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咬緊牙關,走進教學樓後面的醫務室,樓道里燈光通明。他推開醫務室的門,裡面坐着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醫生。
重道:“您好!”
醫生側一下頭,笑着說:“你好,有什麼事?”
重看看左右,支支吾吾道:“我……”
醫生站起身道:“你就直說吧,沒關係。”
重走到近前,用手按着桌子,道:“我的腿一點力都用不上,上完體育課就成這樣了。”
醫生低頭看一下,微微一笑,道:“沒事,那是超負荷訓練了,休息幾天就好了。之前有過嗎?”
重道:“上高中時,有過一次,也是上體育課之後,不過沒有這次嚴重。”
醫生點點頭道:“那就沒事,平時可以補點鈣,可能是缺鈣。”
重心裡平靜了些,感激地說:“謝謝您,那您忙吧!”
重走出醫務室,隨手把門掩上,離開了。小心翼翼地走向宿舍樓,剛到轉彎處,又轉身回來。看着來往的人影,心想:再堅持會兒,等沒人了再上樓。
他走到一棵梧桐樹的陰影下,坐下來等待。一會兒三五成羣的女孩走過,聊得熱火朝天;一會兒一對情侶,手拉着手,肩並着肩,兩個黑色的腦瓜緊挨着,竊竊私語。似乎每次經過的人,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人影漸漸消失,透過梧桐樹葉,月光潑灑下來,印在重的身上。他用手輕觸一下,沒有一絲溫暖。
宿舍樓下還有幾個人在排隊等着,宿管辦的大媽煮的香菜方便麪。香噴噴的氣息,飄飄悠悠地四散,重的肚子開始咕咕作響。
就在這時,幾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是海帶着興,仁,東,德,化,還有夏。他們從重身邊走過,卻沒有發現躲在陰影裡的重,他們邊小聲議論着,邊朝大門外走去。
重想:他們一定是來找我了,可是我都這副樣子,怎麼喚他們過來?
月亮轉過樹梢,升至半空,雖已經將近十點,但卻猶如白晝。重又幾次想掙扎着起來,卻是無濟於事。畢竟是中秋的夜晚,也是多了幾分清冷。重已是渾身冰涼,如同冰凍的雕像,從皮膚一直凍到心裡。
大概過了十幾分鍾,幾位同學回來了。還七嘴八舌地喊着:“重,你跑哪兒去了?”
有人說:“他不會是去網吧了吧?”
“應該不會,他怎麼可能夜不歸宿。”
……
重心頭一熱,用顫抖的聲音喊道:“我在這裡……”
大家飛跑過來,海彎下身說:“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化說:“我們都找遍你去過的地方了,剛纔你怎麼沒喊住我們?”
夏說:“咱麼還是回去吧!”
重道:“今天體育課跳累了,腿痠用不上力氣。”
夏和化將重的手搭在肩上,同時用力,將他架了起來。重感覺輕飄飄地,像是羽化成仙了一般。這就是兄弟的力量,它可以讓落難的英雄飛昇。
其他同學,有的在前面開道,有的在後面斷後。夏和化喊着一二一二上着每一個臺階,恐怕傷到重。重心中熱流涌動,開始還在兄弟們面前帶着冰冷的面具,如今後悔當時的自以爲是了。到了宿舍,海把被子已經給重鋪好,德彎身給重脫掉了鞋子。仁倒好熱水端過來,重接過水喝了兩口。這時東進來了,端着熱騰騰的香菜方便麪進來了,嘴裡說着:“重哥,吃麪,早餓了吧?”
重看着這一切,感覺到天堂的溫馨與幸福。他吃完麪,躺進被窩,沒有力氣和大家說聲謝謝。大恩不言謝,患難見真情。
第二天早晨,重尚不見好轉,也不知該麻煩誰去買藥。就在這時,夏推門進來問道:“重老弟,好點沒有,我給你買點藥去吧!”
