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
聽了長公主的回答,隆慶有些搞糊塗了。“既然江南好,幹嘛回來這麼早?”
“還好意思問我?”他不提這茬還好,一提把長公主鼻子險些氣歪。“不是你派宦官傳旨催逼,讓我這個月必須回來的嗎?”
“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隆慶嘟囔一聲,訕訕道:“朕其實是給你留了還價的空間的,只要你能三月啓程,就不算抗旨。”
“哼,稀罕。”長公主得意的哼一聲道:“往後我來去方便,再去蘇州,不用特意跟你告假了。”
“怎麼講?”隆慶一愣,心說莫非你變成鳥人了不成?
“你知道我從蘇州到天津,用了幾天?”長公主笑眯眯道。
“幾天?”
“十天。”長公主依然感到十分震撼道:“海上行船實在太快了,三四千裡水路,十天就到。反倒是從天津到京城這點兒運河,足足走了五天。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這麼快啊?”隆慶也吃了一驚。起先他聽南兵部急報說,寧安從海路回京了,嚇得他好幾宿沒睡踏實。這會兒仔細一想,奏報上長公主的啓程日期,可不就是三月初一嘛。
“比朕,比朕去……”他想說比朕去某某地還快。可忽然悲哀的發現,自己最遠就去過天壽山皇陵,還是給父皇送葬。此外只去過一趟荒草蔓生的南海子,就再沒離開過北京城了。
嗡嗡忽然感覺自己好可憐,這哪是當皇帝啊?這分明是在坐牢!
他覺得都要窒息了。便把氣撒在妹子身上:“那也不能說去就去!”
“爲什麼?”寧安登時不幹了。“你幹嘛吼我!”
“我沒吼。”隆慶忙矢口否認,又壓低聲音,一臉嚴肅道:
“懂不懂什麼叫‘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走的夜路多了,總會碰到鬼,明白嗎?”
“不明白。”寧安悶聲道。
“你品,你細品。”隆慶心說我容易嗎,一個當哥的,操着當爹當媽的心?不過父皇要是在世的話,估計早就把你腿打斷,再把那業障閹了弄到南京看孝陵去了吧?
哎,這樣一想,朕還真是仁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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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兄妹之間,終究不適合探討這種話題。隆慶點到即止,另起話頭道:“對了,你在大通橋說,自己奉旨運米進京。朕怎麼不記得有說這話啊?”
“嗨,我船上插了幾塊牌子,一面寫着自己的名號。一面寫着‘奉旨’,一面寫着‘海運’,結果老百姓給連起來念成‘長公主奉旨海運’了。”寧安兩手一攤,一臉無辜。
“真的?”隆慶狐疑的看着妹妹,他雖然不聰明,但絕對不傻。
“當然是真的了。”寧安點點頭,一臉無辜的看着隆慶道:“眼見那麼多老百姓歡呼起來,妹妹我能否認嗎?”
“不能。”隆慶搖搖頭,否認豈不就是說皇帝心裡沒有百姓?那罪過可大多了。
“所以我只能讓人宣佈,船上的糧食都是皇兄讓我從海上運來的,悉數以成本價出售。”長公主彷彿受了莫大的委屈,嚶嚶道:“結果我千辛萬苦運來的糧食,一文錢沒賺不說,還得落皇兄的埋怨。”
“別哭別哭。”隆慶趕緊拿起帕子遞給她,小心翼翼解釋道:“其實聽到這兒,朕是很高興的,這世上也只有妹子,纔會這樣毫無私心的爲哥哥着想。”
“你知道就好。”寧安一邊擦着淚,一邊問道:“那我到底哪兒,觸着皇上的逆鱗了?”
“沒那麼嚴重。”隆慶擺擺手道:“就是你最後讓人說,往後還會不斷有糧食海運抵京……這話朕肯定沒意見,可就怕引起朝議啊。”
“讓他們說去吧。”寧安憤憤道:“又不用他們出船出糧,我們娘們自己掏錢,給皇兄養活子民還有罪麼?合着他們無能,別人就得陪着一起幹看才行?”
