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已不見,霧也已不見。
陰森黑暗的山洞裡,卻有一堆火焰在躍動,閃動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鐘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靈琳蒼白美麗的臉。
她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這堆火。
所以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靜靜地凝視着火焰的躍動。
火焰的本身,彷彿就象徵着生命,已爲她帶來了溫暖和光明。
她從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愛的。
然後她纔看見傅紅雪,他冰一樣的臉,已因火焰的閃動而變得有了生命。
現在他正將一隻皮毛已洗剝乾淨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動作複雜而緩慢,他臉上甚至也已現出種和平寧靜的表情。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臉上有過這種表情,她忽然覺得他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可怕的人。
帶着血的野兔已漸漸在火上被烤成金黃色,山洞裡瀰漫着誘人的香氣。
丁靈琳臉上忽然泛起一陣紅暈,她本不是那種一見到血就會暈過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釋:“我剛纔實在太餓,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紅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種,否則就只能吃帶血的兔肉了。”
丁靈琳失聲道:“火種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紅雪點點頭。
丁靈琳的臉更紅,她記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貼身的衣袋裡。
她咬着嘴脣,板起了臉,大聲道:“你怎麼能亂掏人家身上的東西?”
傅紅雪冷冷道:“我的確不該這麼做的,我本該脫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來吃。”
丁靈琳立刻用力拉緊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這個人會真的過來脫她的衣服。
傅紅雪卻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將烤好的野兔撕成兩半,隨手拋了一半給她,竟是比較大的一半。
丁靈琳心裡突又泛起一陣溫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個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紅雪若是給她比較小的那一半,她還是會覺得很生氣。
她畢竟是個女人。
沒有鹽的烤肉,本來就像是已生了十八個孩子的女人一樣,已很難令人發生興趣。
但沒有鹽的肉至少總比沒有肉好。
飢餓,本就是人類最不能抗拒的兩種慾望之一。
丁靈琳幾乎將骨頭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還忍不住要嘆息一聲,喃喃地道:“這兔子身上的肉簡直比猴子還少。”
傅紅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說不定早已被別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靈琳嫣然道:“小葉說的不錯,你有時看來雖然很可怕,其實卻並不是個兇狠惡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無論你怎麼想,我總覺得他一直都對你不壞,而且比誰都瞭解你。”
一提起葉開,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忽然站起來,冷冷道:“你自己還能不能脫衣服?”
丁靈琳的臉色也變了,失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脫,我替你脫。”
丁靈琳大駭道:“爲什麼要脫衣服?”
傅紅雪道:“因爲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靈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的確已溼透,地上也是陰寒而潮溼的,這樣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場纔是怪事。
她自己當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脫衣服,她寧可死——除了葉開外,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脣,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強姦過馬芳鈴?”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繃緊,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卻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是他做過的事,他就絕不推諉否認。
丁靈琳道:“你會不會強姦我?”
傅紅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靈琳道:“你現在若要強姦我,我當然沒法子反抗,但我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
丁靈琳道:“除了葉開外,無論什麼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噁心,因爲我覺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
傅紅雪充滿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裡,彷彿又有火焰在燃燒。
他全身都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丁靈琳道:“你恨他,也許並不是因爲他殺了翠濃,而是因爲你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
傅紅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嗄聲道:“你錯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你不該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靈琳倒下去的時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風裡硬起來。
她的淚也已將流下,咬着牙道:“我沒有錯,小葉卻實在錯了,他看錯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個畜生。”
傅紅雪全身不停地顫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縮成了一團。
火光閃動下,他的臉竟已完全扭曲變形,嘴角就像馬一樣,吐出了濃濃的白沫。
丁靈琳反而怔住。
她也聽說過,傅紅雪是個有病的人,但她卻未想到他的病竟會突然而來,來得竟如此可怕。
這少年不但孤獨寂寞,滿心創痛,而且還有這種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糾纏着他。
唯一能安慰他、瞭解他的人,現在卻已被埋入了黃土。
他這一生,過的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生活?生命對他也未免太無情。
他應該恨的!
