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忽然會降溫,我拉着梅的手,走過路邊一排燈柱。梅在我身後,打個哈欠,說:“真奇怪,咱們學校爲什麼總是把路燈弄成綠色?”
學校特點,我說,生怕鬼氣減少。
梅住腳,我發現拉不動她,於是轉過身來。
面對面,她低垂着頭,我知道我又錯了。
鬼這個字,不是拿來開玩笑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手足無措的抱住她肩膀,梅卻擡頭,淡然,彷彿沒發生什麼。“走吧!”她說,反過來拉着我。
快步路過一對吵架的情侶,我看見那女孩穿着白色的羽絨服,擡手就給了對面的男生一巴掌,又脆又響。梅和我一樣看着,轉過頭來看着我道:“如果我那樣對你,你會跑掉嗎?”我說,大概比兔子還要快吧。梅便笑,說:“有時候真希望我有勇氣把你打跑。”
我說:“只怕到時候我跑不動。”
一、靈車
雖然春天快來了,但某一天早上,我還是發現氣溫下降,風很大。太陽彷彿躲債,死活不從雲彩背後出來,那天碰巧沒課,寢室裡的哥們兒們於是在打牌中變得很悲觀,胖子若有若無的提起穆煙的離職,而黑子也說起最近一個哥們兒退學的事情。我正在看榨菜還來的那本令人鬱悶的小說,本來無暇插嘴,不料忽然間聽到子強拍了一下桌子,對我道:“小狼!跟我出去一趟吧,午飯我請!”
“啊?”我愕然,幹部大人平時可不是這麼慷慨的。
則日不如撞日,胖子湊過來說,我也去。
子強勉強笑了一下,說,好,我們出發。
在最繁華的街上逛了一天,末了居然兩手空空,幸好胖子忽發奇想的在地攤上買了個模型飛機,總算沒有走空。子強天還沒黑,就急急催我們回去,顯然口袋被那一頓午飯掏空了。一路上他並不是很多話,只是出了地鐵便對我道:“小狼,你說穆煙……她不是死了吧?”
我並沒有把看見穆煙墜樓的事情告訴他,畢竟什麼都沒有發現,所以那也許只是一場幻覺。正因爲如此,更加搞不清楚子強在想什麼。“穆煙只是離職,大概有別的事情做。”子強道:“可我聽到的消息是她失蹤了,小狼,你想想,最近咱們學校有多少人失蹤了,這些人裡,有多少是死了的?”
還沒想到怎麼回答,被胖子哇的一聲打斷了,胖子倒是很快樂,說,子強,你不是得了抑鬱症吧?這是病,得早治療。
“去,我是說真的,小狼你也一定感覺的到,學校裡的氣氛最近很不尋常!”
我說:“是那些又出現的條幅吧?寫的什麼‘珍惜生命,注意安全的’,也不知道誰的注意,適得其反。”子強道:“這樣寫沒錯,學校也是想提醒我們!”
