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禍從天上來

佳顏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怎麼呢?怎麼呢?娘娘,你怎麼呢?”

我目瞪口呆,這個瘋女人還是娘娘,拜託,披頭散髮,衣服皺成一團,頭髮大半花白,哪來一點金枝玉葉的氣質。

“清兒,還不過來幫忙,把娘娘扶到牀上去休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的瘋娘娘不分青紅皁白就闖進來掐我,我爲求自保,正當防衛把她踹暈過去了。不知道這樣的解釋會不會把佳顏嚇暈。

“我也不知道,她就這麼突然闖進來要抓我,追逐間,撞上了桌子,就倒下來了。佳顏姐姐,嚇死我了。”我眼睛紅紅,泫然欲泣,其實是剛剛窒息憋的。

我因爲頂着別人的年齡,不得不叫雙十年華的佳顏姐姐。第一次開口時,我那個彆扭勁啊。

“好了,沒事了。你在旁邊伺候着,我去拿藥。”佳顏起身要走。

“姐姐,我一個人害怕。”萬一你的瘋娘娘再醒過來行兇,我是用花瓶敲昏她,還是直接以手刀切她的後頸。

“好吧,你跟我過來,娘娘一時半會也不會醒來。怎麼回事,她都三年多的時間沒犯病了。”佳顏皺眉,“我們把門鎖上,這樣有事也不怕。”

三年多沒犯病,我來沒兩天就撞上,點兒不是普通的背。

被稱爲月妃娘娘的女人服下藥丸,呼吸聲趨於平穩。我倆合力將她擡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她的身體輕的像沒有分量似的,我懷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抱起她。簡直不敢相信,剛纔那個力大如牛的女人就是眼前這個蜷縮在牀上,睡姿宛如嬰兒的女子是同一個人。

佳顏一面給娘娘找乾淨衣服換上,剛纔她撲倒在地,沾上了不少被打翻的飯菜;一面言簡意賅地向我解釋情況。她是個沉靜的姑娘,平日不愛饒舌。我這人素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管不聞不問。這樣住了一個多禮拜,我還不知道院裡的主人是誰,權貴多半深居簡出,隋煬帝的妃子還不認識他呢,我不曉得被廢黜的娘娘的模樣也不足爲奇。以前,佳顏不願意談論娘娘的狀況,一方面是恪守宮規,不議論長短,一方面是不忍心說。

月妃,當今三皇子的生母,曾經的宮中紅人,深受皇帝的憐愛,集千恩萬寵於一身。十七年前,身懷六甲的月妃卻被以行爲不端、犯上等罪名廢黜。本應將其問斬,但因爲身懷龍種,皇帝特赦,只是將其打入冷宮。不久以後,風華絕代的月妃因爲剛剛產下的孩子被強行抱走,受不了這樣巨大的刺激,精神開始恍惚,一時正常,一時癲狂。一發瘋就又哭又鬧,說自己冤枉,還打傷過好幾個宮女太監。太醫來看了也束手無策,只是開方子調理。至今,御醫還定期差人送藥過來。這些年,她的病情已經穩定了許多,因爲御醫也叮囑過,這藥不可多吃,便停了半年,不想,竟突然犯病還讓我給撞上了。

“這下子磕的不輕,是撞在桌角上的嗎?青了一大塊。” 佳顏心疼地眉毛緊皺,“清兒,你去把那個白瓷瓶拿來。”

“好象是吧。”我訕訕,打死我也不承認是我踹的,這樣子得罪皇帝的女人,天知道要受什麼刑罰。

佳顏挑出指甲大的藥膏,小心地抹在在月妃的胸口上。據她說,因爲怕娘娘犯病傷着,太醫特意配了上好的消腫化淤膏。

“只是得省着點用,我前頭放出去的宮女說,以前每三個月就有太監送一瓶過來,現在呢,都三年過去了,也沒見人再送來。幸好娘娘這些年大好了,不然要傷着哪裡,連個給看的大夫都沒有。”她塞好瓷瓶上的木塞,下意識地咬住下脣,“娘娘太可憐了。”

