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正殿富麗堂皇。
地面用金磚鋪墁,磨磚對縫、塗以桐油,光潤細膩如墨玉一般。
天花板上樣式繁複的藻井,描繪着威嚴的蟠龍圖案,鑿井下是高懸的匾額,上書‘崇賢尚德’四個遒勁的大字。
匾額下,金漆雕龍的屏風前,隆慶皇帝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紅色圓領窄袖袍,腰間束着玉帶,神態懨懨的坐在龍椅上,雙目失神的看着殿門外。
七層髹金寶座下,大臣們又吵成了一鍋粥。每當此時他都感到深深的厭煩,爲什麼不管議什麼事,都會吵起來?
這些服蟒纏玉的部堂高官們,一個個平素自詡養氣功夫一流,在衙門裡在下屬面前,不是都很有風度嗎?爲何就喜歡在自己面前吵架呢?把個乾清宮當成減壓房了嗎?是不是還要朕給大爺笑一個?
呃,給錢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嗡嗡感覺好煩,嗡嗡想要回去看書了……
好在皇帝走神,並不影響大臣們吵架,哦不,發言的熱情。反正他們也習慣了隆慶皇帝在朝會上走神打盹、一臉呆滯的樣子。甚至一度有傳言,懷疑陛下智商有問題……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我大明羣臣早就習慣了不靠皇帝決策。要是換上個愛插嘴的皇帝,大家還不舒服呢。所以這樣挺好,聖天子垂拱高坐,當好他的吉祥物,國家大事就交給我們這些能幹又忠心的大臣吧。
括弧,僅指正途出身的文官,武將和宦官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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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御前會議討論的是重大議題——如何治理黃河,恢復漕運?
爲此,三位內閣大臣、戶部尚書劉體乾、工部尚書朱衡,並星夜返京的兩位河臣潘季馴、翁大立,漕運總督趙孔昭,以及工科給事中、工部管理南河的郎中等二十餘名朝廷官員齊聚御前,商討對策。
大明京師九邊的糧草全靠大運河供給,但大運河是南北向的,黃河是東西向的,因此兩者必有交集。數千裡黃河挾帶巨量泥沙滾滾而來,自然每每對羸弱的人工運河造成巨大沖擊。
這就造成了一個必然惡果——朝廷評價治河效果的標準,不是看河道是否通暢安流,而是看漕運是否暢行無阻。如果漕運不通,你治河的效果再好也有罪。只要能保住漕運,黃河氾濫成什麼樣都是大功一件。
因此河工、漕運兩個衙門的職責糾纏在一起,分工不明、互相推諉,矛盾十分尖銳,出了問題就向對方衙門推卸責任。
尤其是素來蠻橫的漕運衙門,只要漕運延期或者出現了損船沉船,就會藉口河道不便,把責任全都推到河道衙門。這次也不例外。
便聽那漕運總督趙孔昭,向朝廷義正言辭的控訴,河道衙門平日裡如何付敷衍塞責、偷工減料、頭疼醫頭、缺乏規劃,以至於黃河稍一決堤,六百里河道便盡數淤塞!
所以我們漕運斷絕都是河道衙門的錯,朝廷要治就河道的罪,與我們漕運衙門無瓜。
現任河道總理翁大立,當然不能任憑對頭,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便面紅耳赤的逐條駁斥。說自己和河工同仁兢兢業業,嚴格按照規劃來,從未偷工減料。之所以決堤,一是因爲遭遇罕見的桃花汛,二是因爲歸屬漕運衙門負責的淮河疏於疏浚,入海口淤塞嚴重,這才導致黃河下游出水不暢,最終在沛縣決堤!
所以不是我們河道衙門的錯,是你們漕運衙門的懈怠導致的!
這話倒也不是強詞奪理,之前爲了解決兩個衙門轄區重合的弊端,也不知是哪位天才規定,淮安天妃閘以北,歸河道衙門負責,天妃閘以南歸漕運衙門負責。結果淮河就歸了漕運衙門管。
由於奪淮入海的緣故,所以黃河入海口也是漕運衙門在管,不歸河道衙門管。
對河道衙門來說,這簡直是再好不過的推諉藉口了。
於是雙方你來我往,在皇帝面前吵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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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立在金臺之下,看着鬥雞似的趙孔昭和翁大立,被吵得頭疼欲裂。
這要是他分管的軍事、刑名方面會議,他早就出聲喝止了。但工部不歸他管,他貿然插嘴只會惹得首輔次輔不快。
卻見一旁的首輔大人李春芳,竟然神態安詳若慈祥的老母親,面上絲毫不見厭煩之色。也許這就是狀元公心中的首輔風度吧……
想到這,張相公就鬱悶的想吐血。自己冒着揹負罵名的風險,好容易送走了一團和氣徐老師,誰知又上來個不動如山的李老太太。
李春芳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心裡太明白了,太愛惜羽毛了。這樣的人當首輔是真不行,但是他跟陳以勤聯手,阻礙高肅卿出山,倒是一把好手。張居正心說,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徐閣老繼續幹下去呢……
負責戶部、工部的次輔陳以勤,此時倒一臉不耐煩。可他對河工一竅不通,幾次想要評理都不得要領,反而愈加激化了爭吵。
不穀的本體無風自飄,終於忍不住輕咳一聲,冷冷瞥一眼正在口吐芬芳的翁大立。
“這是什麼地方?也敢口出穢言?”張居正那威嚴的聲音響起。
“是下官君前失儀了。”翁總理頓時沒了氣焰,趕緊請罪,卻忍不住嘟囔道:“趙部堂也說髒話了……”
‘日!’趙孔昭心裡罵娘,只好也跟着請罪。
“不要再吵了,吵來吵去沒點新鮮東西。”張居正冷冷道:“此次決堤的責任,自有科道查辦,爾等還是收起推諉,先說說該怎麼治理吧?”
