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幾點疏星,淡淡的星光下,遠處彷彿有人影一閃。
她追得雖然快,這個人卻更快。
她穿窗而出,這個人已到了十丈外。
可是她絕不放棄,她明知自己是絕對追不上這個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過去。
遠處更黑暗,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橫巷裡有個古老的祠堂,還燃着盞孤燈。
在這古老的長安城裡,到處都可以看到這種祠堂,破舊,冷落,無人。
她忽然停下來,放聲大呼:“葉開,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還沒有走遠,一定還聽得見我說話。”
黑暗中寂無迴應,只有幾株還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風中嘆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來見我,你都該聽完我要說的話。”她咬着嘴脣,勉強忍住眼淚,“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若不願再見我,我也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開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在黑暗中看來,她的胸膛像緞子般發着光,風卻冷如刀。
她身子已開始不停地發抖。
“我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這一次,我卻要死給你看。”
她伸出顫抖的手,從頭上拔下根八寸長的金釵,用盡全身力氣,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對她來說,這世界已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家門慘變,兄弟飄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個可以依賴的人。
她本已決心一輩子跟着這個人,可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見都不願再見她一面。
金釵刺入胸膛,鮮血濺出。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條人影精靈般飛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聲,金釵落在屋脊上。
鮮紅的血,流過白雪般的胸膛。
她終於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令她魂牽夢縈,無論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她終於見到了葉開。
夜色悽迷,淡淡的星光,照着葉開的臉。
他看來彷彿還是老樣子,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嘴角還是帶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細看一看,你就會發現,他的眼睛發亮,只不過是因爲淚光。
他雖然還是在笑,笑容中卻充滿了淒涼和悲傷。
“你不必這麼樣做的,”他輕輕嘆息,柔聲道,“你爲什麼要傷害自己?”
丁靈琳看着他,癡癡地看着他,整個人都似已癡了。
相見不如不見。
爲什麼蒼天一定要安排他們再見這一次?爲什麼?
葉開顯然也在勉強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沒有錯,錯的是我。”
“你……”
葉開不讓她說下去:“你什麼都不必說,我什麼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葉開點點頭,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會這麼樣做,郭定是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是個好人,你當然絕不能看着他爲你而死。”
丁靈琳淚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這麼樣做,才能讓郭定覺得還可以活下去。”
葉開嘆息着:“一個人若已連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絕對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他,連葛病也一樣不能。”
他的確瞭解郭定,更瞭解她。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同情和了解更珍貴。
丁靈琳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撲在他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葉開就讓她哭。
哭也是種發泄。他希望她心裡的委屈和悲痛,能隨着她的眼淚一起流出來。
可是他自己呢?
他絕不能哭,甚至連默默地流幾滴眼淚都不行,他知道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至少,要有一個人是堅強的。
他一定要堅強起來,無論多麼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隱藏在心裡,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風更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痛哭終於變成了低泣,葉開才輕輕推開她,道:“你應該回去了。”
丁靈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裡去?”
葉開道:“回到你剛纔出來的地方。”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別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靈琳突又冰冷僵硬:“你……你還是要我回去嫁給郭定?”
葉開硬起了心腸道:“你絕不能就這麼拋下他。你也應該知道,你若像這麼樣一走,他一定沒法子再活下去。”
丁靈琳也不能不承認,郭定之所以還有求生的鬥志,全是因爲她。
葉開的心已抽緊:“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絕不能原諒你,你自己也一定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那麼,我們兩個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將痛苦一輩子。
他沒有說出下面的話,他知道丁靈琳一定也能瞭解。
丁靈琳垂着頭,過了很久,才淒涼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葉開想勉強自己笑一笑,卻笑不出,“你應該知道我一向是個堅強的人。”
“我們以後難道永遠也不能再見?”
“當然還能再見。”
葉開的心在刺痛,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謊,他不能不這麼樣說:“……只要事情過去,我們當然還能再見。”
丁靈琳忽然擡起頭,盯着他:“好,我答應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若是事情已過去,我還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在哪裡?”
葉開避開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已過去,用不着你找我,我會去找你。”
丁靈琳道:“我若能好好解決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地活着,你就會來找我?”
葉開點點頭。
“你說的是真話,你真的沒有騙我?”
“真的。”
葉開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說的並不是真話,但丁靈琳卻已完全相信。
——人們爲什麼總是要欺騙一個對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爲他無可奈何。
——生命中爲什麼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悲傷和痛苦?
