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山,景色更荒涼,秋風蕭瑟。
荊無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劍柄——但這是右手,並不是使劍的手,他的劍在這隻手裡,已不能算是殺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腳步也停下,彷彿知道他的路已走到盡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上官飛的冷笑。
上官飛已到了他身後,冷笑着道:“你已經可以不必再做戲了!”
荊無命緩緩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變得全無表情,漠然凝視着上官飛,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說我在做戲?”
上官飛道:“不錯,做戲,你故意跟蹤孫老兒,就是在做戲,因爲你根本沒有追蹤他們的必要。”
荊無命道:“那麼,我追蹤他們,爲的是什麼?”
上官飛道:“爲的是我。”
荊無命道:“你?”
上官飛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荊無命冷冷道:“那隻因你並不高明。”
上官飛道:“雖不高明,現在已是能殺你,你當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殺你!”
荊無命的確早已知道,所以他並未感覺到驚異。
驚異的是阿飛。
這兩人本是同一門下,爲何要自相殘殺?
上官飛道:“十年前,我已想殺你,你可知道爲了什麼?”
荊無命拒絕回答——他一向只問不答。
上官飛突然激動起來,目中更充滿了怨毒之色,厲聲道:“這世上若是沒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搶走了我的地位,也搶走了我的父親,自從你來了之後,本來屬於我的一切,就忽然都變成了你的。”
荊無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飛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裡也明白並不是爲了這緣故,那隻因……”
他雖然在極力控制着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爆發了起來,突然大吼道:“那隻因你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我母親就是被你母親氣死的。”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縮,變得就像是兩滴血。
兩滴早已乾枯,變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飛,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極強烈的痛苦之色,竟彷彿和荊無命有同樣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荊無命更深。
上官飛道:“這些事你們一直瞞着我,以爲我真不知道。”
他說的“你們”指的就是荊無命和他的父親。
這兩字自他嘴裡說出來,並沒有傷害到別人,傷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顯得平靜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實自從你來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了,自從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機會殺你!”
荊無命冷冷道:“你的機會並不多。”
上官飛道:“那時我縱有機會,也未必會下手,因爲那時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但現在卻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時你在我父親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我若毀了他的刀,他絕不會饒我,但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塊廢鐵,你的生死,他已不會放在心上。”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點了點頭,一字字道:“不錯,我的生死,連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況他?”
上官飛道:“這話你也許能騙得過別人,騙得過你自己,卻騙不過我的。”
荊無命道:“騙你?”
上官飛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爲何還要拖延逃避?”
荊無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飛道:“你故意做出追蹤孫老頭的姿態,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荊無命道:“哦?”
上官飛道:“你追蹤的若不是孫老頭,我一定會讓你先追出個結果來,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還是在等機會殺他,然後我纔會對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選錯了人,因爲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殺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蹤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許……”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還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上官飛並沒有看出來,又道:“所以你的追蹤,只不過是種煙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荊無命,厲聲道:“因爲你現在已怕死了!”
荊無命道:“怕死?”
上官飛道:“你以前的確不怕死,但那隻不過是因爲那時還沒有人能威脅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還無法瞭解死的恐懼。”
“叮”的一聲,他龍鳳雙環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現在我已隨時可殺你!”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看來你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上官飛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荊無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飛道:“什麼事?”
荊無命道:“別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飛冷笑道:“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絕不會不知道。”
荊無命道:“你絕不會知道,因爲這是我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現在準備告訴我?”
荊無命道:“不錯,我現在準備告訴你,但那也是有交換條件。”
上官飛
道:“什麼條件?”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縮了起來,緩緩道:“我若告訴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飛道:“你要我死?”
荊無命道:“我要你死,因爲活着的人,沒有人能知道這秘密。”
上官飛瞪着他,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這件事的確是很可笑。
一個殘廢了的人,居然還想要別人的命?