“我若是他,我說不定也會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靈琳心裡的恐懼和憤怒,忽然又變作憐憫與同情。
她若還能站起來,現在說不定會將他像孩子般擁抱在懷裡。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
她連手都已陰寒潮溼而漸漸麻痹,只能勉強擡起來,掩住衣襟。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來的卻顯然不止一個人。
“這當然絕不會是葉開,葉開若要來,絕不會和別人一起來的。”
丁靈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誰會冒着這種愁煞人的秋風秋雨,到這荒山上來呢?
腳步聲已在山洞外停下來,閃動的火光,已無異告訴他們這山洞裡有人。
過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試探問:“裡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請見示。”
丁靈琳用力咬着嘴脣,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只希望這些人一時間還不敢貿然闖進來,只希望傅紅雪能在他們闖進來之前清醒。
但這時她已看見一柄刀從外面慢慢地伸進來,接着她就看見了握刀的人。
來的人的確不止一個,但現在進來的卻只有他一個。
這人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卻不是傅紅雪那種純淨得接近透明的蒼白。
他的臉白裡發青,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竟彷彿是慘碧色的,又像是戴着個青銅面具。
他的眼睛也陰森可怕,只看了傅紅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靈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裡突又露出種淫猥的表情。
丁靈琳只恨不得能將這雙眼睛挖出來。
這人手裡的刀已垂下,長長吐出一口氣,顯然他已發現倒在地上的這兩個人都已沒有值得他戒備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鑽到丁靈琳的衣襟裡去。
丁靈琳忍不住大聲道:“你看什麼?難道你從來也沒看過女人?”
這人笑了,用腳尖踢了踢傅紅雪,道:“他是你的什麼人?”
丁靈琳道:“你管不着。”
這人道:“他就是那個一腳踢垮了關東萬馬堂的傅紅雪?”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
這人道:“我本來就是來找他的。”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找他幹什麼?”
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殺個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但現在看來他已只有等着別人殺他了。”
丁靈琳勉強控制着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這種想法,一定會後悔。”
這人笑得更陰險,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這種想法,還有另外一種想法。”
丁靈琳又忍不住再問:“什麼想法?”
這人笑道:“男人看見一個你這麼漂亮的女人赤裸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裡會有什麼想法,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丁靈琳突然全身冰冷,失聲道:“你敢?”
這人悠然道:“我爲什麼不敢,就算傅紅雪現在還能夠拔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靈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麼人,說不定會自動把你讓給我的。”
丁靈琳道:“你憑什麼?”
這人道:“我只憑一樣東西,一樣傅紅雪連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撥丁靈琳緊拉着衣襟的手,接着道:“就憑這樣東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做給你看。”
丁靈琳幾乎已忍不住要失聲大叫起來,她的手已不能不鬆開。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一樣東西從外面飛進來,打在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齒上。
只聽“咯”的一響,這人的門牙已然被打破了兩三顆。
這樣東西隨着碎裂的牙齒落下來,竟是粒還沒有剝殼的花生。
這人面色驟然改變,一隻手掩住了嘴,一隻手揚起了
刀。
丁靈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臉色也已變了,忍不住失聲驚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現在最不願看見的人之一,爲什麼他也偏偏來了?
她的運氣爲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壞。
山洞外還是雲霧悽迷,一片黑暗,一個人帶着笑說道:“這世上並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難找出幾個。”
一個人微笑着,施施然走了進來,穿得很隨便,笑得很輕鬆,看他的樣子,就算是天塌下來,他好像也不會在乎。
看到了這個人,丁靈琳只覺得那悶死人的濃雲密霧彷彿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風秋雨也彷彿忽然停了。
現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來,她也已不在乎,因爲這個人就是葉開。
只要能看見葉開,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暖之意,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卻故意要板起臉,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怎麼直到現在纔來?”
葉開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想早點來的,卻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寶貝二哥躺在地上生氣,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你的二哥。”
丁靈琳就算還想生氣,也氣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來就應該對他好一點,因爲他遲早總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葉開看着她,皺了皺眉,道:“可是你們丁家的人爲什麼總喜歡躺在地上呢?”
