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大,被單是新換的,洗得很白,漿得很挺,茶壺並沒有缺口,茶杯也乾淨得很。
但屋裡卻冷清清的,總像是缺少了些什麼。
林仙兒正坐在牀頭,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縫鈕釦,她用針顯然沒有用劍熟悉,時常會扎着自己的手。
阿飛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仙兒縫完了一粒釦子,擡起頭來,輕輕地搥着腰,搖着頭道:“我實在不喜歡住客店,無論多麼好的客店,房間也像是個籠子似的,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悶得慌。”
阿飛道:“嗯。”
林仙兒道:“我常聽別人說,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無論什麼地方總不如自己家裡舒服,你說是不是?”
阿飛道:“嗯。”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我把你從家裡拉出來,你一定很不開心,是不是?”
阿飛道:“沒有。”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李尋歡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願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們既然已決定忘記過去,從頭做起,就不能不離開他,像他那種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有麻煩跟着他的。”
她柔聲接着道:“我們已發誓不再惹麻煩了,是不是?”
阿飛道:“是。”
林仙兒道:“何況,他做人雖然很夠義氣,但酒喝得太多,一個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難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嘆了口氣,緩緩接着道:“就因爲這樣,所以他纔會撞破我的門,要對我……”
阿飛忽然轉回頭,瞪着她,一字字道:“那件事你永遠莫要再說了,好不好?”
林仙兒溫柔地一笑,道:“其實我早已原諒他了,因爲他是你的朋友。”
阿飛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垂下頭,緩緩道:“我沒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兒站了起來,走過去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旁,輕輕撫摸着他的臉,柔聲道:“我也只有你。”
她踮起腳尖,將自己的臉貼在他臉上,低語着道:“我只要有你就已足夠了,什麼都不想再要。”
阿飛張開手,緊緊地抱住了她。
林仙兒整個人都已貼在他身上,兩人緊緊地擁抱着,過了半晌,她身子忽然輕輕地顫抖起來,道:“你……你又在想了……”
阿飛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林仙兒道:“其實我也想……我早就想將一切都給你了,可是我們現在還不能這麼做。”
阿飛道:“爲什麼?”
林仙兒道:“因爲我還不是你的妻子。”
阿飛道:“我……我……”
林仙兒道:“你爲什麼不肯光明正大地娶我,讓別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爲什麼不敢?我以前做錯的事,你難道還不能原諒我?你難道不是真心地愛我?”
阿飛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緩緩鬆開了手。
但林仙兒卻將他抱得更緊,柔聲道:“無論你對我怎樣,我還是愛你的,你知道我的心早已給了你……我心裡只有你,再也沒有別人。”
她的身子在他身上顫抖着,扭動着,摩擦着……
阿飛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兩個人突然倒在牀上。
林仙兒顫聲道:“你真的這麼想……要不要我再替你用手……”
阿飛躺在牀上,似已崩潰。
他心裡充滿了悔恨,也充滿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該這麼做,但他已無法自拔,有時他甚至想去死,卻又捨不得離開她。
只要有一次輕輕的擁抱,他就可將所有的痛苦忍受。
林仙兒已站了起來,正在對着鏡子梳頭髮,她臉上紅紅的,輕咬着嘴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彷彿還帶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飛不可以。”
林仙兒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微笑,笑得的確美麗,卻很殘酷,她喜歡折磨男人,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門。
一人大聲道:“開門,快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我早就看見你了。”
阿飛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什麼人?”
話未說完,門已被撞開,一個人直闖了進來。
這人的年紀很輕,長得也不難看,全身都是酒氣,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盯着林仙兒,似乎根本未見到屋裡還有第三個人。
他指着林仙兒,咯咯笑道:“你雖然假裝看不見我,我卻看到你了,你還想走麼?”
林仙兒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認得你!”
這少年大笑道:“你不認得我?你真的不認得我?你難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幾十封信,你現在卻不認得我了。”
他忽然撲過去,想抱住林仙兒,嘶聲道:“但我卻認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兒當然不會被他抱住,輕輕一閃身,就躲開了,驚呼道:“這人喝醉了,亂髮酒瘋。”
少年大喊道:“我沒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還記得你說的那些話,你說只要我替你把信送到,你就跟我好……”
他又想撲過去,但阿飛已擋住了他,厲聲道:“滾出去!”