重喜道:“我正想呢,沒想你就來了。大夫說休息兩天就會好的,還說平時要多補補鈣。要不你給我買瓶鈣片去吧?”
夏起身就去買了,重都沒來得及拿錢。九點多鐘,宿舍樓裡靜了下來,重想去趟廁所,他雙手抱着牀欄杆,艱難地起來,扶着牆壁,一步步踱到廁所。再扶着牆壁蹲下,然後看看前後無人,便扶着牆壁返回。剛到門口,一塊果皮被重踩到,腳一滑,他硬生生地躺在地上。他忍着劇痛,趕緊扶牆起來。他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慘況。看看四下無人,抑制着狂亂的心跳,狼狽地返回宿舍。
重躺在牀上,凝視着窗外,胡思亂想:我就這樣廢了嗎?我不甘心。想想平日裡在感情的迷宮裡遊走,爲了玲,在她受傷時,送這送那。而如今自己卻無人問津。感情是什麼?不過是美麗的謊言罷了。
平日裡蹉跎了歲月,如今落難的日子,不堪入目。多麼渴望過着平凡的好日子。如果有重來的機會,定不爲愛情所左右,一心撲在學業上,去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人有時也奇怪,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可是人生又哪有不經歷坎坷的,也許這就是一種磨練吧!“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三天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三天就是復活節,重重生了。
刻苦的修行,無奈的結局。屢次的地跌倒,獨自地屹立。淒冷的秋夜,人影稀散。獨自靜坐,期待天明。朋友的呼喚,電光的忽閃。欲摧的長城,又找到了支點。莫名的感動,凝成一滴熱淚。
細心的幫助,柔柔的問候,家的溫馨,生命的幸運。
落難的時刻,想家的時刻。流浪的遊子,煎熬的傷感。走過了泥潭,頹廢了容顏。恐懼,絕望,動搖。
萬幸的是重獲新生,因爲不想自己的故事就這樣結局。
重新存在的勇氣,生命本能的反抗。人就是凡人,逃不過生老病死。儘自己的能力,活得更好一些,也就不枉做人一次。
最後的衝刺,尋回自我。重新站立的喜悅,讓痛楚隨着夜的漆黑流走吧!前路一定是光芒無限。不知在那兒歡迎我的是那哪位天使。也許依舊是虛無一片。自己面對天,無聲地呼喚。
清晨,第一縷陽光射進窗櫺,照在他的臉上,溫暖親切。
重恢復了體能,決定回家看看,從來沒有這麼迫切過。他收拾停當,跑下樓。疾走在校園的小路上,梧桐樹葉紛紛下落,乘着風兒盤旋升騰,如飛翔的鳥兒一樣悠閒,那是葉落歸根的喜悅。
重踩着地上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不是踐踏後的**,而是親密接觸的甜蜜。如不是歸心似箭,重定會停留下來,平躺在樹葉上,聆聽生命最後的歌謠。
重穩穩地登上了回家的列車。他長舒了口氣,撿了一個角落坐下。空氣是多麼寧靜,生活是多麼美好。列車在城市與田野間穿行,心神爲之振奮,如脫籠之鵠。
重走進家門,熟悉的院落,大黑狗上躥下跳地叫着,多麼熱情的歡迎。母親正在屋裡蹬着縫紉機縫縫補補。重激動得眼角有些溼潤,好想撲進母親的懷裡大哭一場。可是又害怕母親擔憂,振作一下精神,大聲喊道:“媽!我回來了。”媽媽興奮地站起身,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重身邊接過包道:“你怎麼回來啦?”