“這種事沒準的,世界上每天死那麼多人,你怎麼知道下一個是誰?”胖子拍拍子強的肩膀,道,“按理說咱們學校好幾萬人,這個死亡率雖然不低,也不是高的離譜嗎!我還很高興,身邊的朋友和自己沒有加入到這個裡頭去呢!”子強表情死板,顯然沒有被胖子的寬慰打動。
“你真是沒心沒肺!”他說,同時腦袋左右瞧,打算在一輛白色金盃前面過馬路。的確那輛車開得很慢,可我還是拉住跳出去的子強。因爲我知道那傢伙平時出門是不會戴上他那幅五百度的眼鏡——雖然像這樣的時候往往需要眼神。
“別跟它搶,那是輛靈車。”我說。
子強低頭,沉默,隨後回去的路上一直如此。
事後想想,就是當時的話題和子強的態度吧,讓我記住了那輛靈車的樣子,以至於當天晚上臨睡前,居然還可以隱約想起靈車前面黑色的相框中,那張年輕木訥的面容。
二、子強
記得有個理論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被一些奇怪曲折的關係相聯繫,完全沒有關係的兩個人,在地球上是不存在的。我對這個理論將信將疑,一方面是由於它的武斷,另外一方面,我很不願意去想這麼複雜的問題。
比如那天在街上遇到的靈車、穆煙的墜樓,還有子強忽然患上抑鬱症,這三件事,我很本能的反對它們存在聯繫。
人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在自尋煩惱,只不過更多的人很快便會放棄自己手中的麻煩,從而尋找另外一種麻煩,於是他們正常。
相反,那些陷進了一個麻煩卻不願意抽身的人,很容易患上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好像子強那樣,自從那天從街上回來之後,他就不再說話,每天都坐在自己的牀鋪上聽隨身聽,我判斷他那樣聽法,遲早會聾,所以建議黑子跟我合謀,拆掉隨身聽裡的電池。
“不行,他現在上廁所都不肯放手,我們什麼時間拆電池?”
黑子如是說,那天子強終於慢慢悠悠的拿着隨身聽,拎着小筐去洗澡,兄弟們於是趁此機會在寢室裡開會,討論最近子強同志的反常問題。“已經一個禮拜沒跟我們打牌、看碟、聊天了!”大蝦說,“更可怕的是,他每天早上六點起牀,每節課都去!”
胖子道:“望遠鏡已經n天沒用了,而且那天跟我在校園裡看見低年級的那個mm,他抱着書,頭也不擡。” wωω▪ tt kan▪ ℃ O
大家面面相覷,最後阿標言簡意賅道:“事態嚴重了。”
隨後大家充分討論了送子強同學去“大學生心理健康諮詢中心”治療的可能性。胖子咳嗽一聲,道:“我必須跟大家說明一下,穆煙已經不在那裡,現在的心理醫生是咱們院長老王。”
沉悶,三秒鐘之後大蝦絕望的說:“咱們還不至於死馬當活馬醫吧?”
“那怎麼辦?”我問。
阿標發言道:“我認爲應該從病根治起,子強之所以這樣是因爲最近咱們學校意外太多。”
黑子道:“意外死亡,還是鬧鬼的那些事?傻瓜,又不是他碰上的,怎麼這麼不禁嚇!”胖子道:“這事兒不能這麼說——”尾音一拉長,大家全部看着我。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黑子不容我分辨,拍拍我的肩膀道:“我看你最合適了,去開解開解子強那傢伙,讓他對生活重新充滿信心。”
這幫人根本不知道我最近麻煩有多少……我哭喪着臉打算解釋一下的時候,他們居然開局了。
“東風!”阿標很痛快的扔出一張,道,“我倒要看看是東方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
門此時無聲的滑開,子強神色淡然的出現在門口,渾身溼漉漉。
我必須衝上去了,那幫人都在看我。
“子強啊!那個——”子強沒理我,直接轉身放下東西,回到自己的鋪上。是誰說抑鬱症就可以不理人的?我壓下一口氣,依舊衝上去,好脾氣道:“子強啊,那個你最近是不是很不開心啊?”
他這回倒是憂鬱的瞅了我一眼,算是進步。
“聽我說,其實生活充滿陽光,你總是要活下去的是不是?”子強根本沒聽我的,自顧自打開一本書,接下來一張草稿紙從書頁裡飄出來,我想也沒想就去撿。
紙上畫了一副人像,或者說,畫了一副標準二寸相片。
“子強啊,我以前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有繪畫天賦——畫的真好,呵呵……”我還沒說完,手裡的紙就被子強噌的一下搶走了,他厲聲對我道:“你滾開!”
我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惡言惡語,子強一貫都不是這樣的。
“你……只是一張廢紙嘛!”我站起來,按照平時的一定開罵了,但那是子強啊,不開心的子強。
“那副畫——”
我說到這裡,腦子裡便有一副畫面模糊不清的漂浮出來了。對,子強畫的那個人我見過,可是在哪裡見過呢?