少年叫了起來,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滾出去!你想討好她,告訴你,她隨時隨刻都會將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樣。”
他突又大笑起來,吃吃笑道:“無論誰以爲她真的對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過一百多個男人上牀了。”
這句話未說完,阿飛的拳頭已伸出。
只聽“砰”的一聲,少年已飛了出去,仰天跌
在院子裡。
阿飛鐵青着臉,瞪着他,過了很久,他動都沒有動,阿飛才緩緩轉過身,面對着林仙兒。
林仙兒突然掩面痛哭起來,哭着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爲什麼這些人要來冤枉我,要來害我……”
阿飛長長嘆了口氣,輕輕摟住了她,柔聲道:“只要有我在,你就用不着害怕。”
良久良久,林仙兒的哭聲才低了下來,輕泣着道:“幸好我還有你,只要你瞭解我,別人無論對我怎樣都沒關係了。”
阿飛目中帶着怒火,咬着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來欺負你,我決不饒他!”
林仙兒道:“無論什麼人?”
阿飛道:“無論什麼人都一樣!”
林仙兒“嚶嚀”一聲,摟得他更緊。
但她的眼睛卻在望着另一個人,目中非但完全沒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滿了笑意,笑得媚極了。
院子裡也有個人正在望着她。
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彷彿是金黃色的,長僅及膝,腰帶上斜插着一柄劍。
院子裡雖有燈光,卻不明亮,只隱隱約約看出他臉上有三條刀疤,其中有一條特別深,特別長,正由他的髮際直劃到嘴角,使他看來彷彿總是帶着種殘酷而詭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
但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沒有情感,也沒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着林仙兒瞧了半晌,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過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過去。
又過了半晌,就有兩個人跑來將院子裡那少年擡走。這兩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黃色的,行動都很敏捷,很矯健。
林仙兒的輕泣聲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裡傳出阿飛均勻的鼻息聲,鼻息很重,他顯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兒倒給他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裡靜得很,只有風吹着梧桐,似在嘆息。
然後,門開了。
只開了一線,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出來,又悄悄地掩起門,悄悄地穿過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過去。
這排屋子還有一扇窗子,裡面燈火是亮着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子裡照出來,照在她的臉上,照着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極了。
是林仙兒。
她已開始敲門。
只敲了一聲,門裡就傳出一個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冷冷道:“門是開着的。”
林仙兒輕輕一推,門果然開了。
方纔站在院子裡的那個人,此刻正坐在門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動也不動,就彷彿一尊自亙古以來就坐在那裡的石像。
距離近了,林仙兒纔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幾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當他看着你的時候,好像並沒有在看你,他並沒有看着你的時候,又好像在看你。
這雙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銳利,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邪惡妖異之力,就連林仙兒看了心頭都有些發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裡。
但她臉上卻還是帶着動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愈可怕,她就笑得愈可愛,這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第一種武器,她已將這種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練,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荊先生嗎?”
荊無命冷冷地盯着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
林仙兒笑得更甜,道:“荊先生的大名,我早已聽說過了。”
荊無命還是冷冷地盯着她,在他眼中,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簡直就和一塊木頭沒什麼兩樣。
林仙兒卻還是沒有失望,媚笑着又道:“荊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方纔……”
荊無命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時,最好記着一件事。”
林仙兒柔聲道:“只要荊先生說出來,我一定會記着的。”
荊無命道:“我只發問,不回答,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但我問的話,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簡單,我不喜歡聽人廢話……你明白嗎?”
林仙兒道:“我明白。”
她低垂着頭,看來又溫柔,又聽話。
這正是她用來對付男人的第二種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歡聽話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開始喜歡一個女人時,就會不知不覺聽那女人的話了。
荊無命道:“你就是林仙兒?”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是你約我們在這裡見面的?”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已替我們約好了李尋歡?”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道:“你爲何要這樣做?”
林仙兒道:“我知道上官幫主一直在找李尋歡,因爲李尋歡總喜歡擋別人的路。”
荊無命道:“你是想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的瞳孔突然收縮了起來,目光突然變得像一根箭,厲聲道:“你爲何要幫我們的忙?”
林仙兒道:“因爲我恨李尋歡,我想要他的命!”
荊無命道:“你爲何不自己動手殺他?”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我殺不了他,在他面前時,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爲他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別人的命!”
荊無命道:“他真有那麼厲害?”