我默然,比起真正倒黴的,她算是幸運了。起碼衣食無虞,還有兩個宮女伺候她。

佳顏怕娘娘半夜醒來會找不着人,又犯糊塗,就守在牀旁的塌上,吩咐我早點回房休息。我收拾妥當上牀,已是月上中天。

皎潔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傾瀉在牀頭的梳妝櫃上,白的耀眼。屋子的空氣混合着飯菜的殘香,我因爲驚恐被強行壓下的餓意隨着精神的鬆弛,迅速在我的腦子裡攻城略地,餓的感覺佔據了我的全部意識。我再也躺不住,偷偷地批衣出門。

院子裡,竹影班駁,月光在青石臺階上投下了明亮的清輝,美景可比擬蘇軾筆下的名篇。只是,我此刻沒有東坡先生的閒情逸致。

我躡手躡腳地推開轅門,探頭探腦地觀察了一下,確定夜巡的士兵已經走遠。悄悄溜了出去。我的目的地是院子旁邊的水池。荷盡已無擎雨蓋,月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餓滴神哦,他們居然在裡面養了好多肥美的魚,也許是進化中的金魚。不怕不怕,金魚雖然通常是用來觀賞的,可孔雀肉照樣味道不錯。何況金魚是鯉魚的變種,即使口味不佳,也不至於鬧出中毒事件。

缺乏生存壓力的魚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意圖用它們果腹,所以儘管缺乏誘餌,我搗鼓了半天也沒挖到蚯蚓,等我覺得冷之前,三條魚已經上鉤。我迅速以手代刀,開膛破肚,點火烤魚;天無絕人之路,我再不濟也不會給餓死。

也許是火候恰到好處,也許是太餓了,我覺得魚肉分外鮮美。

後面傳來簌簌的腳步聲,我連忙用石塊蓋上火堆,藏到池邊的茅草叢中。好在此處是正處於高牆的陰影,目標應當不明顯。腳步聲消失了,我從茅草的縫隙裡向外窺探,原來是草木皆兵了,只有一個小太監孤獨的影子。他悵悵地望着高牆,月光下,年輕的面龐美麗而憂傷。

我大着膽子放心地走出來,魚肉我可才只吃了幾口。我旁若無人,重新燃起火堆,繼續烤魚吃,他看到我,有些訝然,俊秀的臉上飛過一絲驚異。

“你是哪個宮的?深更半夜的爲何會在此處?”喲,小朋友好大的脾氣,我先到的沒盤問他,他倒反客爲主了。

“哪個宮的,還輪不到你管。小朋友,懂點禮貌,對比自己年長的女性要稱姐姐。”我好爲人師,諄諄善誘。

“哼!”他嗤之以鼻,“小丫頭片子,纔多大就冒充大人。”

“我二十三了,”我椐實以告,至於信不信是他的事,“夠資格承受一聲‘姐姐’了吧。”

他乜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你在幹什麼?”

“烤魚吃啊。”我不認爲這麼明顯的肢體語言還不足以解釋我的行爲。

這孩子瘦高瘦高的,太監服穿在身上都空蕩蕩的,風一吹,鼓脹脹的稱的他臉龐愈發的顯小。烏黑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我焦香四溢的烤魚,沉默着不言不語。看他的年齡服飾,估計也是最底層的小太監,瘦成這樣,想必也常常挨飢受凍。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金字塔的最底層只有遭罪的份。都已經入深秋了,他身上罩的不過是件單衣。

我的心突然就柔軟了,想起我孤獨而桀驁的少年時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過來吧,一起吃,味道不好總剩過扛皮。”

“扛皮”?什麼意思?”他疑惑地蹲下來,我大方地將烤火的好位置讓給他。

“笨啊,就是捱餓的意思。一點觸類旁通的精神都沒有。”我把剛烤好的魚遞到他手裡,觸到指尖,我眉頭微皺,這孩子,手冰涼冰涼的。

他不滿地白了我一眼,接過魚,老實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就着火光,我細細地打量他的面部輪廓。被丰姿神秀的前男友養刁了眼睛,能被我讚歎的美少年並不多。大多數相貌還不錯的男孩子,一經過我挑剔的眼睛,便一無是處了。而旁邊的這位,卻甚合我的眼緣。少年的面色蒼白,睫毛比一般的女孩子還長出好多,微微上卷,整齊烏亮。五官生的很俊秀,尤其是一雙眼睛,就像寒星一般,又黑又亮。若不是斷了根,假以時日,必定是個禍國殃民的主。

