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皇宮之中,流光溢彩。年輕的大慶皇帝難得開心顏,大擺流水宴,招待羣臣。這座上最爲尊貴的席位自然當屬傅德昱與傅容。而陪侍在皇上身邊的也自然是巧笑倩兮的傅淑儀。
傅容真是許久沒見過長姐了,此時遠遠地瞧着長姐眉目如畫,竟有幾分陌生感,但是長姐笑得那般燦爛,想來皇上並不曾薄待過她。如此便好!傅容的心中有了幾分安慰。
傅容自回京後,與傅德昱一路做派,除去蕭墨遲一人外,並不與朝中的大臣交遊。所以此時他也只一個人靜坐着喝酒,那些朝臣也不敢上前打擾。
傅容的目力極佳,透過皇上與傅淑儀的主桌瞧見了宛央與太后同坐在一處賞月。他忽地想起了蕭墨遲前些日子來見自己時的欲言又止,心中覺得格外不安,於是便又盯着宛央多看了兩眼。
宛央這時已經站起了身,朝着太后微微作福,又說了些什麼,便在侍女的攙扶下離開了。
傅容眼睜睜地看着宛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自己則坐在原處一動不動。興許,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宛央;而蕭墨遲口中所說的以後,也再不會有了。
不知怎的,傅容雖這樣揣測着,心中卻一點兒也不生氣。照理來說,皇上既已昭告天下,將宛央許配與他爲妻,宛央便是半個傅家的人了,自此興衰榮辱,兩人當一力共同承擔。倘若他猜測屬實,傅家便將淪爲天下人的笑柄。可即使淪爲笑柄又如何?若蕭墨遲當真能與宛央逃離這牢籠,他會爲他們由衷地感到高興,就像蕭墨遲得知賜婚一事時,真心地讚許他與宛央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逃吧!逃得遠遠的,遠遠的……切莫再讓皇上找到你們,切莫再像先生一樣,落得那樣悽慘的下場。
宛央對着太后推說自己身子不適便由錦繡陪着離開了。太后也沒往心裡去,今兒個是中秋,團圓佳節,也是宛央在自己身邊度過的最後一箇中秋了。往後,這宛央首先是傅容的妻子,爾後纔是她心尖上的小女兒。太后面上雖笑得和善,心中卻已經開始捨不得了,所以宛央想提前離席之時,太后也允了,免得自己觸景生情。
宛央與錦繡離席後卻並未往未央宮的方向走去。錦繡只覺得自己的心將要衝破胸膛,兩隻手心全是汗涔涔的。
“公主……”錦繡強作鎮定,試圖做最後的挽留,“當真要走這一步?”
宛央點點頭,腳下生風,“你在宮中的時日也不短了,你當明白這宮中女人的無奈與苦楚。”
錦繡心裡還是惴惴不安,“可日後公主你嫁進傅府,小傅將軍當會誠懇待你。”
宛央苦笑,“誠懇待我又有何用?我若嫁進傅家,毀了容哥哥的大好前程,他的心裡怕也不會痛快。”
錦繡爭辯道,“可你是皇上的妹妹,再不痛快,他也只能好好待你。”
宛央無奈,“是,我是皇上的妹妹,再不痛快,他也只能好好待我。可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意義?這樣的日子,與活在宮中又有什麼差別?”
錦繡不再言語。她早已安排妥當了。今日中秋,守皇城的士兵也都慶祝去了,只餘下一兩隊士兵到處巡邏,而這恰好給了公主離開的機會。馬車備在了皇宮的偏門處,只待公主一到,馬車便立即帶着公主離開。
偏門漸漸靠近了。
錦繡再捨不得卻也要對公主說“再見”了。宛央的神色很是決絕,鄭重地握了握錦繡的手,一轉身便鑽進了馬車。
駕車的小太監是未央宮裡宛央最信得過的人,此時他已經揚鞭,錦繡突然又從斜刺裡竄出來,“公主,帶我一道走。”
馬車裡的宛央大吃一驚,掀開車簾,定定地看着錦繡。
駕車的小太監卻催道,“公主,錦繡姐姐,趕緊的,這士兵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又回來了。”
宛央當機立斷,衝錦繡點點頭,“那一道走吧。我這一走了之了,你留下來,指定會受罪不少。”
錦繡敏捷地鑽進馬車,淚水漣漣。她與宛央全都默不作聲,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一趟出逃,凶多吉少。現下又沒有了錦繡在宮中周旋,至遲到明日一早,宮中便會發現公主逃跑了,到那時……宛央不敢想,也不願想,能與蕭墨遲偷得半日的好時光便是半日,她害怕雖害怕,卻絕不後悔。
馬車一路風馳電掣地駛到了宛央與蕭墨遲說好的地方。宛央掀開車簾四處張望着,她本以爲蕭墨遲一定會等在此處,但是這周圍的一圈兒卻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宛央雖着急,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錦繡更着急,話也說不利索了,“公主,那人怎的還沒來?”
宛央抿緊了嘴脣,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既已答應了自己,不該臨到這時卻反悔纔對。
時辰一點一滴地從指縫間溜走了。宛央原先的焦急也慢慢地冷卻了。她目光呆滯,一股寒意從心底緩緩升起,直將她整個兒地包圍,讓她徹底跌進了冰窖之中,手足無措。
天光將曉。錦繡啞着嗓子喊道,“公主……”
宛央憔悴地閉上烏青烏青的雙眼,“回宮罷!回宮罷……”
小太監揚鞭,原路返回。即使守了一夜,這小太監的車還是駕駛得極其穩當。宛央卻覺得顛簸得厲害,要不她的心怎麼會一瓣一瓣地慢慢碎裂了呢?