他不知
道,也無法瞭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一條寂寞而漫長的路。
——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若是到了必要的時候,總是會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
丁靈琳終於下定決心:“好,我現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後一定會去找你。”
丁靈琳點點頭,慢慢地轉過身,彷彿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
她轉過身,將星光留在背後,將生命也留在背後,她用力握緊雙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終於說出了三個字:
“你走吧。”
葉開走了。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他不敢再說。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風如刀,他迎風飛奔,遇到黑暗處,然後就彎下了腰,開始不停地嘔吐。
人們到了最悲傷痛苦的時候,爲什麼總是會變得無淚可流,反而會嘔吐?
丁靈琳也在嘔吐。她不停地嘔吐,連膽汁苦水都已吐出來。
可是她已下定決心,葉開既然還沒有死,她就絕不能嫁給別人。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去嫁別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決心要回去告訴郭定,將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訴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個男子漢,就應該瞭解,就應該自己站起來,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個男子漢。
她相信這一切事都會圓滿解決的,到那時,葉開一定就會來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難,很快就會過去。她有信心。
鴻賓客棧的大廳裡,燈火依舊輝煌,還有一陣陣悠揚的笛聲傳出來。
現在那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還活着,大家一定還在等着她。
她躍下屋脊,走入大廳。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個寒冷黑暗的萬丈深淵裡。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獄裡。
大廳裡甚至已變得比地獄裡還可怕。
地獄裡燃燒着永不熄滅的火焰,火焰是紅的。
這大廳裡也是紅的,但最紅的卻不是那對龍鳳花燭,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鮮血!
她能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這大廳裡已只剩下一個活人,一個人還在吹笛。
他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眼睛發直,人已僵硬,但卻還在不停地吹。
他雖然還活着,卻已失去了魂魄。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笛聲聽在丁靈琳耳裡時,是什麼滋味,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遠聽不到她的解釋和苦衷,他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還有那個善良的老人,還有……
丁靈琳沒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鮮紅的血,已看不到別的。
這究竟是誰下的毒手?究竟是爲了什麼?
她也已無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靈琳再次睜開眼時,第一眼看見的,是口華貴而精美的箱子。
萬寶箱。
那藍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牀前,凝視着她,眼睛裡也充滿了悲痛和憐憫。
丁靈琳想掙扎着坐起來,葛病卻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沒有救他?”
葛病黯然搖頭,長長嘆息,道:“我去遲了……”
丁靈琳突然大叫:“你去遲了?……你爲什麼要溜走?”
葛病道:“因爲我要趕着去找人。”
丁靈琳還在叫道:“你爲什麼要去找人?爲什麼?”
她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她已接近崩潰。
等她的激動稍稍平靜,葛病才沉聲道:“因爲我一定要去找人來制止這件事。”
丁靈琳道:“你早已知道會有這件事發生?”
葛病嘆道:“看見了那袋珠寶,看見了那四個人的名字時,我就已知道。”
丁靈琳道:“你知道那四個人是誰?”
葛病點點頭。
“他們究竟是誰?”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靈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鐵錘擊倒,連動都不能動了。
葛病徐徐地道:“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就因爲我怕你們聽了後,會驚慌恐懼,我不願意影響到你們的喜事。”
喜事!那算是什麼樣的喜事?
丁靈琳又想跳起來,又想大叫,卻已連叫的力氣都沒有。
葛病道:“何況我也看見了那四個黃衣使者,我認爲金錢幫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不稍有顧忌。”他黯然嘆息,又道,“但我卻想不到這件事中途竟又有了變化。”
“你是不是認爲葉開一定會在暗中照顧的?”
葛病只有承認。
“所以你想不到葉開會走,也想不到我會走。”
丁靈琳的聲音很虛弱。
她整個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嘆道:“我應該想到他可能會走的,因爲他並沒有看見那塊玉牌,也沒有看見那袋珠寶。”
丁靈琳忍不住問:“他們送那袋珠寶來,難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麼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們送那袋珠寶來,是來買命的。”
丁靈琳駭然道:“是買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殺人。”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葛病道:“因爲他們相信地獄輪迴,從不願欠下來生的債。所以他們每次自己出來殺人前,都會先付出一筆代價,買人的命。”
丁靈琳忽然又問:“你怎麼會知道我走了,葉開也走了?”
“有人告訴我的。”
“什麼人?”
“那個吹笛人。”
想起了那淒涼的笛聲,丁靈琳不禁打了個寒噤:“他親眼看見了這件事?”
葛病長嘆,道:“從頭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見了我,他只怕終生都要變成個瘋癲的廢人了。”
無論誰看見這種事,都會被嚇瘋的。
丁靈琳又問:“他也看見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沒有。”
“爲什麼?”
“因爲四大天王爲
復仇殺人時,臉上總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復仇?他們是爲了誰復仇?”