“子強不是故意的。”胖子企圖安慰我的時候,我正在把一塊小石子遠遠的踢開。我根本就沒有生子強的氣,倒不是因爲氣量大,而是這幾天,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回來了。
總是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擡頭看看,天色還是那麼糟糕,也許有更糟糕的事情正在發生,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三、蘇魘
“咱們宿舍不是還有一張空牀嗎?”我對胖子道,“知不知道誰要搬來?”
胖子道:“不知道啊,聽說跟飛鼠一樣,都是別的學院的高材生。”
我承認我錯了,又犯了給人家起外號的毛病。飛鼠,也就是我們的新室友薛文萁,據說是林傑同母異父的弟弟,但跟林傑卻好像宿世仇敵。上回不死苔蘚的事情過後,林傑每每提到他,都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時衝進我們寢室,把薛文萁生吞活剝。
不過薛文萁並不時常住在寢室裡,夜不歸宿是他的愛好。搬進來一個多月,他真正睡在寢室裡不超過五天。平時偶有回來,也是穿着他不合身的黑衣服,悶頭不響,難怪周圍兄弟都發表言論,說他怎麼看怎麼像只老鼠。
薛文萁看上去也不在意。
“你說飛鼠是不是家境困難啊?我每次在食堂看見他,不是買饅頭,就是買鹹菜!”胖子道,“整個人瘦不拉唧的,也不招人待見。”
我還沒來的及回答,談話的主人公現身了,薛文萁灰溜溜的從食堂裡跑出來,後面跟着高舉炒勺的大師傅。
我跟胖子連忙跑來,聽見大師傅罵道:“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小要飯,跑到學校裡偷東西!”旁邊有個戴黑框眼鏡的同學道:“他是個學生吧?”
大師傅於是道:“知不知道哪個學院的?”
黑框眼鏡搖搖頭,我跟胖子也跟着搖頭。
回宿舍的路上胖子唏噓不已,連說不知道薛文萁那麼困難,到屋裡要對他好些。而我則憂心忡忡,搞不清該拿此人怎麼辦好,這時後面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正是剛纔的黑框眼鏡。
“小狼吧?你是——胖哥?”
見我們兩個都發楞,他笑笑,道:“我是蘇魘,馬上就要搬到120去的!”
120就是我們的新宿舍,胖子道:“原來是你!怎麼認識我們的?”蘇魘又笑笑,道:“我在子強學哥那裡見過你們的照片。”
我跟胖子同時啊一聲。
“你認識子強?”
“是啊,小狼大哥——我可以這麼叫你吧?”
“別,叫我小狼。”
蘇魘道:“我以前也是學生會的,跟子強很熟。”
“呵呵,這倒不錯,”胖子說,“挺不錯。”
我們都以爲多個熟人,子強可能會開心點兒,叫了他一起回宿舍,進門那幫人在打牌,黑子阿標大蝦還有來客串的榨菜都禮貌的給予蘇魘友好歡迎,走過他們我看見子強,依舊窩在鋪上聽walkman。
“子強,看看咱們的新室友!”
我以爲他會很高興,或者有點吃驚,實際上他也真是吃驚,只不過反應太出乎意料。
子強一下子跳起來,把隨身聽猛地甩到地上去,兩隻眼睛圓睜着,只顧看着蘇魘。
“你……你……你……”
蘇魘微笑着,說:“好久不見。”
下一秒鐘子強已經衝上去,扯住他的脖子。他的速度快得驚人,我們誰都沒來得及阻止。
四、相似
因爲是週末,不熄燈。
大夥都幹着自己的事情,胖子上網,黑子聽音樂,大蝦抱着電話,跟不知道哪裡的女網友甜蜜聊天。我本來想看書的,但總是看不進去,無意中擡頭,發現屋裡其實安靜的很。
誰都不提下午那場混戰,但顯然都沒忘記。
胖子臉上保留着被子強抓出來的血印子,黑子時不時的撓一下留着牙印的右手,大蝦偶爾會照照鏡子,留意自己腦門上磕出來的包。
我的損失只有一排扣子,梅傍晚的時候拿走了那件襯衫,說會幫我重新縫好。
門開了,子強端着臉盆走進來。
他一臉茫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近每次進寢室,他都是這個表情,彷彿走錯了房間,但最後,他又總會進來,像現在這樣,縮進自己的牀鋪裡。
“子強,我們談談吧?”