她的心再也拼不回原樣了。
皇宮將近,宛央回過神,掏出貼身藏着的鴛鴦玉佩,呆呆地看着。
錦繡氣不過,“公主,還看他的東西做什麼?趁早丟開纔對,這個負心人。”
宛央一聽到“負心人”這三個字只覺得透不過氣。她喘着粗氣,從錦囊中取出蕭墨遲的信箋,原想撕開,卻覺得手上無力,就連這薄薄的信箋也不能傷及分毫。她的淚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掀開車簾,看也不看,便將信箋丟了出去。再一低頭,手心的玉佩顏色溫潤,宛央的淚水更是止不住了。
錦繡忿忿不平,“把這玉佩也丟掉纔好。”
宛央的手指摩挲着玉佩,竟還是捨不得,嘴上卻對着錦繡說道,“這是他母親的遺物,往後尋個機會還給他。我與他,便兩清了。”
錦繡此時卻大着膽子頂嘴道,“公主你這分明是放不下他。”
宛央痛苦地合上雙眼。自己負了母后,負了皇兄,只爲能與他在一起。可最後,他卻不聲不響地負了自己,這讓她怎能不心如刀割、肝腸寸斷?
宛央與錦繡回到未央宮之時,未央宮中一衆人等這才鬆了口氣。公主出逃這件事還不曾在宮中傳揚出去,而現在公主失而復得,衆人直比得了皇上的賞賜還要高興上千百倍。
馬車前腳才載着宛央離開,後腳蕭墨遲便黑着雙眼從路邊小酒肆轉了出來。
“宛央……”蕭墨遲呢喃着,一口銀牙咬碎了,但他也只能看着馬車絕塵而去。他無所適從地看着馬車只剩下了一個黑點,頹喪地坐在路邊,把頭埋在胸前,雙肩不自覺地抖動着。
東哥鮮少見到樂天派的少爺這樣垂頭喪氣,只敢束手站在一邊,也不敢上前安慰一二。
禾之晗則隱在暗處,靜靜地看着少爺。他來此,一是奉大當家的之命,看護少爺,若是少爺最後仍舊想與公主一道出逃,他須得將少爺帶去面見大當家的。古鏡川自然也命他看牢了少爺,謹防少爺當真做出出格的事情來。
古鏡川原意是打算將蕭墨遲牢牢地看在魚莊裡頭的,於是他早早兒地將何守財從錢莊裡招了來。中秋之夜是魚莊生意最爲紅火的一天,可他爲着親自看住蕭墨遲,便將中秋這一天的生意全權交給了何守財來負責。
天才將曉,古鏡川便寸步不離地跟着蕭墨遲。蕭墨遲這幾日明顯不對勁兒,從他得知蕭墨遲與公主的約定後,蕭墨遲整個人便好像蔫了一樣。古鏡川也不曾深究,只以爲蕭墨遲這樣神經粗的人也還是害怕了那至高無上的皇權,生怕自己這一逃有去無回。
蕭墨遲虛弱地朝着古鏡川笑笑,“錢簍子你今兒個怎的有空陪着我?”
古鏡川淡淡地說道,“生意不做不要緊,折了少東家可是得不償失。”
蕭墨遲不說話,整個人呆呆傻傻地枯坐了一天,飯菜也只略微吃了一點兒。夜幕扯開一角的時候,蕭墨遲猶猶豫豫着還是出了魚莊的大門。
不想古鏡川攔在門前,“今天你哪兒也不準去。”
蕭墨遲愣了愣,淡淡地說道,“我有點事,去去就回。”
古鏡川冷笑,“去去就回?”
蕭墨遲不說話,直勾勾地看着古鏡川。
古鏡川沒有半分給蕭墨遲讓出路來的意思。
蕭墨遲並不像往日裡對着古鏡川胡攪蠻纏,只靜靜地望着古鏡川,直看得古鏡川心裡發毛。
古鏡川沒想到自己此時竟生出了一絲怯心,“你……”
古鏡川的話才說了個開頭,蕭墨遲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古鏡川的身前。
古鏡川嚇得目瞪口呆。
蕭墨遲的頭深深地埋到低處,“我長這麼大沒求過你什麼事,就這一回,求你答應我。”
古鏡川不忍心,“你非要出去?”
蕭墨遲的頭始終沒有擡起來,“我去去就回。”
古鏡川咬緊了銀牙,硬生生地讓開了一條路。
蕭墨遲頭也不回地、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東哥則慌里慌張地跟了上去。
古鏡川看着蕭墨遲的背影,頭痛欲裂。他打了個呼哨,禾之晗隱在暗處迴應了一聲,便迅速跟上了蕭墨遲。古鏡川的眼力極好,看得分明有五個敏捷的黑影跟住了禾之晗,心下這才稍安。
中秋夜,京城裡到處張燈結綵。蕭墨遲卻是一路往最爲蕭條的城外去了。他早早兒地等在了與宛央約好的地方。沒多久的功夫,一輛馬車停在了老樹之下,蕭墨遲看得明明白白,知道那馬車中的人便是宛央。
可現在的他又如何能上前去呢?現在的他又如何能毫無顧慮地帶着她離開呢?
直到此刻,他仍不願意相信自己是宛央的兄長。可他不願意相信又如何?他不能自私地陷宛央於這樣的境地,他不能自私地讓宛央承受與自己一樣的痛苦。
就讓她覺得是自己負了她便好,這樣,她滿心的怨氣也好有個出口。而這從天而降的事實就讓自己來獨自承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