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橋下的水本來並不清澈,溶於黑夜,就更是難以分辨。晚十點,剛剛下過一場暴雨,橋下的水滴……滴答、滴答。
輕輕的女孩的聲音,和着水滴聲,幽幽道:“又一個、又一個……”
純白色的小花輕盈的飄在空中,慢慢下落,碰到黑暗深處那個蒼白僵硬的身體,瞬間變成了紅色。
一、不食周粟
林傑準時出現在麥當勞裡,先是東張西望終於看見我,然後目不斜視的直衝過來,在我面前一坐,拿起雞腿漢堡往嘴裡塞。
我沒好氣的拍桌子,道:“你終於出現了?這幾天折騰什麼?”
林傑瞪大眼睛,接着拍自己的胸口,我遞了一杯可樂,這傢伙才喘過氣來。“我終於出現?是你終於回過神來吧!”
“什麼意思?有話直說!”
“上個禮拜,你去幹嘛了?”
“補考,閒逛。”
“閒逛?”
“對啊,還有打球、游泳什麼的。”
林傑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接着把我面前的漢堡拿走。“你完全沒有注意到我!星期一我去找你,你說你馬上要出去游泳,因爲何恆炎有游泳卡!”我說,沒錯啊,也問你去不去了,結果你跟凸眼睛金魚似的,鼓着臉走了。林傑道:“我不會游泳!自從碰見水鬼還讓飛賊救了之後,我連洗衣服都有心裡陰影了!”
“這我倒忘了。”
“你是忘了,星期二,我去找你,你幹嘛去了?”
“那天……我想想,跟何恆炎去打網球。”
“我去,打網球是星期三,那天你、你、你……”林傑臉色發白,手直哆嗦。我只好把我這杯可樂也貢獻出去,他纔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可憐的我漢堡就這樣囫圇的犧牲了。“你上自習去了!我早上一爬起來就去找你,才十點鐘!你居然自習去了!”
我說沒辦法啊,禮拜五要補考,我學的太爛——“而且何恆炎是尖子班的,他給我押的那幾道題全考了!謝天謝地!”
“還得謝謝何恆炎,”林傑陰陽怪氣的說,“你整天跟他黏在一起。”
“別說的這麼……”我找不到詞了,乾脆掠過,“他這人挺不錯的。”林傑道:“學習好,又有錢,你想要什麼他就來什麼,是吧?”
我說:“仔細想想是這麼回事,他好像知道我喜歡幹什麼,一有空就來找我出去玩,連我補考的時間都清清楚楚。”
林傑賭氣似的捏扁了可樂杯子,道:“所以你不需要我這個朋友了!他是全能的,他……他還是天師,救了你和飛賊!”
我啼笑皆非,道:“老兄,沒必要爲了這個吃醋吧?”
“去,你才吃醋!拿來!”
“什麼?”
“電影票!我要約小蒲公英出去!說不定,不,她一定是個特別可愛的mm。”
我笑笑,把票給他,林傑拿了就走,頭也不回。
還好,沒來得及告訴他這電影票也是何恆炎拿來給我的,我差點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回宿舍,時間還早,胖子坐在鋪上看書,擡頭對我道:“何恆炎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了,說今天晚上他會在活動中心唱歌,問你去不去。”我說,知道。他又說:“最近你跟那個叫何恆炎的走得很近啊!”
通常這種好像想起什麼來,實際上又要發問的神態,是我跟別人套話用慣了的——好啊胖子,進步神速。我說:“是啊,不過這個人我瞭解不多,你不是萬事通嗎?說說他怎麼樣?”
胖子氣餒,道:“我知道的不多,三好學生唄,他學習好,是尖子班的,唱歌好多小女生尖叫。”我說:“他人緣好像不錯。”胖子道:“都是表面上的,你想想這人,什麼好事全佔了,還無所不能似的,誰願意跟他旁邊,拿自己當綠葉啊?所以,我根本沒聽說過他有什麼好朋友。”
“蘇魘啊,”我說,“我記得他說跟蘇魘是多年的朋友。”胖子撇嘴道:“你看他來我們寢室的時候,蘇魘跟他說過話嗎?”
“沒有,蘇魘好像在迴避他。”
“所以,何恆炎那小子靠不住。”
我躥上去,坐在胖子旁邊,朝他寬闊的後背就是一拳,笑道:“我知道了,誰願意當綠葉啊,是那小子總來找我。”胖子道:“這不正常啊,你又不是幹部,巴結你幹什麼?小心點,說不定那小子有個把變態的愛好。”我說他有,我沒有,這不就行了。
終於翻到了這傢伙的零食,居然是薯片,這東西招阿炯啊,我說我幫你吃了吧,不等胖子回答,吧唧吧唧起來。
胖子被我打岔打的根本沒注意糧草被劫的事情:“什麼啊,你瞧瞧咱們寢室,子強終於泡到女學生會主席,黑子跟他暗戀的小學妹約會,大蝦,瞧見沒,這幾天都不在屋裡吧,跟他的晶晶天津旅遊去了!你呢?你不着急,不打算在畢業之前抓一下青春的尾巴?”