丁靈琳道:“你自己說過的,一個聰明人能躺下去的時候,是絕不會坐着的。”
葉開也笑了,道:“不錯,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紅雪,又看了看那個高舉着鋼刀的人,道:“你們都是聰明人,但這位仁兄爲什麼還不肯躺下去,這樣子站着豈非太累?”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應該勸勸他,要他不如還是躺下去的好。”
葉開點了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這人的嘴已閉起,嘴角還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個老江湖、老狐狸,當然知道能用一顆花生打落門牙的人,絕不是好惹的。
但現在葉開又正背對着他,再難惹的人,背上也絕不會長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對着葉開的脖子,這機會實在難得,錯過實在可惜。
他突然揮刀,直砍葉開的脖子。
誰知道葉開背後偏偏像是長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輕輕在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劃。
這人的刀忽然間就已到了他手裡。
葉開看着這把刀,輕撫着刀鋒,微笑道:“看來這也是把快刀。”
這人的臉已僵硬,想勉強笑笑,但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葉開道:“這麼快的刀無論砍在誰的脖子上,他的腦袋都一定會掉下來,你信不信?”
他提着刀在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試試。”
這人一張白裡透青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試了。”
葉開道:“你相信?”
這人道:“當……當然相信,誰不信,誰就是龜孫子。”
葉開大笑。
這人忽又問道:“閣下上山時,有沒有看見在下的朋友們?”
葉開又點點頭,道:“我看他們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勸他們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這人臉色又變了變,苦笑道:“其實我……我也已累得很。”
葉開道:“既然累得很,爲什麼還不躺下去?”
這人什麼話都不再說,走到角落裡,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來他倒也是個聰明人。”
葉開嘆了口氣,道:“這年頭的笨人本來就已不多的。”
丁靈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樣,我們雖然不太笨,也不太聰明。”
葉開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來走走了,躺得太久,也會累的。”
丁靈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機來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你二哥點你穴時,爲什麼不順便把你的嘴也一起點住呢?”
丁靈琳道:“因爲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紅雪的身子雖然漸漸已能伸直,卻還在不停地喘息着。
葉開看着他,黯然道:“這麼樣一個人,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病?”
丁靈琳已站了起來,正彎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嘆道:“他的確是個很可憐的人,但有時卻又偏偏要叫人覺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把我架到這裡來?”
葉開搖頭。
丁靈琳道:“他以爲你殺了翠濃。”
葉開皺起了眉,道:“翠濃已死了?”
丁靈琳道:“她的墳墓就在外面,傅紅雪親手埋葬了她。”
葉開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見了。
丁靈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殺了她的?”
葉開道:“你也要問我這種話?”
丁靈琳嘆道:“我當然知道你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可是你的刀爲什麼會到了他手上?”
葉開道:“我的刀?……”
丁靈琳還沒有說話,已看見了有刀光一閃。
葉開一伸手,閃電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飛刀,薄而鋒利。
他擡起頭,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站起來時,就像是幽靈忽然從地下出現,煙霧忽然從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來更蒼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憤怒和仇恨卻比火焰更強烈。
他手裡緊緊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鋒般瞪着葉開,一字字道:“這是不是你的刀?”
葉開沒有回答,不能回答。
這柄刀的確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樣,但這柄刀卻絕不是他的。
能用這種刀殺人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
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仿造這種刀,而且還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樣。
世上幾乎根本就沒有人看過他用的這種刀。
傅紅雪還在瞪着,等着他回答!
葉開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用這把刀殺了誰?”
傅紅雪道:“你殺了郭威的孫子,又殺了王大洪。不是嗎?”
葉開道:“王大洪?”
傅紅雪道:“你叫王大洪殺人,然後你殺了他滅口。”
葉開道:“翠濃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紅雪道:“他用的是毒劍,但你的手段卻比他的劍還毒!”
葉開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現在就算否認,你也是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道:“絕不會。”
葉開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爲什麼要殺翠濃呢?”
