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署花廳中。
趙昊剛夾一個福州魚丸送到口中,便聽林潤來了這石破天驚的一句。
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只做不說。說破了,還怎麼一起愉快的玩耍?
士紳們私底下走私再嚴重,官面上也不能承認,只能靠心學來維持下生活這樣子——不承認有走私存在,走私就不存在。
心學實用化的背後,是深深的無奈。
官員但凡承認了走私存在,下一步別無選擇,就要向走私集團宣戰。
過去幾十年裡,這些勇敢者的悲慘下場,早已經歷歷在目。
不說下面的官員,單說督撫一級,從朱紈、張經、李天寵,到後來的周珫、楊宜乃至胡宗憲,無一善終。
現在,林潤又一次道出了那個禁忌的詞彙——走私。
這讓趙昊一時間口含着魚丸,也不知該嚥下去,還是吐出來了。
“你們江南公司的目標,八成也在於此吧?”林中丞微笑問道:“不然怎麼消化得了那麼多絲綢。”
“好問題。”趙公子好容易吃下那枚魚丸,捶了捶胸口,輕籲口氣道:“不錯,這麼多的絲綢只有海上貿易才能消化的掉。”
“但江南公司的鐵律是‘不違法度,不做惡事’!”他說着話鋒一轉,正色道:
“基於此,江南公司過去沒有、現在不會、將來也絕不可能參與走私的!”
見趙昊說的斬釘截鐵,林潤不由一愣,好一會方幽幽道:
“我相信你是這樣想的,但其他股東呢?只怕未必吧。據本院所知,貴公司的總裁是五峰船主的孫女,幾位大股東也都深度參與過走私生意。”
“汪直是汪直,雪迎是雪迎,以中丞之英明睿智,必不會因爲其未曾謀面的祖父,便爲一個無辜的女孩扣上海盜的帽子!”
趙昊神情一肅,用一種林潤從未見過的凌厲目光注視着他,一字一頓道:“何況汪直是爲開海禁、通商貿才被騙上岸的。他固然死有餘辜,但朝廷的做法同樣愚蠢至極!”
“呵呵……”林潤不禁失笑道:“本院又沒說江總裁是海盜,你不要跟我急嘛。我說的是另外幾位股東。”
“首先我可以保證,他們在江南公司,從沒做過任何違法的勾當。”趙昊依然義正言辭道:“至於他們在江南公司之外,我確實不清楚。既然中丞主張這種說法,還請你舉證說明。”
“說了不要着急嘛。”見趙昊小臉緊繃,林潤安慰他道:“這是本官和你在席間的閒聊,又不是在堂上,說到哪算哪,就不用舉證了吧?”
“您是巡撫,王命旗牌在手。一聲令下多少人頭落地,我能不着急嗎?”趙昊心說我差點沒被你嚇死,他想要笑一笑,都感覺麪皮一陣陣發緊。
“王命旗牌有那麼好用,前前後後也不會折了那麼多江南督撫了。”林潤自嘲的一笑道:“本院說你不必緊張的意思是,江南參與走私的人,多如恆河沙數,我還能都殺了不成?”
“只能像這次平定蘇州戡亂一樣,僅查主犯,餘者不問。”林潤鬱郁嘆口氣道:
“何況本院也認爲海禁是錯誤的。百姓爲了生計做一些鋌而走險的事情,地方官不該死抱着律條,不知變通。”
“但你知道是什麼人,一直阻撓開海禁嗎?”說着他也目光炯炯的看着在趙昊,自問自答道:
“不是朝廷,而是那些參與走私的豪勢之家!去年朝廷本計劃同時在杭州、泉州、廣州三地開市的,是他們拼命遊說,橫加阻撓,最後三省變一省,還只開了月港一個小小的口子。”
趙昊自然露出震驚的神情,配合問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難道開了海禁不是對大家都有利嗎?”
“你低估了人的貪婪、無恥和卑劣。”林潤露出憤然的神情,一捶桌案道:“海禁時,只有他們有能力繞過海禁,自然可以壟斷所有的貿易。坐享鉅額的利潤之外,還可以籍此控制住江南的方方面面。”
“一旦開了海禁,商人可以直接與海商交易,不需要再經他們之手。他們再沒法寄生在海貿上,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呼風喚雨,決定他人生死了。當然要極力反對啦。”
“這樣啊。”趙昊端起桌上現榨的甘蔗汁,輕呷一口道:“那還真是該死呢。”
“不錯!”林潤重重頷首道:“開海禁、通商貿,利國又利民,此事已有公論。江南公司既然也傾向於此,本院便不再贅述。但要想把這件大好事辦成了,就不得不先幹翻那些自私自利的豪勢之家!”
“這也符合江南公司的利益,我願說服公司,助中丞一臂之力。”趙昊這種表態,不需要有任何忌諱。
“正需要貴公司助我一臂之力!”林潤慨然道:“林某平生夙願,便是抑制江南豪強,不把他們打疼打服打老實,這個大明什麼都幹不成!”
“但豪強太多,打不過來怎麼辦?我的策略是,誰帶頭打誰!當年的嚴家,後來的陸家,現在的徐家,把他們都打掉,江南對朝廷的影響和控制,就會降到最低點!”
“哦……”趙昊眼前豁然開朗,他終於抓住了伏在歷史表象下的那條暗線。
隆慶二年前後各二十年的歷史,在他眼中一下就不一樣了。
原來所有的大事件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被一條鬥爭的主線串在一起,共同構築成了一場橫跨正嘉隆萬四朝,綿延近百年的艱苦戰爭!
參戰的雙方,一邊是心憂社稷,想爲大明續命的改革派。
另一方則是代表東南、山西豪強勢力的保守派。
雙方自嘉靖,甚至更早的正德時,便開始了互不相讓的生死相搏。
大多數時候,理想主義的改革者,完全不是沆瀣一氣的保守派的對手。
但隨着鬥爭的不斷延續,保守派的反動嘴臉終於暴露無遺。
尤其是隆慶皇帝始終旗幟鮮明的支持改革派,終於在高拱、張居正兩位千古名相登臺後,徹底擊敗了保守派。
然而保守派只是暫時收斂,他們在暗中舔舐傷口、積蓄力量、尋找機會——一直耐心等到張居正去世後,利用了萬曆這個白癡,讓皇權清算了最鐵桿的保皇派!
當爲大明續命一甲子的張居正被開棺鞭屍,長子自縊身亡,全家十幾口悉數餓死之後,改革的大旗徹底落地,被肆意踐踏成泥。
自此世間再無張居正,朝堂只剩和稀泥的裱糊匠,和私慾膨脹的無恥小人。
彈冠相慶的東南豪強們徹底放心的過上了紙醉金迷的生活,直到亡國那一刻,才幡然悔悟,開始出人出錢,拼命反抗。
但也只是徒爲已傾的大廈,又抹上一層觸目驚心的血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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