“玉簫道人。”
葛病道:“玉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愛慾天王,班察巴那。”
丁靈琳用力握緊了雙手,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郭定殺玉簫道人,是爲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葉開就不會走。”
“……”
丁靈琳又在流淚:“葉開若不走,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
葛病卻搖搖頭,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這一切本就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丁靈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並不是南宮浪,我認得南宮浪。”
丁靈琳又吃了一驚:“他不是南宮浪是誰?”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靈琳道:“他忽然出現,就是爲了要逼葉開出手?”
葛病嘆道:“他們的確早已算準了葉開一定會出手救郭定,也算準了只要葉開一現行蹤,你就一定會追出去。”
——他們當然也算準了只要丁靈琳一追出去,葉開就一定會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動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極完美周密的計劃。
所以他們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靈琳恨恨道:“這麼樣看來,那個故意揭破黑衣人陰謀,故意說他是南宮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道,“你聽不聽得出他的聲音?”
丁靈琳聽不出。
“我只覺得那人說話的聲音,比尖針還刺耳。”
“你聽不聽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是從喉嚨裡一條帶子般的器官發出來的。”葛病緩緩道,“男人成長之後,這條帶子就會漸漸變粗,所以男人說話的聲音,總比女人低沉粗啞些。”
丁靈琳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些事,可是她每個字都相信。
因爲她知道葛病是天下無雙的神醫,對人類身體的構造,當然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她也聽說過,魔教中有種功夫,可以使一個人喉嚨裡這條帶子收縮,聲音改變。
葛病道:“所以一個正常的男人,說話的聲音絕不會太尖銳,除非……”
丁靈琳搶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說出來的。”
葛病點點頭,道:“你再想想,他說話爲什麼要用假嗓子?”
丁靈琳道:“因爲他怕我聽出他的聲音來。”
葛病道:“爲什麼?”
丁靈琳道:“因爲我一定見過他,聽過他的聲音。”
葛病道:“那天去賀喜的都有些什麼人?其中又有幾個是你見過的?”
丁靈琳不知道。“我根本沒有機會看。”她咬着牙道,“有機會看見的人,現在已全都被殺了滅口。”
葛病也不禁握緊了雙拳。
魔教行動的計劃,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們還是留下了一條線索。”葛病沉思着說。
“什麼線索?”
葛病道:“主持這次行動的兇手,當時一定在那喜堂裡。”
丁靈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當時在喜堂中的人,現在還活着的一定就是兇手,兇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靈琳眼睛裡發出了光:“所以我們只要能查出當時在喜堂中有些什麼人,再查出現在還有些什麼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誰了。”
葛病點點頭,他的眼睛並沒有發光。因爲他知道這件事說來雖簡單,要去做卻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們現在既不知道當時在那喜堂中有些什麼人,更不知道現在還活着的有些什麼人。”
丁靈琳道:“但我們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麼人送過禮,死的又是些什麼人。”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靈琳道:“每個來送禮的人,我們都已記在禮簿上。”
葛病立刻問道:“那禮簿呢?”
丁靈琳道:“想必還在鴻賓客棧的賬房裡。”
葛病道:“現在天還沒有亮,那些死屍想必也還在喜堂裡。”
丁靈琳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葛病道:“離鴻賓不遠。”
丁靈琳跳起來,道:“那我們還等什麼?”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憂慮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現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裡,再看見那些鮮血和屍體,甚至很可能會發瘋。他想說服她,要她留下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丁靈琳已衝出去,這女孩子竟遠比他想象中堅強得多。
禮堂中沒有人——連死人都沒有。葛病的擔心,竟完全是多餘的,他們到了鴻賓客棧,立刻就發現所有的屍體都已被搬走。賬房裡也是空的,沒有人,更沒有禮簿,所有的禮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靈琳怔住。現在夜還很深,她離開這裡並沒有多久,魔教的行動,實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問道:“四大天王送來那袋珠寶,本來是不是也在這賬房裡?”
丁靈琳點點頭。
葛病道:“那麼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葛病道:“因爲那袋珠寶本是他們用來買命的,現在命已被他們買去,他們就不會收回那些珠寶。”
丁靈琳道:“所以屍體也不是他們搬走的。”
葛病道:“絕不是。”
丁靈琳道:“不是他們是誰?除了他們外,還有誰會有這麼快的手腳?”
要搬空那些屍體和禮物,並不是件容易事。別人要那些屍體,也完全沒有用。
丁靈琳實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風吹進來的時候,竟赫然又有一陣笛聲隨風傳了進來。
笛聲淒涼而悲哀,丁靈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蒼白的臉。她忍不住問:“你剛纔沒有把他帶走?”
葛病搖搖頭。
“他爲什麼還留在這裡?”
“他又看見了什麼?”
葛病和丁靈琳已同時穿窗而出,他們都知道,能回答這問題的只有一個人。
他們一定要找到這個吹笛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