“唉,朝廷的事情太複雜,哪講什麼道理?”隆慶苦笑一聲道:“明明是對的事,但因爲會損害到很多人的利益,不能做。明明很簡單就能解決的問題,卻偏要用複雜彆扭的方法,因爲那樣符合更多人的利益。”
說着他又長嘆一聲,站起身道:“其實朕在潛邸時,就常聽高師傅說起,漕糧海運現在一點難度都沒有,只是因爲漕運牽扯的利益太多,所以每有重提海運者,必被羣起而攻之。朝廷偶有海運嘗試,也會被多方作梗,落個草草收場,不了了之。”
“總要試試再說吧。”寧安不服氣道:“以前是官辦,什麼都要朝廷出,纔會處處卡脖子吧。”
“要是高師傅回來了,這事兒朕支持你去做。”說完,隆慶目光溫和的看着妹妹道:“但現在李陳二公當國,你多半是要失望的。”
“可我話都已經放出去了,”寧安迎着皇兄的目光,一臉苦惱道:“要是辦不到,我個婦道人家食言而肥倒無所謂,可皇兄出口成憲,不能不算話啊……”
“唉,你呀你,是逼着朕出頭啊。”隆慶苦笑一聲。他可以在大臣面前不要面子,卻不能在百姓面前失了威信。
當然,反之亦然。大臣們可以在朝堂上不給他面子,卻不能在百姓那裡損害了他的威信。
畢竟維護皇帝陛下的權威,是符合大明所有人利益的事情。
是以思來想去,隆慶皇帝感覺還是可以稍稍開個小口子的。
“這樣吧,朕擬一道特旨,命你代表宮裡,全權操辦此事……也不要說是漕糧,就說販運江南之米以解燃眉吧。”隆慶字斟句酌道:“再加上‘一欸漕運恢復,抑或京城供糧正常,即停止採辦’,這樣應該就不至於被封還了。”
寧安聽得替他憋屈,卻也知道,這是皇兄能辦到的極限了。便鬱郁應道:“成吧,往裡貼錢還要裝孫子,這大明朝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病了唄。”隆慶也哼一聲道:“朕想請回高師傅來治一治,無奈有人畏他如蛇蠍!”
想到反對高拱回來的人裡,還有他信賴倚重的陳師傅。隆慶厚道的打住話頭,意興闌珊的擺擺手道:“算了,妹子好容易回來,說這些掃興的作甚。”
兄妹倆說了好一會兒話,皇帝方對寧安道:“你先去見見你皇嫂吧,她念叨你好幾回了。回頭過來一起用晚膳。”
“好。”寧安應聲告退。
隆慶又吩咐滕祥,讓人把三個小輩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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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小內侍來前殿傳人時,小胖子已經管趙昊一口一個趙哥了。
沒辦法,誰讓趙昊給他看的動畫片,只有上集呢?還有下集沒看到,把個小胖子勾得抓耳撓腮,纏着趙公子問結局是什麼。
“九色鹿王有沒有被抓到啊?”只聽太子殿下問個不休道:“會不會被做皮襖啊?”
不錯,趙公子給小胖子看的,正是‘鹿王本生’的故事,這個故事曾經被上美影改編爲動畫片《九色鹿》,給趙昊同年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這是一個‘好心救一個落水將要淹死的人,反被此人出賣的故事’,趙公子感覺很趁小胖子。
當然,他的偶像張相公,就是那隻漂亮的九色鹿王了。
所以趙公子思來想去,決定以這部片子爲藍本,讓徐元春製作一部動畫片出來給小胖子看。看看能不斷用這種潛移默化的方式,給小胖子洗洗腦,讓他長大後不要那麼薄涼,少乾點兒忘恩負義的缺德事兒。
畢竟六七歲正是一個人三觀開始形成的時候,也許童年種下的一顆三年的種子,在將來就能結出善果呢。
當然,趙公子也不知道這套能不能成。不過反正就算改變不了小胖子,至少還能跟未來皇帝拉拉關係。所以這波,橫豎不會虧。
至於爲什麼要分上下集,當然是吊着這小子的胃口,好讓他對自己朝思暮想了。
於是趙公子一臉爲難的告訴小胖子,再等等,下集還沒製作出來呢。
朱翊鈞畢竟還小,也不知道問他要劇本,反正就傻乎乎的信了。
正待問問下集啥時候出來,小內侍進來,說陛下傳他們進去。
“本宮也要去?”小胖子指着自己的下巴。
“是的,太子殿下。”小內侍給他個很肯定的回答。
“哎……”朱翊鈞像泄了氣的皮球,似乎很不情願去。
趙昊不禁有些奇怪,隆慶皇帝哪怕是放在四百年後,那都是慈父的典範了吧?這小子怎麼會不想見他呢?
趙公子也不想想,趙二爺簡直是慈父中慈父。他還不一樣不願湊太近?
那不一樣好嗎?本公子已經是大人了!
趙公子向李明月投去詢問的目光。
小縣主卻給他一個,‘待會兒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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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面聖時,趙昊就明白了。
只見那在外頭還非得馮保揹着,一步不肯走的小胖子,一進去東暖閣,馬上咕嚕一下從大伴懷裡下來,規規矩矩走進去,奶聲奶氣給父皇磕頭請安。
隆慶皇帝簡直被兒子這副可愛的樣子給融化了,一把把他抱起來,親了又親。
把個趙公子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方纔還滿嘴髒話、流裡流氣的太子殿下,居然轉眼就成了人見人愛的乖寶寶。甚至連聲線都變了,而且是無縫切換!
他不是沒見過戲精,卻沒見過這麼小的戲精。
原來小胖子不是不想見他爹,而是不想當着自己的面見他爹。
畢竟對一個戲精來說,還有比被看穿表演更尷尬的事情嗎?
那可能就只有明知道會被看穿,卻還是得表演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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