宴上巡撫大人親唱的《鹿鳴》詩,心裡幻想着自己中瞭解元的美景,居然錯過了住店。待到天色昏暗,再想落腳,已到了荒山野嶺,沒了去處。這梅子秋才學雖好,可膽量不濟,遠處幾聲狼嚎傳來,弄得他心驚膽戰。他勉強又向前走了二里地,突然見到一星光亮,到得近前,居然看到一戶人家。這人家有些奇怪,沒有院落不說,僅就只有一間瓦房。梅子秋拍門求宿,裡面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其丈夫不在家,孤身一人,不便留宿。梅子秋看四下再無人家,又想起夜間種種恐怖,於是也顧不上許多,說自己乃一介書生,進城趕考,絕無惡意,言語之中,幾近哀求。那女子聽他可憐,又知是一讀書人,便開門讓其進去。只見這女子三十歲左右,生得倒有幾分姿色,再看房中,確實簡陋異常,僅有一牀一桌而已。奇怪的是,這人家擺設雖顯寒酸,但看女子所穿服飾,卻不像廉價之物。
女子不好意思讓梅子秋睡她的牀鋪,於是便將牀上的被褥捲起,鋪到房屋對角地上,請梅子秋歇息。梅子秋頗爲感動,但因旅途勞頓,也沒做過多推辭,便躺下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梅子秋翻身醒來,見靠牆的桌上,油燈依然亮着,那女子背對着他坐在那裡。梅子秋正欲起身打個招呼,忽見那女子雙手伸到頸下,反托住兩頰,向上一提,生生將腦袋取了下來。梅子秋這一驚非同小可,竟覺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那女子並未發現梅子秋醒覺,又緩緩將頭放在桌上,從妝盒中拿出一柄木梳,慢慢地梳理起頭髮來。這景象,梅子秋生平未見,他試了幾試,無法起身,感到驚恐之極,張嘴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待到醒轉,天已大亮,梅子秋髮現自己隻身躺在野地之中。再看周圍,哪有什麼房屋,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墓,看看碑上銘文,乃是寧鄉張氏之墓。
梅子秋這才明白自己昨日是撞了鬼,雖然現下日頭高照,但他卻渾身發抖。他再無心趕考,跌跌撞撞地返回家去。到得家中,越想越怕,每晚睡覺,眼前全是那無頭女鬼。漸漸地,身體垮壞,不出半年,便一命歸天。
梅子秋死後成鬼,思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冤枉。漸漸遷怒那女鬼,覺得自己大好前程,被它斷送,一口怨氣怎也咽不下去。未到豐都城,這梅子秋就趁陰差不注意,瞅空開了溜,又溜回那日碰見女鬼的地方,上了一個路人的身,扒開墳墓,將那女子的屍身挖了出來,引火燒掉,以解心頭之恨。
其實梅子秋之死,哪裡怨得那女鬼,人家也是因一片好心留宿梅子秋罷了。而梅子秋這人,膽小如鼠不說,性情也狹隘,自己嚇死,卻要挖人墳墓,毀人屍身。《大明律》規定:“凡發掘墳冢見棺槨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發而未至棺槨者,杖一百、徒三年;已開棺槨見屍者,絞。”陽間尚且如此,豐都城的規矩更嚴,那女子一狀告到陰律司,便有陰差來拿辦梅子秋。梅子秋走投無路之時,恰巧遇上當時的五道將軍,將軍那時還在幹偷盜營生,見梅子秋出口成章,便把它收歸帳下。後梅子秋尋到機會爲將軍獻了幾計,更得將軍賞識,便直接提到身邊做了軍師。
以往來到鬼市,嚴錫爵都是到了將軍府,通稟之後,五道將軍纔出來迎接。這次不知它們如何得到消息,居然幾人一進大門便有梅師爺趕到門口迎接。
嚴錫爵正思謀着,將軍府已在眼前。
梅師爺搶先下了肩輿,躬身請大家進去。將軍府的裝飾豪奢之極,正符合五道將軍貪求臉面的性格,幾個孩子剛見了鬼市之繁華又見將軍府之富貴,不免連連驚歎,想難怪這五道將軍不願投胎,寧可待在這混沌之地了。
嚴錫爵無心欣賞這些,他見五道將軍並未出現在門口,便覺詫異,想這老兒,難道託大不成?誰知進了正殿,見那檀木太師椅上居然也空無一人,不禁納悶道:“梅師爺,爲何不見將軍本尊?”
梅師爺正在大聲招呼上茶,聽嚴錫爵這麼一問,忙扭頭答道:“忘了跟嚴爺稟報,將軍外出雲遊,現下由小可代行職責。”
嚴錫爵更是驚訝,這五道將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它乃一鬼物,又非得道高人,出門雲遊個屁!於是問道:“不知將軍此去何處?何時歸來?”
梅師爺無奈地搖頭道:“將軍走時並未交代,不知去處,更無論歸期。”
嚴錫爵何等精明,一聽此話,心裡便明白了八成:這五道將軍,哪都沒去!這是推託之辭。定是那假扮勾魂使的王鬍子逃跑回來,將事情前後說與將軍,它們料想我會追緝而至,所以才使了這金蟬脫殼之計。
哼,五道老兒,你連謊話也編不圓滿,你雖得孝陵衛幫助在此開辦鬼市,豐都大帝念你幫扶孤魂也未追究,但你畢竟是陰律司通緝之鬼,你真敢出得這鬼市,周遊四方?想你現下,肯定躲在後堂偷笑吧!我就在此住下,看你能躲到何時!
打定主意,嚴錫爵道:“我有要事在身,須得面見將軍,不妨在此等待一些時日。”
梅師爺道:“嚴爺想留也可,不過若等上一年半載,豈不是誤了軍務?不知嚴爺有何事情,能否交由小可處理?”
嚴錫爵心想:你倒是會擋駕。於是搖搖頭道:“此事我還是當面說與將軍吧。”
梅師爺見哄不走他,只好說道:“也好,嚴爺好久沒來這荒鄉僻壤,須得在此住上幾日,讓小的們好好伺候伺候您。我馬上讓它們整理府中客房,您稍安片刻。”
梅師爺心想:多住幾日,讓你自己着急,到得時日,不怕你不走。
嚴錫爵心裡憋氣,並不給梅師爺面子,拱手道:“不麻煩,將軍不在府上,你等事務繁忙,不便在此叨擾。我們去望鄉樓落腳,將軍一回,煩請告知。”
梅師爺挽留數次,聽嚴錫爵口氣愈發堅決,想是他心裡不痛快,於是不敢強留,招手讓鬼僕安排肩輿,送幾位去下榻,並讓鬼僕告知望鄉樓老闆,此爲將軍府貴客,一切花銷均記將軍府賬上。嚴錫爵倒也不推辭,別過梅師爺,徑自帶大家上了肩輿。
一路上,嚴錫爵暗想:華家滅門一事,定與五道將軍干係重大。適才說話之時,這梅師爺的一雙眼珠,滴溜溜地旋轉,不時瞄向牛德皋的右手,而牛德皋手中,恰恰抓着那隻繳來的烏皮勾魂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