傅紅雪道:“你真正要殺的並不是翠濃,是我。”
葉開道:“是你?我爲什麼要殺你。”
傅紅雪還沒有開口,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因爲你已經被萬馬堂收買了,我恰巧在無意間聽見他透露過口風。”
傅紅雪霍然轉身,盯着這個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姓白,賤名白健,江湖中人卻都叫我白麪郎君。”
傅紅雪道:“你見過馬空羣?”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見到。”
傅紅雪動容道:“他在哪裡?”
白健白了葉開一眼,道:“你先殺了他,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
傅紅雪的臉突又因激動而發紅。
無數日辛苦的找尋,竟忽然在無意間得到結果,無數年的刻骨銘心,像毒蛇般糾纏着他的仇恨,現在忽然又有了報復的希望。
老天保佑,馬空羣總算還活着,總算還沒有死在別人手裡。
傅紅雪緊握雙手,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這裡來,本就是爲了要帶你去找馬空羣的,可是他……”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氣,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這剎那間,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閃,一縷寒風貼着他耳朵擦了過去。
接着只聽“奪”的一聲,火星飛濺,一柄飛刀釘在他身後的山壁上,薄利的刀鋒竟已入石兩寸。
白健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竟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這柄刀本來明明在葉開手上,他竟未看見葉開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紅雪都未看見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臉色似也變了。
葉開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萬馬堂收買,這個人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傅紅雪遲疑着,突又冷笑,道:“你當然不會在我面前殺人滅口。”
葉開道:“你相信他的話?”
傅紅雪道:“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事,我……我親眼看見翠濃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葉開道:“你真的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傅紅雪不再說話,因爲現在又已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比閃電更快,比閃電可怕。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一刀,他一刀出手時,刀上就彷彿帶着種來自地獄的力量。
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他這一刀。
可是葉開的人已不見。
傅紅雪一刀揮出時,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貼在山壁上。
就在刀鋒還未離鞘的
那一瞬間,他的身子已凌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傅紅雪拔刀的動作幾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離鞘,就沒有人再能避開那一刀。
葉開的身子,看來就像是被刀風送出去的。
看來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一刀,早已在準備閃避這一刀。
他閃避的動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紅雪自己才知道他這一閃是多麼完美,多麼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葉開看着他,突然道:“這樣子不公平。”
傅紅雪道:“不公平?”
葉開道:“你殺了我,我死而無怨,可是我若萬一殺了你呢?”
丁靈琳立刻搶着道:“你若死了,還有誰會替你去找馬空羣報仇?你難道已將那段仇恨忘了?”
傅紅雪怎麼能忘得了!
他對葉開的仇恨雖然新鮮而強烈,可是對馬空羣的仇恨,卻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裡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一片上都還是會帶着這段仇恨。
他活着,本就是爲了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記,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鋒卻也是蒼白的,就好像他的臉一樣,蒼白而透明。
他緊緊握着刀,竟不知這第二刀是不是還應該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裡已因緊張興奮而佈滿了血絲。
他也已看出了傅紅雪的猶豫,他認爲葉開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時他本是個陰沉狡猾,很有判斷力的人,但這種生死間可怕的壓力,卻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聲道:“你爲什麼還不動手?剛纔你倒在地上時,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殺了你,你難道還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認爲他的話說得很有煽動力,他自己若在傅紅雪這種情況下,聽見了這些話,是絕不會放過對方的。
可是他錯了,他忘記傅紅雪和他並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傅紅雪竟忽然轉身,刀鋒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臉上,一字字問道:“你剛纔救過我?”
白健立刻用力點頭。
傅紅雪道:“爲什麼要救我?”
白健道:“因爲我要你去殺了馬空羣,馬空羣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這解釋也極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誰知傅紅雪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只有一點還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點?”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殺我,就憑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終於明白,這少年雖然是個殘廢,雖然有種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惡疾,但他卻絕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
傅紅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一粒粒從他額角上滴出來,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條已被人趕到垃圾堆裡的野狗一樣。
他已不願再多看這個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視着自己手裡的刀,冷冷道:“我本該殺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發抖。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軟癱,倒在山壁上,無論誰剛從死亡邊緣爬回來,都難免會像他一樣虛脫。
傅紅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殺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紅雪道:“馬空羣真的還活着?”