我說,我在大學裡不是抓過一回了?
胖子晃悠着大胖頭,道:“得了吧,那是藉口,你還沒忘了那個小姑娘呢,我勸你啊,以後找女朋友都別找名字裡有‘梅’這個字兒的。”我捂着心口道:“你這人咋這樣兒呢?直接戳我心窩子啊!”胖子道:“又沒正經的!我說真的呢,有沒有考慮過咱們班小王?”
“王美麗?”
“去,人家叫王媚妮,就你非得給人家起外號。”
我想了想,說:“記得,記得了,就是麻花辮子戴眼鏡那個啊,多好的小姑娘啊。”話說了一半我已經跳下來,打開電腦準備上網,玩了半天才聽見胖子大吼:“跟你說話你怎麼又打岔啊?”
“我以爲你開玩笑呢。”
“我說真的!禮拜五晚上你約她吃飯吧!”
我詫異的擡頭,發現胖子的表情——我不請人家姑娘吃飯,他一定會把我吃了。
“再說吧……好,好,我去!”
沒辦法,這麼無聊的日子。
二、林傑行蹤不明
因爲還在放假期間,寢室裡常駐人口減少,清淨的很。結果胖子突然大吼,嚇的我一哆嗦:“誰動了我的薯片?”我迅速舉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薯片剛剛回老家去了,臨走還讓我給你帶個好兒。”胖子瞪着我,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完了,到了此人夜宵的時候,找不到吃的後果嚴重。我微笑着跟胖子大眼瞪小眼,後來我的眼珠子很“不巧”的上翻,轉到大蝦牀鋪的那邊。
胖子恍然大悟,忽然跳起來,向着大蝦的牀鋪滑翔。
大蝦掛在樑上的備用糧食啊……神會原諒我的吧?我側頭,裝沒看見,同時把薯條的空口袋踢到牀底下去。蘇魘恰好這時衝進來,扶着眼鏡傻笑道:“好熱鬧!”
胖子傻掉,我也十分詫異。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宿舍關門了吧?”
接着胖子道:“小狼,我佩服你,來找你的哥們兒從來不走大門!”
蘇魘很規矩的說:“我不是來找小狼的,我只是在家悶的慌,所以回學校來住。”
他把行李往鋪上一扔,接着輕描淡寫的道:“對了,我剛纔看見林傑順着二樓的水管出去了,身後還跟着個紅衣服的女生,他還真浪漫啊!”
我噌地站起來。
電話裡那個女的沒完沒了的說:“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Sorry……”
林傑的確不在寢室裡,他們屋的人說他根本沒回來。
蘇魘是不是在騙我?可林傑夜不歸宿,也是件嚴重的事情。他在這個城市應該沒有比我更熟的朋友,親戚也沒半個,而且根據我的瞭解,這小子非常摳門,絕對不會花錢在外面過夜。他不回來,不是去抓鬼,就是遇到危險了。
我強迫自己相信前者,但怎麼想怎麼覺得結果一樣的。
林傑這個二把刀去捉鬼,讓人不放心。
宿舍,七樓,樓道里沒燈。何恆炎被我叫出來,披着衣服一臉睡意。
“最近有沒有什麼怪事?我的意思是有沒有鬼魂在附近出現?”
他揉着眼睛道:“爲什麼這麼問?”我沒想到怎麼回答,他就又說:“因爲……林傑嗎?”
我點點頭:“我想知道林傑在幹什麼。”
何恆炎道:“爲什麼?你又不是他的保姆。”我說:“我覺得他可能有危險。”何恆炎想了想,道:“沒有,最近完全沒有那種東西的事情。”
“真的?”
何恆炎看了看我,嘆氣道:“你等等。”
他拿來的是一張報紙,內容是離奇的連環殺人案。“受害者一共有三個,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在校學生,全部離奇的死於非命。”
我說:“你知道的比這個多?”
何恆炎道:“怕了你了,我調查過死者的共同點,都是男生,都喜歡上網,都溺死在橋下,沒有搏鬥痕跡。他們失蹤之前都曾經提出,要去跟網友見面。從現存資料看,他們沒有共同的網友。”
“可能有人在收集靈魂。”何恆炎道,“我不認爲這件事情跟林傑有關係。”
林傑喜歡上網,他是去見網友了,而且……他是個糊塗蟲。我拍拍何恆炎的肩膀道:“你得幫我找林傑!”
