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
和尚已經盤膝，坐而論道。
此刻的他，完全收起開始吊兒郎當模樣，神光嫋嫋，
“你方纔點睛，已經藉着這唐龍，撕了一道天機，那吾就順着這天機說下去，也算不得泄露什麼了。”
“歷代王朝，大帝登基後，都以天子自稱，他們，的確是天子。”
“登基之後，這些天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斬斷龍脈，如幾千年前的趙高，幾百年前劉伯溫斷龍劫，都是如此。”
“烽火爭鬥數千載，換過數十代所謂的天子，我中原龍脈，要麼如龍虎山那般永久沉睡，要麼，就是西蜀這般，百脈全被斬，龍，硬生生被砍成斷頭蟒。”
“天子天子。”
和尚雙目平視楚楓，頓了許久：“除了第一代炎黃始祖，不曾以‘天子’自稱，其後的歷代天子，都是替天行事。”
“天要......”說到一半，天空中烏雲密佈，陣陣厲喝之聲頹然。
和尚忽然一頓，看向天空，似有譏諷，也有自嘲，道：“上蒼無情，以萬物爲芻狗，其實是假的。”
和尚目光盯着楚楓，但不知道爲何，楚楓總覺得看的不是自己：“上蒼有情，也會貪婪爭奪，會享受香火，當然，也會顫抖害怕，歸根到底，它們......怕龍。”
“尤其怕萬載前那條龍祖，應龍。”
“應龍九御，順天而生，傳劍於軒轅，傳鐘鼎於神農，傳琴於伏羲，幫人族鎮殺魔神，開萬世太平，福澤天下，可......上蒼怕它，所以，它終歸還是冤死了。”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享太平。
亙古不變。
無論是上蒼或者天子，都將‘卸磨殺驢’這一手練的爐火純青。
“不過......”
和尚哈哈一笑：“應龍哪那麼容易死？五千年前那位至尊龍祖，哪怕是被坑入地府黃泉也沒死，硬生生殺回蒼天，殺得天翻地覆，這才瞑目。”
“對，天翻地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上蒼......”和尚一手指天，而後又一手指地：“在那日，被應龍，生生打落地底。”
“那一日，堪稱諸神的黃昏。”
“而那柄皇權，就是應龍用來，封印它們之物。”
“如今幾千年過去，有人想捲土歸來。”和尚回望西方，望向千里之外的龍虎：“所以，一朝拔劍起，蒼生百年劫......九境褪凡，入道築基，結丹成果，斬道昇仙，九御，你得再快點。”
這一次。
和尚稱呼九御時，沒在其後加上‘後人’二字。
說了半天。
楚楓眉頭微皺。
雖說已知曉大概，但細細深究，咬文嚼字，便會生出更多疑惑。
沒等他詢問，空氣中，傳來一聲咔嚓聲響。
楚楓瞳孔微縮，只見和尚臉上，如同磁瓦破碎般，掉下一塊兒碎痕。
“你......”
“哎呀呀，哪怕是封印，上蒼的餘威還在，貧僧泄露太多天機了。”和尚捻起那碎片，想要重新貼回臉上，然而他一用力，咔嚓咔嚓，碎裂的聲音不斷傳來，
和尚面容之上，碎片卻是越來越多。
“完了完了。”
地藏王菩薩哈哈一笑。
“喂。”饒是楚楓，忍不住皺眉，明顯有些擔憂。
“不用擔心貧僧，”和尚搖搖頭：“我並沒有幫施主，只不過替我女兒，還個順水人情。”
楚楓細細一想，纔想起那個額頭上，被他種下九御印的小丫頭。
佛明願。
他猜到小丫頭和佛門有關係，卻萬萬沒想到......是這地藏王菩薩之女？
咔嚓，咔嚓。
和尚臉上，裂痕已經衆多。
霎時，他回過頭，環視一整圈。
開口之際，禪聲悠揚，吐出陣陣梵音，大悲咒悠揚傳遍整個山脈。
似是，安撫衆靈。
“西蜀的龍王們......時隔千萬歲月，龍祖應龍歸來，不過還稍顯弱小，諸位龍王......可還有誰，能護衛應帝，與上蒼一戰？”
嗓音傳遍山河。
楚楓環視一圈，雙拳輕輕拽起。
沒來由的緊張。
四周，遲遲不見動靜。
再等十分鐘，無數山河，依舊沒有半點回音。
無龍應召。
和尚神色悲憫。
彼時，裂痕已經遍佈整個面龐，甚至不斷向身體蔓延。
“貧僧知道，千載歲月，諸位龍王氣數已經大抵消散，就算想戰也心有餘力不足......”