白健道:“絕不假。”
傅紅雪道:“你是想活着帶我去?還是想死在這裡?這兩條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再多看這個人一眼。
他已算準了這種人會怎麼樣選擇——事實上,他已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葉開正看着他,目中帶着種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來你的確已進步了很多。”
傅紅雪還在看着自己的刀。
刀鋒愈磨愈利,人又何嘗不一樣?這世界上大多數人豈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長的?
自從失去了翠濃後,他忽然第一次感覺到對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擡起頭,凝視着葉開道:“今天我可以讓你走,但我們之間的賬,卻遲早還是要結清。”
葉開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都可以讓你決定。”
葉開道:“時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訂。”
傅紅雪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我反正沒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紅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見馬空羣,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葉開道:“我並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確很想去看看。”
傅紅雪道:“先看我殺馬空羣,再等着我殺你?”
葉開笑了,微笑着道:“你那時若是萬一不想殺我了,我也不反對。”
傅紅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這一次無論是我殺了他,還是他殺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葉開道:“我答應。”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時,你最好走得遠些,最好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他已不願再看見任何成雙成對的人,他寧願孤獨,有種痛苦在孤獨中反而比較容易忍受。
葉開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要這個人帶路的。”
傅紅雪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我已想出了他的來歷。”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他是龍虎寨的人,馬空羣想必一直隱藏在龍虎寨。”
白健的臉突然發青,這已無異說明馬空羣的確在龍虎寨。
他活着對別人已完全沒有價值。他認爲葉開已絕不會再放過他,可是他又錯了。他忘了葉開跟他也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丁靈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們雖然已不要你帶路,也不會殺你的,因爲他們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的。”
丁靈琳微笑道:“他們的確是的,但我卻不是。”
白健的臉又發青,道:“你……你……”
丁靈琳淡淡道:“我只不過是個女人,女人總比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後最好記住,無論什麼人都可以得罪,卻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後一定……一定記住。”
丁靈琳道:“你真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白健道:“真的。”
丁靈琳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樣才相信。”
丁靈琳忽然沉下了臉,道:“我只有一個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臉色,忽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後一點力氣,衝了出去。
這次他沒有錯。他雖然不瞭解英雄和君子,卻很瞭解女人。
他衝出去時,忽然聽見腦後響起了一陣清悅的鈴聲,優美而動聽。
這就是他最後聽見的聲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時,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時候。
傅紅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頭瞪着葉開,冷冷道:“你不該讓他死的。”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他也不該得罪女人。”
傅紅雪道:“馬空羣若不在龍虎寨呢?”
葉開道:“他一定在。”
可是葉開這次也錯了。
馬空羣已不在龍虎寨,龍虎寨裡已沒有人,沒有一個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結,血泊中的屍體也已冰冷僵硬。
葉開並不是沒有見過鮮血和死人,但現在卻也覺得忍不住要嘔吐。
傅紅雪緊握着他的刀,緊握着他的手。他幾乎已開始嘔吐,可是他用盡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卻用盡一切力量勉強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況,是不是就跟現在一樣?
他恨馬空羣,但卻從未像現在這麼恨過。因爲這本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馬空羣手段的殘暴狠毒。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開才長長嘆息,道:“他想必已發現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這種毒手。”
傅紅雪沒有開口。他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就必將嘔吐。
葉開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泥土還是溼的。
陽光照不到這裡,血雖已凝結,卻還沒有乾透——這是不是因爲血中還有淚?
葉開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還沒有多久。”
丁靈琳已轉過身,用手掩住了臉,忽然道:“但又有誰知道他是從哪條路走的呢?”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他遙視着遠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滿了憤怒,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這種人,無論往哪條路走,都走不遠的。”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會被他走光了。”
一個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無路可走時,也不會停下來的。
因爲他還有一條路走。
絕路!沒有人願意自己走上絕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願意,也沒有人能逼你走上絕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絕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