“不錯。”陳以勤點點頭,趕緊接過話頭,對一直沒言語的潘季馴道:“潘中丞已經親赴河堤,實地勘察過了,你來說兩句吧。
聽到爭吵結束,隆慶皇帝也定了定神,終於把目光落在潘季馴身上。
潘季馴便將實地勘察的結果,一五一十上奏,末了總結道:“黃河在沛縣決堤後,下游十餘州縣俱受其害。由於河水旁出,徐州以北運河六百里被阻塞。秦溝、濁河口淤沙旋壅,洪水橫流,平地水深丈許。”
頓一頓,他無視趙孔昭和翁大立驚駭的眼神,沉聲稟報道:“淮安以降,整個黃淮水系徹底崩潰,幾無出水能力。必須徹底整治疏浚,否則日後任何汛情都會造成嚴重水患,漕運更是幾無可能了。”
潘中丞平淡的語氣,聽得皇帝和閣臣們不寒而慄。
趙孔昭和翁大立更是氣炸了肺,心中大罵潘季馴不講規矩,拆自己的臺!
哦,你丁憂三年,臨危受命,一點責任沒有。我們可是在任好久了!你這種時候把蓋子揭開,是要我們當場被摘了烏紗帽嗎?
果然,聽說漕運可能徹底斷絕,隆慶也顧不上修他的閉口禪了,忙坐直身子問道:“難道漕運要斷上好幾年?”
“陛下勿慌,潘中丞有些過慮了,”翁大立趕忙搶着道:“漕運不通,主要是因爲黃河決溢後,導致運河失去供水,水位下降,漕船纔不得不北上的。只消堵塞決口,挑浚淤沙,恢復運河供水,先解目前之急。則漕運船隻以次可進,沿河堤防閘壩可以慢慢修復,大局無足爲慮。”
“是啊,陛下!”趙孔昭也趕緊附和道:“爲臣已經會同安遠侯,拿出了一個應急方案,一面全力疏通運河,一面暫時改由稍小些的漕船,以半載之量北運。很快就可以恢復漕運的!”
剛纔還打出腦漿的二人,這下又統一戰線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心存僥倖之念?!”潘季馴急的直跺腳,他指着兩人氣憤道:“根子上出了問題,光治表面有什麼用?今年一個個小小的桃花水,就把黃淮荼毒成這樣。已經說明河工局面敗壞到了極點,不根治不行了!”
說着他控制不住的高聲斷言道:“你們就是勉強恢復了漕運,接下來四月的麥黃水,五月的瓜蔓水,還有更厲害的夏汛,能頂得住嗎?”
翁大立不說話了。他的如意算盤就是先頂過這一場,然後把擔子丟給潘季馴,以後管它什麼麥黃水、瓜蔓水,都跟自己沒關係了。
沒想到老潘居然這麼橫,壞了規矩也不接這口鍋。
“不試試怎麼知道?”趙孔昭終究責任小一點,依然嘴硬。
“你敢立軍令狀嗎?!”潘季馴鬚髮皆張,瞪圓了雙眼,怒視着正二品的漕運總督。
趙孔昭竟被他壓住,也不敢吭聲了。
殿中衆官員不禁紛紛側目,暗暗咋舌道。這老潘怎麼丁憂三年、重裝上陣,變得這麼剛猛了?是誰給他的勇氣和底氣?
這下工部尚書朱衡也不能再穩坐釣魚臺了。他雖然跟翁大立也不對付,但更不認同潘季馴那套。要是皇帝真按照老潘那套來,朱部堂能活活氣死。
於是他出班沉聲道:“潘中丞就愛危言聳聽,多少年了還改不了這毛病。”
張居正一聽,心中哀嘆一聲。好麼,又要開始了……
ps.今天輪到小和尚吹空調感冒了,更新晚了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