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鷹懷中還留着公主路遇羅鈞滿送過來的信。
自從到了益州城,信件成爲知悉她情況最直截了當的方式。
先後收到的信不止一封。
甚至連跟她在一起,將她帶來西南陲的那個人,也送了信給他。
其餘的,雪鷹看完之後,記清楚內容都毀去了,可唯獨公主親筆寫的那一封,他懷着複雜的心緒怎麼都不想毀去了。
信紙上端端正正的小楷讓他回想起雪國皇城記憶中那狗爬一樣的稚嫩字體。
幼年時候的小公主,他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所有在他記憶中交集的開始,就是她清醒過來之後,那一次在朝堂上語出驚人點中了他的場景。
雪鷹跟一干西南陲的大戶們住下的地方是益州城中他挑選出來當做城主府的。
行事嚴厲紀律明確如他,自然不會去佔用任何在城中居住的老百姓的地。
這處臨時的城主府,原本是個姓陳的富商世代居住的大宅子,但是到了陳姓富商這一輩,家中只有一個獨女,而他亦只娶了一個妻。
夫妻兩人感情恩愛,並不把這唯一擁有的獨女視作憾事。
一夫一妻在西南陲本來就十分少見,難得的是陳家還十分的富庶。
多年之前,他們唯一的女兒出嫁,繼而舉家搬遷到湖國都城,接着夫妻兩個也將家業遷徙到了女兒所在的地方。
這樣一來,陳宅先是空置,漸漸就荒涼起來,院中的雜草都長得半人高了。
久未修繕維護的房屋更是開始破損。
雪鷹初到益州城選址的時候,聽聞了陳家這一段典故,無形中觸動了他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一絲心緒。
毫不猶豫的,他便挑中了這一處宅子作爲他在益州城的城主府。
陳宅很大。他也只讓人修繕了其中幾個相對破敗程度好些的院子,光是這些地方,就足以安置他跟下屬了。
這一回。爲了西南陲地震後的工程修建,將一干人等說好聽是請來。說難聽是臨時軟禁起來,商談物資人力的事情,他才命人多收拾了兩處庭院,好分配給那批人居住。
西南陲的氣候溫暖溼潤,雖已是秋天,卻不見草木凋零,陳家宅院。現在的雪城主府,院子裡一片鬱鬱蔥蔥,入眼,更是滿目的綠意。
雪鷹站在一大叢山茶花邊。將懷裡的那一封信又掏出來,在手掌上攤開信紙,重新閱讀了一遍。
上頭的字字句句,他幾乎已經能倒背如流了,可是還是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
公主在信中。說得清清楚楚邵家的事情,還牽扯到了之前發生的一樁舊案。
那個時候,他人還沒來到西南陲呢。
山茶花朵朵掛滿枝頭,盛放的明豔飽滿,鮮豔的花瓣上。佔了清早的露水,望過去晶瑩可愛。
雪鷹將信紙小心翼翼的折了起來,收進信封,接着又將信放進了懷中,他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城主!”
羅鈞滿腳底生風,匆忙的跑進來道,“邵家家主據說後半夜已經帶着大兒子離開了。“
他停在原地,緩了口氣,接着道:”他們調撥來的人手留了一隊給您,說是從邵家抽來的,聽憑您差遣。”
“門房跟後院都有值夜的衛兵,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他們走的這事很蹊蹺。”
雪鷹臉上的神色沉了沉。
”城主,“羅鈞滿上前一步道,”邵家家主留下的那一隊人,只有三十多個。“
“他話倒是說得很好聽,說是已經將護院的人手都抽調出來了。”
”再加上他承諾的銀子數量本就不多。“
”連西南陲最富裕的邵家都只肯出這一點力,那咱們的大壩要怎麼修建,防水工程要怎麼開工?“
羅均滿的臉上浮現出憂心忡忡的神情,跟他以往精神振奮的樣子頗有些不相稱。
”而且現在,他不知會您一聲,就藉口家中有事,匆忙溜走了,這麼一來,要如何繼續跟剩餘的大戶談判,原本還打算再耗些時日,多少能夠多爭取到一些銀子。“
“他一個人開了先例,怕是接下來會更難。”
雪鷹的身影在花叢邊站得挺拔,整個人神采奕奕,說出來的話卻帶着一絲沉重:“銀子方面,其實已經解決了。”
羅鈞滿詫異的看着城主,一時間疑心自個兒的耳朵出錯了,他嘴脣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句話來,只用那樣的眼神牢牢盯住了城主。
想從他臉上看出點蛛絲馬跡來。
雪鷹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這個忠心耿耿的下屬的肩膀道:“阿滿,因爲地震的影響,利通行原本要在西南陲建的錢莊沒能及時建立起來。”
“但是公......小菱姑娘從岐北來的時候有帶來銀子,她存放在西苑的暗室內。”
羅均滿聽到那四個字,回想在街上還被訛詐過,不由得撇了撇嘴,此刻聽到很確定的信息說是銀子搞定了,他頓時眼前一亮!