“看什麼看?”他忽然粗魯地兇我,臉上卻浮起狼狽的紅暈,眼睛在我毫不畏懼地對視下,目光也開始閃躲。

“好看。”我輕笑,怎麼有點調戲美少年的味道,不過他是個太監,我這麼做應當不算性騷擾吧。

“你這個女人!”他不置信地睜大了美麗的眼睛,“怎麼這麼……”

這麼恬不知恥嗎?這個時代是否有這個成語。

“叫姐姐。”我鄭重地強調,思想教育要時時抓。

他嘟囔了一句,只是吃魚。我也不以爲意,抓緊時間在體內貯存充足的營養。我不覺得管事太監大人會良心發現,大筆一揮,放過可憐的我。

“你這人倒有意思,素不相識也請我吃魚。”他側頭看我,脣角的微笑若有所思。

我大方地一揮手:“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這麼客氣。而且——”我神秘地對他眨眨眼,“這個魚也是見者有份。喏,你瞧見這水池沒有,裡面魚很多的。”

“你竟然吃御花園的魚!”小孩子幾乎要跳起來了,“這不是用來吃的。”

“喂,你小聲點。”我連忙拉住他,狐疑地四下張望。確信安全後,我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噤聲,“我當然知道它是用來看的,但是,冷宮這個旮那角落有誰會特意跑來欣賞魚?與其讓它們這麼毫無價值的蹉跎一生,不如叫它們發揮餘光餘熱,造福我們這種可憐人的肚皮。”

“可是……”

“哪有那麼多可是,是餓死人恐怖,還是少幾條魚看恐怖。你以後要是再捱餓就過來抓魚充飢吧,這裡很少有人來,不怕被撞見,而且魚都好笨,一抓一個準。”

“你幹嗎對我這麼好?”漂亮的孩子通常疑心病很大。要命,你一太監,就是長得再傾城傾國也不濟事啊,要是正常的美少年,我倒會流流哈喇子。

“同病相憐,我也是被管事的太監虐待,三天了,都沒吃過一頓安穩飯!所以不忍心看你遭罪。”我拍拍手上的草木灰,轉頭想了一想,“其實呢,你也別太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裝小樣總勝過別人老給你小鞋穿吧。我也仔細想過了,回頭就對我們管事的低眉順眼些,骨氣這東西,沒有足夠的地位,是萬萬要不得的。”

“難不成要我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小孩子倒還滿清高的,最要命的就是他那種孤芳自賞的心態。

“有何不可?高貴的只有我們的靈魂,只要我們心靈高貴,逢場作戲溜鬚拍馬也未嘗不可,太桀驁是要吃大虧的。……”

少年沉默不語,要一整天被灌輸《道德經》的孩子驟然接受這個世界的通行法則並不光明正大也不是件容易事。我淡淡地微笑,或許我們都得碰的頭破血流後,才能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三皇子,老奴可算是找着你了。整個宮裡頭都翻遍了,老奴不是說過了嗎,您不能上這兒來……”一大堆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爲首的老叟幾乎是喜極而泣。

我目瞪口呆,皇子!要命,剛纔只顧着給別人傳授處世之道,竟然沒能察覺到這麼多人的到來。我畏葸地看了眼來勢洶洶的衆人,計劃趁亂腳底抹油。

“水柔清,你怎麼也在這裡?!”尖利而熟悉的嗓音,孃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的頂頭上司也來了。就在我大腦短路,什麼藉口也編不出,準備眼睛一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時候。

“她是我隨手抓來說話的宮女。”皇子發話了,沒人敢再多言。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對地上的火堆視而不見,對火堆旁的魚骨頭乾脆直接的忽略。

“你烤的魚很好吃。”皇子大人惡意地湊到我耳邊呵氣,我敢發誓,他墨玉般的眼珠裡閃爍的光芒絕對來自魔鬼。

我訕訕地笑,多說多錯。

水池邊很快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會痛,不是做夢。手裡的魚頭翻着大大的白眼珠,彷彿是在看我的笑料。

月亮不知何時躲到了雲彩後面,天上的星子調皮地眨着眼睛,笑容也同他一般惡意。

我失魂落魄地憑着直覺走回了屋子,直挺挺地躺在牀上,越想越悲從心來。差點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