林仙兒嘆道:“他實在比我說的還要可怕,想殺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
上,除了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外,世上絕沒有別人能殺得死他!”
她擡起頭,溫柔地望着荊無命,柔聲道:“荊先生的劍法我雖未見過,也能想象得到。”
荊無命道:“你憑什麼能想象得到?”
林仙兒道:“就憑荊先生這份沉着和冷靜,我雖然不會用劍,卻也知道高手相爭時,劍法的變化和出手的快慢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靜。”
荊無命道:“爲什麼?”
林仙兒道:“因爲劍法招式的變化,基本上並沒有什麼太大差異,武功練到某一種階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會有太大分別,那時就要看誰比較冷靜,誰比較沉着,誰能夠找出對方的弱點,誰就是勝利者。”
她望着荊無命,目中充滿了仰慕之色,接着道:“當代的劍法名家,我也見得不少,若論冷靜和沉着,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得上荊先生的。”
要恭維一個人,一定要恭維得既不肉麻,也不過分,而且正搔着對方的癢處,這樣纔算恭維得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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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仙兒恭維人的本事的確已到家了。
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三種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歡被人恭維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維,要服侍一個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維話往往比千軍萬馬還有效。
荊無命面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道:“你約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兒道:“是,因爲我算準荊先生和上官幫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趕到的。”
荊無命道:“但你怎知李尋歡也一定會到呢?”
林仙兒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會去。”
荊無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兒笑了笑,道:“他並不怕死,因爲他反正也活不長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聲道:“就因爲他已自知活不長了,所以纔可怕,你武功雖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時也要小心些,這種人動起手來常常會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滿了關懷和體貼,這正是她對付男人的第四種武器——你若要別人關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關心他。
一個美麗的女人若能很適當地運用這四種武器——一百個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個半要拜倒在她腳下。
只可惜林仙兒這次遇着的卻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個男人,簡直不是個人!
幸好她還有樣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女人有時能征服男人,就因爲她們有這種武器。
但這種武器對荊無命是否也同樣有效呢?
林仙兒遲疑着。
若非絕對有把握,她絕不肯將這種武器輕易使出來。
荊無命的瞳孔在漸漸擴散,漸漸又變成一片朦朦朧朧的死灰色,對世上任何事都彷彿不會有興趣。
林仙兒暗中嘆了口氣,對這男人,她實在沒有把握。
荊無命緩緩道:“你要說的話已說完了麼?”
林仙兒道:“是。”
荊無命慢慢地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背對着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兒只有苦笑道:“荊先生若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荊無命還是不理她,自懷中取出粒藥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兒也看不出他在幹什麼,等了半天,荊無命還是沒有回過頭來,她也沒法子再待下去,只有走。
但她還未走到門口,荊無命忽然道:“聽說你很喜歡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兒怔住了。荊無命冷冷接着道:“你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兒眼波流動,慢慢地垂下頭,道:“我喜歡能沉得住氣的男人。”
荊無命霍然轉過身,道:“那麼,你現在爲何放棄了?”
林仙兒擡起頭,才發現他的瞳孔突又縮小,正盯着她的身子,那眼神看來就好像她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的臉似已紅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鐵打的,我……我不敢……”
荊無命緩緩道:“但我的人卻不是鐵打的。”
林仙兒再擡起頭,凝視着他,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荊無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種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兒紅着臉道:“你爲什麼不教我?”
荊無命慢慢地向她走了過來,冷冷道:“這法子你還用得着我來教麼?”
他忽然反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林仙兒整個人都似已被打得飛了起來,倒在牀上,輕輕地呻吟着,她的臉雖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卻射出了狂熱的火花……
荊無命緩緩轉過身,走到牀前。
林仙兒忽然跳起來,緊緊摟住了他,呻吟着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沒關係,我情願死在你手上……”
荊無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裡不斷傳出呻吟聲,聽來竟是愉快多於痛苦。
難道她喜歡被人折磨,被人鞭打?
林仙兒走出這屋子的時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來是那麼狼狽,那麼疲倦,彷彿連腿都無法擡起,但她的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滿足、平靜。
每次她燃起阿飛的火焰後,自己心裡也燃起了一團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個人發泄,將這團火熄滅。
她喜歡被人折磨,也喜歡折磨別人。
晨霧已稀。
林仙兒仰面望着東方的曙色,喃喃道:“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了,還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李尋歡你最多也不過只能再活五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