上官飛大笑道:“你想用什麼來殺我?用你的頭來撞,用你的嘴來咬?”
荊無命的回答很簡短,也很妙,只有兩個字。
“不是。”
上官飛的笑聲已漸漸小了。
如此簡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嚇人,更不像是在開玩笑。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你,用的就是這隻手!”
他的手已擡起,是右手。
上官飛已笑得很勉強,卻還是大笑着道:“這隻手……你這隻手連狗都殺不死。”
荊無命道:“我只殺人,不殺狗!”
上官飛笑聲突然停頓,龍鳳雙環已脫手飛出。
“一寸短,一寸險”,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絕至險之兵刃,這一着“龍翔鳳舞脫手雙飛”更是險中之險,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對方已被逼入死角時,本不該使出這一着。
這一着若是使出,對方也就很難閃避得開。
但就在這時,劍光已飛出。
劍光只一閃,已刺入了上官飛咽喉。
劍鋒入喉僅七分。
上官飛的呼吸尚未停頓,額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來,死魚般瞪着荊無命。
他死也不明白荊無命這一劍是怎麼刺出來的。
荊無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緩緩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飛身子突然一陣抽搐,咽喉中發出了“咯”的一響。
劍拔出,鮮血飛激。
上官飛死魚般的眼睛還是在瞪着荊無命,目中充滿了懷疑、悲哀、驚懼……
他還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須相信。
上官飛脫手擊出的龍鳳雙環,已打入了荊無命的左臂。
斷臂。
他拼着以這條斷臂,去硬接上官飛的雙環,然後以右手劍自左脅之下刺出,一劍刺入了上官飛的咽喉。
這是何等詭異的劍法。
這一劍好準!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確沒有說謊。
但這事實卻又多麼令人無法思議,難以相信。
上官飛和他同門十餘年,從未見他練過一天右手劍,所以死也不明白他這右手劍是如何練成的。
但他必須相信,因爲世上絕沒有比“死”更真實的事。
荊無命垂首望着他的屍身,神情看來似乎有些惆悵、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輕輕嘆息了一聲,喃喃道:“你何必要殺我?我何必要殺你?……”
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麼奇特,彷彿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種奇特的韻律。
那對龍鳳雙環還是嵌在他左臂裡。
懷疑,驚懼,不能相信。
這也正是阿飛此刻的心情。
荊無命的劍法的確可怕,也許並不比他快,但卻更狠毒,更詭秘。
“難道我真的無法勝過他?”
就算明知這是事實,也是阿飛這種人絕對無法忍受的。
望着荊無命逐漸遠去的背影,阿飛突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拉住了他。
這是隻很穩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飛回過頭,就看到了李尋歡那對充滿了友情和熱愛的眼睛。
能拉住阿飛的並不是這隻手,而是這雙眼睛。
阿飛終於垂下頭,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也許我真的不如他。”
李尋歡道:“你只有一點不如他。”
阿飛道:“一點?”
李尋歡道:“爲了殺人,荊無命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你卻不能。”
阿飛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確不能。”
李尋歡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劍術雖無情,人卻有情。”
阿飛道:“所以……我就永遠無法勝過他?”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錯了,你必能勝過他。”
阿飛沒有問,只是在聽。
李尋歡接着說了下去,道:“有感情,纔有生命,有生命,纔有靈氣,纔有變化。”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李尋歡道:“但這還並不是最重要的。”
阿飛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殺他,也不能殺他!”
阿飛道:“爲什麼不必?”
李尋歡道:“因爲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殺?”
阿飛沉思着,緩緩道:“不錯,他的心實已死……但既已不必,爲何又不能?”
李尋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可知道他爲何要在暗中苦練右手劍法?”
阿飛道:“你說他是
爲的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爲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你認爲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這秘密?”
李尋歡道:“絕不會知道。”
阿飛道:“怎見得?”