他想了想說,好,等我換衣服。
三、說謊不可愛
“嘀噠噠……嘀噠噠……願意做我的蒲公英嗎?”
女孩在月下唱歌,一雙小腳在空中盪來盪去。這裡……是一座橋吧?遠方是山,附近是一片的樹林,一輪明月倒映在並不清澈的水裡。
很難得有這樣的風景了,我擡頭,女孩在看着我。
她不唱了,一對黑色的眸子盯着我,幽幽的說:“你願意做我的蒲公英嗎?”
……
“小狼,小狼!醒醒!”
我睜開眼,胖子好大的一張臉:“怎麼能在電腦前面睡着了?多浪費電啊!”
對啊,我怎麼在電腦前面睡着了?昨天明明,是跟何恆炎一起去找林傑了啊!我站起來活動脖子,一看錶竟然是中午十二點。抓起電話先撥林傑的號碼,那個女的死不悔改的繼續跟我闡述:“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算了,找何恆炎。
他在電話裡很詫異:“我昨天晚上跟你出去了?不會吧,我睡得挺好的,九點多才起來。嗯,嗯,沒這事,大概是你上網上的太累了吧?嘿嘿,我中午找你吃飯。”
我說不用了,我腦袋疼,得休息一下。
掛了之後看見蘇魘坐得近在咫尺,千篇一律的笑着。
“你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他說,“七點多鐘纔回來,一回來就上網,把我吵醒了。”我停止揉眼睛,盯着他問:“你是說,我早上纔回來,回來之後還上網了?”
“對啊。”
我開始盯着電腦,想了想,打開歷史紀錄。
沒有。
蘇魘聳聳肩膀:“算了,人嘛總是耐不住寂寞,上網泡mm,廢寢忘食,唉……”
我迅速的打開qq,對啊,我七點一刻的時候加了一個女孩爲好友,暱稱是:小蒲公英?這麼耳熟的。
……林傑曾經跟我說——“我有個網友叫小蒲公英,特別善解人意,我約了她下週見面。你覺得安排什麼節目好?”
看電影吧,我當時說。
聊天記錄什麼都沒有,我爲什麼加她?一點也想不起來。難道像以前某次一樣,被嚇得太厲害所以失去記憶了?不像啊,再說何恆炎爲什麼說謊呢?我腦袋亂哄哄理不出頭緒,忽然聽見嘀嘀聲,小蒲公英跟我說話了。
“你好嗎?”
我馬上打:“還好,你呢?”
小蒲公英:“我不好,都沒人聽我唱歌。”
Wolfling:誰說的,我願意聽你唱歌!你在哪裡?我馬上過去。
小蒲公英:我在的地方,你找不到的。
Wolfling:不會,我一定找得到。
半天,回話才發過來。
“好吧,我在橋下等你。”
接着無論我如何追問,她都不再回答。
我到哪裡去找那座橋?整件事情似乎太複雜了,我決定跟蘇魘談談,他剛好坐在那裡,剛好看着我,也是一副剛好知道些什麼的樣子。“你知道最近的連環殺人案嗎?”
蘇魘說:“死者都是學生的那個?”
“對,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搞得跟採訪似的,”蘇魘笑笑,用拳頭垂垂我的肩膀,“很明顯啊,去見網友結果死於非命,還有別人可疑嗎?”
“兇手有沒有可能……不是人?”
“如果不是人,收集靈魂幹什麼呢?”蘇魘忽然說,馬上笑得跟朵花似的,“話又說回來,你真的相信我嗎?”
我好好考慮一下,說:“我爲什麼不相信你?”
這句話讓蘇魘發楞五分鐘。
四、關於蘇魘的冒險
美術教室沒有人,阿炯翹着二郎腿盯着面前的畫布發呆。蘇魘走進來,他瞧也不瞧,便道:“現在是午飯時間啊。”蘇魘說:“我知道,不過今天不那麼想吃東西。”
阿炯道:“這不像你,你很喜歡做人!幹嘛不跟人類一起去吃飯?”
蘇魘道:“因爲小狼讓我頭疼,他居然說他相信我!”