他看我一眼,陌生而充滿敵意。
“子強,這樣下去不行的,我們都想幫你!”我扔下書,繼續道,“你到底怎麼想的?蘇魘——”
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名字不能提,子強又蹦了起來。
但他沒有進攻我,只是愣愣的。
“好了,不提他,你到底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子強似乎沒有失去理智:“你幫我?”
“對啊,我們都能幫你!”
可是他諷刺的乾笑兩聲:“你們?你們誰能幫我殺了他?”
這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傻了。
恰好薛文萁從門口溜達進來,頭一次,在寢室裡主動說了句話。
“你殺了他也無濟於事。”他說,同時十分陰沉的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早上我在食堂遇到蘇魘,他好脾氣的跟我坐在一桌。
“什麼時候搬過來?”我問。
“不知道啊,子強他……”
也是,就那個樣子,根本無法保障蘇魘的人身安全啊,我嘆口氣,道:“他遲早會想通的,最近只是有點憂鬱。”
“只是憂鬱?”蘇魘嘆道,“我以爲他拿我當殺父仇人。”
聊了幾句,他說有課先走,剩下我沒什麼胃口,正打算打道回府,無意間看見薛文萁神氣活現的坐在角落桌子旁,面前擺了一大盤子雞鴨魚肉,好像過年開葷。
他對面坐着的是子強,神色殷勤,好像在低聲要求什麼。
薛文萁一直沒有回答,他唯一專注的就是吃,吃了這盤吃那盤,直到所有的東西都吃完,才騰地站起來。
我不失時機的端起盤子,好在水池離他們很近,走過那裡剛好可以聽到薛文萁說的話。
“你請我吃飯,只是想讓我幫你吧?”薛文萁說,“可是我不會幫你的,所有人都只能自己幫自己,傻瓜纔去管別人!”
那兩個人走了好久,我還坐在食堂思考他的話。我想幫子強,這是肯定的,可是子強選擇薛文萁來幫他,又被狠狠回絕了。當薛文萁說出那些斬釘截鐵的狠話,子強臉上並不是生氣或者錯愕。
他滿臉驚恐和絕望,就好像看到了最後一根稻草,孤立無助的掉下來。
這究竟怎麼回事?我嘆口氣,打算走,下意識的瞟了一眼桌子上的殘羹冷炙。
不止那些,還有一張紙。
那是我見過的,子強的那副人像。
那天——
“子強啊,我以前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有繪畫天賦——畫的真好,呵呵……”我還沒說完,手裡的紙就被子強噌的一下搶走了,他厲聲對我道:“你滾開!”
他很寶貝這副畫像,怎麼會隨便的丟在這裡?是給薛文萁拒絕之後,心煩意亂的落在這裡了?
我拿起人像,忽然發現畫上的人還真是如此熟悉。
想起來了……這個人是蘇魘。
還不止是蘇魘,更多的回憶涌上心頭,我不禁到抽一口涼氣。
……
那輛車開得很慢,可我拉住跳出去的子強。
“別跟它搶,那是輛靈車。”我說。
子強低頭,沉默,隨後回去的路上一直如此。
我想起了那輛靈車的樣子,還有靈車前面黑色的相框中那張年輕木訥的面容。
對,那是跟蘇魘一模一樣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