重道:“這兩天課程不緊,就回家看看。”
母親道:“那正好,你爸爸去開車了,一會兒咱們去田裡把高粱拉回來。”
重道:“好好。”說完便去換衣服,忽然想到前幾日的落魄,有點感傷。
這時父親驅車回來,重趕忙走出屋子,喊道:“爸,我回來了。”
爸爸笑道:“嘿,剛纔還唸叨你呢,一下子幫手真到了。”
重忽地感到自己在父母心中是多麼重要,父母就是自己的兩座山,他們用生命支撐的就是一個重,因爲這是他們的未來和希望。
一股暖流在重的心頭涌動,暖遍全身。兩腳輕盈,飄飄欲飛。這就是家的力量,是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樂園。
全家驅車出發了。秋天的原野一片金黃,玉米大豆穀子高粱,溢着奇異的香氣,是農村的淳樸,鄉下的甜美。重深呼吸,品味大自然的氣息。
十幾分鐘的功夫,就到了自家的地頭,腳觸到土地的剎那,心頭一驚,那是怎樣的柔軟,無法形容。蛐蛐,螞蚱,從草叢裡蹦出,四散開去,毛毛草迎風搖曳,田邊的池塘,波光粼粼,清晰見底,靜默的小魚,深黑的脊背清晰可見。
大家開始勞作,母親打捆,重和父親往車上扛。本來重還有所顧忌,害怕扛不動。父親用手抓起,兩手一翻,輕鬆地放在肩上,那是農民舞動的美麗音符。重也不甘示弱,手一摸,很輕,一下扔到肩上,緊隨其後。一家三口,配合默契。
夕陽不知不覺已躲到樹後,還留下一片紅色的光芒。映着碧藍的天空,一排大雁低鳴,劃過天際,炊煙裊裊升起,一種迷醉的味道。
這時,父親一陣急速的咳嗽。重回頭看時,父親已癱倒在地,身體蜷縮成一團,喘着粗氣,發出微弱的**。
重趕緊衝上前去,道:“爸,您怎麼啦?媽,快來,看我爸怎麼啦?”
重扶起父親,父親倚在他的肩頭。濃濃的香菸味道,混着淡淡的汽油味。多麼熟悉的味道!瞬間讓重回到了童年。那時經常伏在父親的背上,聞着那親切的氣味,無懼風雨,無懼艱險。如今,父親靠着重,倒像一個孩子靠着大人。重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擔子很重,早晚要接過父親的槍,繼續戰鬥。
媽媽過來說:“沒事,是胃病又犯了。你別擔心。”
母親拿過水瓶,遞給重。他稍稍扶高父親的頭,把水送到父親的嘴邊。父親喝了一小口,小聲道:“沒事,一會兒就好啦。”
父親掙扎着起來,重急道:“您多休息會兒,有我哪!”
他隨即脫下自己的外套撲在地上,讓父親側身躺在上面。父親枕着胳膊微閉着眼睛。輕鬆的表情,讓重彷彿看到兒時的自己,靜靜地酣眠。
重快速地往返,鬆軟的土地溢出水來,映着星光閃爍,露水已打溼衣服,潮潮的溼溼的。
路邊返回的車輛一字排開,如同一條長龍遊動。重搬完最後幾捆,長舒了口氣。冷風劃過,渾身的熱汗,變得涼涼的。重準備用繩子綁車上的高粱捆,可是繩子怎麼也扔不上去。這時一隻粗壯的大手伸過來,碰觸到重的手,他感覺如同觸到粗糙的岩石。只聽父親道:“你歇會吧,爸爸來綁。”重喜道:“您沒事啦?”
父親道:“沒事啦,可能是中午喝的丸子湯油太多了,消化不好。”
重後退幾步,看父親嫺熟的動作:先是在車的一側打結,然後悠動繩子,幅度越來越大,猛一發力,劃出一道隱約的弧線,就甩到了對面。
重道:“我也試試。”
父親道:“小心悠到你的臉。”
重學什麼都很快,母親收拾停當,過來和重一起係扣。母親將繩子勾在車上,拉着另一頭。讓重拉住繃緊的那頭,用身體的重量使勁向下一次又一次壓繩子。母親相應地配合着拉出,這樣能捆得更緊。
準備完畢,三口人上車,閒聊着。父親驅車加入游龍隊列。重回頭看時,長龍尾巴不知源自哪裡,長龍身體也不知伸向何方。
這不就是重的青春之路,看不到起點,也望不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