“而且，如今新王弱小，這一戰，確實可能會再次失敗。”
和尚瞪眼之際，再次開口：“不求你們能打了，可還有哪一脈，願意分出氣運，庇護他一程？？”
再出一語。
一陣喧囂之風劃過，鳥獸飛散，四周再無半點生機。
咔嚓咔嚓。
和尚哈哈大笑，悲憫中甚至帶着淡淡嘲弄。
“不用裝死，吾爲地藏王，看管地府輪迴，你們是生是死，和尚我能不知道？？”
“蜀地百龍，難不成，當真被歲月磨平了犄角，磨平了鬥志，如今連你們的王歸來，都不敢隨他一戰了？足足一百龍啊！難不成真成了一百懦夫？”
和尚笑容中，帶着譏諷，帶着憤怒。
難怪蜀地千年不出王室。
這些龍脈，要麼裝死，要麼乾脆不發聲。
就如着腳下的唐山之龍，明明剛纔還能跳上一跳，怎地到現在，就一聲不吭了？
“算個狗屁的龍，你們只能算蟒蛇！”
“不說戰了，連個招呼都不敢打了？別忘了你們能苟延殘喘幾千年，還是因爲你們的王！不是爲了守護你們，他會死？爾等難道，就那麼怕那上蒼？”
天地寂靜，仍然無迴應。
“枉這應龍爲了庇護你們慷慨赴死，枉這九御後人，入蜀時，替你們流淚，那些淚，簡直白流！”
和尚怒目，恨鐵不成鋼。
咔嚓。
他呆呆低頭，看着自己雙手，又看了看光着的腳掌，其上也已經碎痕遍佈。
呆了半晌，他哈哈大笑。
“喂！和尚，別說了！”楚楓大吼。
哪裡看不出來？
這地藏王，是道出太多天機，受了天怒，說出一句，他身上碎片便多一分。
饒是楚楓，都有些着急：“你放心，你也說了，我是應龍，就算不用他們庇護，靠自己，也能拔劍！”
和尚擡手，示意楚楓別動，而後轉頭對着四周怒吼：“本王屬佛門，受天道管制，都敢逆着天道行事......爲天下蒼生，粉身碎骨，幫他一程又何妨？”
“在本王眼裡，爾等......配不上稱龍，就是一羣螻蟻蚯蚓，慫包！”
他最後開口之際，身體如陶瓷般碎裂墜下。
從腳，至身，緩緩化作湮粉。
和尚眯眼，渾身金光燦燦：“地藏王菩薩，敢笑百龍不丈夫！”
在碎片盡情墜落，地藏王已只剩一眼之時，那雙眼睛，忽然彎了彎。
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放屁！”
於此同時，遠在蜀地西北部，那蜀道入口，劍門劍閣處，一道龍吼，由遠及近，震動天地：“我等只剩下逆鱗，抽了就永遠死了，你腳下那唐龍，就是如此，你讓死龍如何迴應？”
那是......
劍門關，劍閣一脈！
那無頭巨蟒，遠遠看着楚楓，壓低脖頸，
“劍閣聖龍一脈，參見應王，”
而後，聖龍毫不猶豫，抽出全身氣數，抽出一道金色鱗片，霎時，全身氣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消散。
顯然如他所說，抽出逆鱗，則將死。
可巨大龍身，絲毫不見後悔：“王，您可能不知，我等百脈，等這天等了太久，就是在等您回來。”
“之所以不迴應......也存私心，是想多陪您一會兒，哪怕多一刻三分......也好啊。”
他們知道將死。
所以死之前，想陪一陪從前征戰的那位......皇。
說話之際，他忽然挺直身。
“吾以死證道，願庇護新王！”
吼——
龍吼聲，忽然從南方傳來。
“吾爲峨眉一脈，以死證道，庇護新王！”說話的，是女聲，帶着慷慨從容。
“吾爲青城一脈，以死證道，庇護新王！”蜀北，另一道龍吼，伴隨着金色逆鱗，由遠及近。
霎時。
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呼聲，言語之間，皆帶着從容和欣慰。
蒼天雷聲陣陣。
然而，蒼天下，百龍吼，渾然不懼。
無一，存敬畏之心！
“誰說百龍不丈夫？”
上百道金色鱗片，化作一道道氣運，涌入楚楓身體，涌入，那丹田湖池。
於此同時，楚楓身上，不知何時已然掛上金色絨甲。
神風凜凜。
而那金色絨甲之上，
刻印的，不再是缺角之蛟，或者四爪之龍。
五爪，金翅。
聖龍之眼，睥睨天下。
當真如那龍皇......天地間的霸主，應龍。
唐門鐘鼎頂端，楚楓閉上雙眸，
他的背後，那道金色虛影，動作與其一般無二。
然而。
楚楓忽然轉頭，與虛影對視，打破了這個格局。
一大一小，
頭一回地，出現如此不同步。
“我不是你。”楚楓皺眉。
身後那虛影法象，沉默許久。
“但我是你。”對着楚楓點點頭，又搖搖頭，化作一道金芒，回到他腦海深處，那九御神石。
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楚楓眯着眼，忽然擡手擦着眼睛：“今天的風，有點大了。”
不知何時，四周鳥獸逐漸飛回。
而楚楓的雙瞳，化作金色，站在唐山頂，環視整個西蜀大地，那些蜀道。
整個西蜀，上百條龍脈......當真慷慨從容，無一願意苟活。
西蜀大地。
百龍獻甲，庇護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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