阿炯大笑三聲,道:“他一定忘了靈車的事情,拿你當寢室裡的哥們兒了。”
蘇魘道:“是嗎?從第一次見面,有五百年了吧,我還是不能理解這傢伙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阿炯道:“那是你不瞭解他……”
“他就是一個傻子。”蘇魘等了半天,才聽到這麼一句話。
……
橋底下堆放着幾牀破棉被和亂七八糟的草蓆,一個撿破爛的大哥正在搬家。我過去,問他:“這裡前幾天是不是死過人?“
那位斜着眼睛瞥我,道:“是啊,沒看見我正在搬家?躲躲晦氣。”
“您知道死的是什麼樣的人嗎?”
他倒樂了,說:“報紙上都登了,附近那個學校的學生唄,跟你差不多。”
這叫怎麼說話呢,我陪着笑臉道:“那、您知道兇手是誰嗎?”
“知道我就不在這裡呆着了,你誰啊,問這麼多?”
我說,我是死者的弟弟啊,警察什麼都不告訴我,所以只好自己來看看。接着做沉痛狀,反正昨天沒睡,臉色好不到哪裡去。那位大哥信以爲真,忙說:“別太傷心了,我看這是天意啊!”
“爲什麼?”
“你哥他死得蹊蹺,好像不是人乾的!那天晚上我就睡在橋邊,半夜的時候,看見個小夥子走過去,下臺階,到橋下去了——當然,那是你哥。再後來,我就沒看他出來。後來,我想起我的家當都在橋底下呢,我擔心他是來偷我被子的,左右睡不着了,就下去看看。”
“後來呢?”
“死了!我看見那小子飄在河裡,媽呀,不說了,我撤了先,你節哀。”
淹死的?
蘇魘在橋上來回跳,看見我回來了,便笑,扶着眼鏡道:“問的怎麼樣了?”
我搖頭,簡直毫無頭緒。蘇魘插着兜,跟在我後面圍着橋兜了第三圈之後,說:“其實,你可以叫別人跟你出來吧?”我說:“我可以叫誰啊,英飛跟他媽媽旅遊去了,林傑……找的就是林傑,寢室裡的哥們不能摻和到這種事裡來,只有你看上去是個老好人。”
蘇魘琢磨半天,鼓起勇氣問我:“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了?”
“你?……”我忽然想起來,“你是個魔鬼?這回沒有阿炯什麼事吧?”蘇魘說,無可奉告。“那就好,”我說,“叫你出來有好處,至少你不會被我連累而死掉。”
“其實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麼不去找何恆炎。”
他不是個局外人,我對蘇魘道,而你,我雖然看不出來你想幹什麼,但你不太一樣。蘇魘點頭,道:“你在冒險。”
我想一下,理論上還真是這麼回事。
傍晚,美術教室,阿炯。
“那塊畫布真那麼好看?”我站在門口問。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從這個角度看,阿炯的身體是半透明的,好像塊水果糖。他本人並不在意,似乎還很愜意的享受着。
阿炯不回答我,只是說:“你什麼時候發現我喜歡在這裡呆着的?”
我聳聳肩膀,道:“那天不小心看見蘇魘來找你的時候。這棟教學樓裡還有什麼秘密嗎?”阿炯拍着胸口,笑道:“真正的秘密在這裡,當然,說不定你那裡也有。”
“人是很虛僞的動物,口口聲聲惦記着別人,其實還是爲了自己吧。比如你要找林傑,是因爲真的擔心他,還是因爲他是你可以支配的朋友,沒有他你會很寂寞呢?”阿炯道。我說,我並不想搞清楚這回事。
“我只是來問關於林傑失蹤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阿炯搖頭,繼續盯着畫布。
“你說一個人,有多少途徑可以暴露自己的本性?長相,神態,說話……還有,畫畫?”他說,“不過也是正因爲這樣,纔有意思吧。”
再跟他說話我的腦筋就短路了,從美術教室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我本來想就這麼回寢室裡去,結果越走越暗,頭頂的燈管漸漸都不亮了,兩邊是掛着夜光門牌的緊閉的門。
就是沒見到半個人,我知道這是四方的走廊,沒有通向外面的窗口。可這也太寂靜了吧?怪不得阿炯喜歡這裡。又走了一會,終於看見樓梯,我鬆口氣,冷不防旁邊有人拍我肩膀。
我很少看見長得這麼像生鐵佛的人。
這位仁兄說話偏偏像蚊子。
“……”
“什麼?”
“上網嗎?通宵上網,十塊錢。”
我這才發現旁邊的小門開着,走進去是短短的一道迴廊,再看,燈光刺眼,空氣污濁,一間大屋子裡密密麻麻幾十臺電腦,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這就是傳說中的網吧?我在學校裡混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找到。“上網,十塊,壓學生證。”
我鬼使神差的摸出證件遞給那個大漢。
如果我當時知道接下來的夜晚會發生什麼的話,打死我也不會呆在那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