羅均滿高興了一會兒,看着雪鷹奇怪的道:“既然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了,城主爲何還是心事重重啊?”
“自然......是因爲,我原本不想動用她的私產,不管是多是少,”雪鷹嘆了口氣搖頭道,“不對,我從來沒想過用她一分錢,要知道......要知道......”
他語氣帶了些吞吞吐吐的,似乎說不下去,羅鈞滿那雙亮閃閃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還在等着他嚥下去的那半句話。
這樣的城主太出人意料了,太反常了!
他跟着城主幾年,出生入死,何曾見到過城主連說句話都要哽三哽的場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住在城主府那個討人嫌的小丫頭翠兒煞有其事的說過這樣一句話,羅鈞滿聽了一遍,就記住了!
在羅鈞滿看來,那兩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外鄉人,尤其是那個小姑娘,城主毫無理由的一直縱容着她。
包括那趟街上偶遇,被訛財,他急匆匆的回來一稟報,爲募集人手物資修建工程忙得煩亂的雪城主居然難得笑開了懷。
”阿滿,要知道......哪怕將這西南陲拱手送給她,都是應該的啊。“
羅鈞滿長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雪鷹調整了一下情緒,對着他笑道:”去馬廄吧,選兩匹馬,我們今兒出門去走一走。“
雪鷹先一步邁開腳步,回頭看見羅鈞滿沒跟上,還杵在原地跟木杆子插在那裡似的,他高聲道:”還不走,愣着幹什麼?!”
說罷,雪鷹也不再去理他,徑直向着馬房的方向走去。
......一抖繮繩,胯下駿馬疾馳,一路出了益州城,遠遠來到東山西山相鄰的那一片山谷中。
羅鈞滿先是漫不經心的跟着,以爲只是城主例行公事的巡視益州城,直到被甩開了一大段距離,才驚覺不對,連忙快馬加鞭追趕了上去。
兩個人的距離漸漸拉近了,羅鈞滿也再不敢放鬆大意,他能瞧出城主有心事,卻也不敢多問,尋思着一會兒從馬上下來,再找個合適的時機拐彎抹角的問問。
山谷的小溪邊,雪鷹高大的身影從馬上下來,他將馬拴在了樹林邊,跟羅鈞滿一前一後的走進了樹林中。
“城主。”隔了好一會兒,羅鈞滿纔開口喚了他一聲。
雪鷹轉頭盯着他道:“有件事,你去查一查。”
“什麼?”聽得有事情要做,羅鈞滿頓時站直了身體。
“幾年前,我還沒來西南陲,方邵兩家之間有些糾葛。”
“當時方家死了一個小妾,據說死的不明不白的。”
“這件事,方家跟當時的城主上告,說是遭的邵家長子邵文達的毒手。”
“當時那一樁案子,被壓下去了,城主一則不作爲,二則迫於邵家的勢力,當然也肯定收了不少好處。”
“這件事,你悄悄的去查一查,但是時間很趕,只給你兩天,我要知道整個事情的經過。”
羅鈞滿認真聽着,點頭道:“這個不難,這樁案子既然就出在益州城的,別說方邵兩家的底下人,就是城中的老百姓肯定也有耳聞。”
“順着線索查一查,不是什麼難事。”
“還有一件事,也要你去辦。”雪鷹走了幾步,轉頭對着羅鈞滿道,“你悄悄的透露些風聲於邵家得知。”
“什麼風聲?”
“方家暗地裡許下了一千兩銀子,作爲翻案查得真相的酬勞。”
“一千兩銀子?”
羅鈞滿嚇了一跳道,“這方家的老兒爲了修工程的事情,討價還價唧唧歪歪,這會子爲了樁小妾的陳年案子倒是好大的手筆啊。”
雪鷹一語不發的笑看着他,羅鈞滿如醍醐灌頂道:“是......假的?”
他恍然大悟,繼而有些疑惑道:“可撒這個謊,邵家去跟方家求證怎麼辦?”
“城主,根本沒有那一千兩啊。”
”阿滿,所以要你悄悄的查,風聲也要在暗地裡透露,怎麼做最穩妥,你不妨動動腦子。“
雪鷹擡手摺下一根枯枝,在地上劃了幾個字,待對方看清,隨即便又抹去。
他站起身,在樹下負手而立對着羅鈞滿道:“我已經給了你提示,接下來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