李尋歡道:“荊無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劍取那上官飛的命,上官飛本無還手的餘地。”
阿飛道:“不錯。”
李尋歡道:“但他卻偏偏要等上官飛先出手,然後再拼着以左臂去捱上官飛的雙環,他又何苦多此一舉。”
阿飛沉吟着,道:“那隻因他左臂本已廢,再多挨一次也無妨。”
李尋歡道:“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飛等着他說下去。
李尋歡道:“他這麼樣做,爲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飛道:“我不懂。”
李尋歡道:“他當然很瞭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將任何人都當做工具,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上官金虹就會殺了他。”
阿飛道:“這點上官飛也說過。”
李尋歡道:“荊無命生怕上官金虹也會這麼樣待他。”
阿飛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會這麼樣對他?”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並不知道!”
阿飛道:“他爲什麼不告訴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因爲他和上官金虹之間,似乎有着某種極奇異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對他好,並不是爲了他的劍,而是爲了他的人!”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所以他現在就想去試探試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斷了後,上官金虹對他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對他。”
阿飛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想大概已經明白了。”
李尋歡道:“上官飛說得不錯,荊無命現在的確有種恐懼,但他恐懼的並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與輕蔑。”
阿飛道:“如此說來,他這人豈非也有情感?”
李尋歡道:“他對別人雖無情,但對上官金虹卻例外,因爲他這一生本是爲上官金虹而活着的。”
阿飛嘆息道:“這世上能完全爲自己而活的又有幾人?”
李尋歡道:“他可以爲上官金虹去死,卻不願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飛道:“所以他纔要在暗中苦練右手的劍法。”
李尋歡道:“不錯。”
阿飛道:“他拼着去捱上官飛的龍鳳雙環,就是想先練一練對付雙環的方法。”
李尋歡道:“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飛道:“所以……上官金虹對他的態度若是改變了,他就會用這法子去殺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也許他做不到,但他至少會去試一試。”
阿飛沒有再說什麼,目光卻漸漸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觸及了什麼隱痛。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能在兵刃譜中名列第二,並不是因爲他招式的狠毒、詭險,而是因爲他的穩。”
阿飛茫然道:“穩?”
李尋歡道:“能將天下至險的兵器,練到一個‘穩’字,這纔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處,上官飛的武功,根本難及他父親之萬一。”
阿飛道:“哦?”
李尋歡道:“上官飛之所以恨荊無命,也是認爲他父親沒有將武功的奧秘傳授給他,而傳給了荊無命。”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龍翔鳳舞脫手雙飛’那樣的險招,荊無命能勝他的機會就很少。”
阿飛道:“是。”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說不定會使出來的,因爲他見到荊無命的左臂已斷,就不會再有顧慮,再留着不用,所以荊無命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
阿飛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大聲道:“可是,無論如何,上官金虹總是荊無命的父親。”
李尋歡道:“絕不是。”
阿飛道:“剛纔上官飛明明……”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那隻不過是上官飛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對。”
阿飛道:“那麼,他說的那些話,難道也是假的?”
李尋歡道:“那些事自然不會假,但他的看法卻錯了。”
阿飛道:“看錯了?”
李尋歡道:“他說,自從荊無命一去,他父親就開始對他冷淡疏遠,這自然是事實,但他卻不知道這麼做,爲的只是愛他。”
阿飛道:“既然愛他,爲何疏遠?”
李尋歡道:“因爲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將荊無命訓練成他殺人的工具,荊無命這一生,也就因此而毀在他手上。”
阿飛思着,黯然道:“不錯,一個人若只爲了殺人而活着,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尋歡道:“所以我說荊無命自從見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飛默然。
李尋歡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愛子之心,自然不忍對自己的兒子也這麼做,所以纔沒有將武功傳給上官飛。”
他也長笑了一聲,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飛並不能瞭解他父親的這番苦心。”
阿飛突然道:“所以上官飛其實也等於是死在他父親手上的。”
李尋歡道:“一個人的慾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難免會做錯許多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