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衛艦隊全速駛向曹妃港。
江南號上還有因爲擔心張筱菁的狀態,陪她一起返京的李明月。
爲了讓下一代健康成長,趙昊一家結束了散居四海的狀態,全家定居在浦東。就連江雪迎也主要在浦東辦公,已經不大去蘇州了。
當然這也是因爲隨着集團機構日趨龐大,蘇州山塘街上的舊總部早已容納不下。因此萬曆十年,集團在浦東興建了佔地千畝的新總部。
眼下蘇州的江南大廈只負責集團江南事務了,此外的職能全都轉移到了浦東的新總部。
李明月在六年前,就接替寧安大長公主,成爲西山集團的董事長。雖然她每年在崗時間不超過兩個月,但這麼多年下來,也早已經褪去了少女時的天真,越來越像她母親當年了。
趙昊在船艙裡安慰筱菁,李明月則讓人將高武單獨叫到艉樓甲板上。
高武很快上去艉樓甲板,只見郡主娘娘正狀似悠閒的品着紅茶。
他肅容站定,俄爾沉聲道:“郡主有何吩咐?”
結婚生子後,高大哥雖然依舊少言寡語,但語言啓動明顯加速不少。
“此番進京,安全有保證嗎?”李明月輕輕擱下茶盞。
“不進京是最安全的。”高武沉聲道。
“不進京是不可能的。”李明月微微蹙眉。
高武沉默半晌道:“只要不進宮,一切都好說。”
“進宮呢?”李明月追問。
“特科對宮裡的滲透一直不順利。”高武嘆口氣:“而且皇帝還蓄養了三千閹軍。”
畢竟那個誰再變態,也不能逼着手下自宮啊……
“我哥現在領班大漢將軍,要真有人慾對我夫君不利,應該瞞不過他……”李明月沉吟片刻道:“總之一切小心,非必要不可讓夫君入宮。實在要入宮,也必須選父親大人在宮外的時候。”
“明白。”高武點點頭。其實他還有後手,沒有告訴李明月。
他幹這行二十年,很重要的一條心得便是,‘保密是保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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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後,艦隊抵達了曹妃港。趙昊一行又改乘平底客船,於廿三日抵達了京師。
按照趙昊預先的指示,西山集團的一干高層都沒來迎接,只有趙顯和張允修到大通橋碼頭等候。
趙顯已經快四十歲,但除了愈加富態並不顯老。張筱菁的五弟允修已經二十三歲,生得白淨俊俏,酷肖姐姐。去年他剛中了探花,哥兒幾個果然還是集齊了三鼎甲。但朝野一直非議不斷,甚至以‘野鳥爲鸞’的惡語諷刺他們。
因爲父親病重,允修形容憔悴,毫無探花郎的風采,看到暌違八年的姐姐,更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姐弟倆相對流淚一場,纔在趙家兄弟的安撫下,分頭上車,駛入京城。
馬車一入京城,便見家家戶戶沿街擺香案、設供品。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觀中,更是懸幛揚幡、敲鐘擊磬,忙個不亦樂乎……
“全都是爲太師祈福的。”趙顯小聲對弟弟道:“從上月就開始了,連皇帝都齋醮一個月了,可惜不能緩解太師的病。”
萬曆十年,皇帝爲張居正加太師銜,使之成爲大明二百年,首位生封太師的文官。
趙昊微微點頭。張居正的病情,他比趙顯可清楚多了。自從奪情風暴之後,張居正就性情大變、多疑暴躁,不再相信任何人。他甚至懷疑爲他治好痔瘡的江南醫院名醫,是不是受某人指示,故意小病大治……結果變得愈發諱疾忌醫,先是有病也不治,後來直接不承認自己有病了……
而且改革到了深水區,每前進一步都步履維艱、阻力深重。哪怕有考成法這樣大殺器頂在百官頭上,像清丈田畝這樣深刻觸動地主縉紳利益的改革,也遲遲無法推進,哪怕推進了也是弄虛作假。張相公每日怒火中燒,恨不得把那些敷衍塞責的官員全突突了。
還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人亡政息的危機感……這種種負面情緒令他如在油鍋,萬分煎熬。時時刻刻都像一團燒着的火!對親信手下也動輒臭罵。
就連次輔大人都被他罵哭過好幾回,多次給兒子寫信表示,要致仕回家抱孫子去。當然也只是說說而已,他要真想不幹了,用不着趙昊開口勸,趙立本就能把他皮扒了。
爲了給太師減壓,下面人紛紛進獻美女。其中戚繼光從西域千金購買的胡姬最能瀉火。
別說,這法子還真有效。每當太師怒火中燒要發飆的時候,便轉到內室及時排解一下,出來時就消了火氣。也就沒人倒黴了……
但花甲之年的老太師,哪能照顧得來這麼多美妾?他又最是要強,於房事也要自我考覈。於是不顧保健醫生的勸阻,經常服用各種虎狼之藥。其中又以戚繼光進獻的海狗鞭效果最佳。
張居正服用了此物以後,體內似有火球滾動,興奮異常,戰力果然成倍提升。而且精力旺盛,日理萬機也不見疲態。只是有一點,即使在隆冬天氣,也不能戴帽子,不然就燥熱難受。
爲了跟領導保持一致,於是京城百官冬天也都不戴帽子,一個個都凍得跟孫子似的。
張相公六十多的人了,白天操勞過度,夜裡過度操勞,還誰勸也不聽。這樣幾年下來,就是鐵人也遭不住啊!
終於在今年春夏相交時忽然病倒,身體一下就垮了……整日不思飲食、四肢無力,後來發展到全身疼痛、寸步難移,以至肌體羸疲,僅存皮骨。
這下兒子們也顧不上反對了,趕緊請江南醫院的神醫前來診治,經過萬密齋、李時珍和李淪溟三巨頭會診,結論是——‘鎖肛痔’,也就是直腸癌晚期,以目前的醫學水平,是藥石難醫了。只能採取姑息治療,幫他儘量減輕痛苦……
這團洶洶燃燒的火,照亮大明的同時,終究燒燬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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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太師府門前停下,張筱菁便搶先下轎踉踉蹌蹌奔進府去。
等趙昊和允修帶着孩子,來到藥味瀰漫的內院中時,便聽到裡頭響起筱菁的哭聲。
安撫下惶惑的兒女,趙昊放輕腳步走進臥室,便見筱菁哭倒在病榻前。
趙昊的眼淚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這哪還是他印象中美髯飄飄、長身玉立的張偶像?
只見攝政十五載,頂天立地、不可一世的大明首輔張居正,氣若游絲的躺在那裡。眼窩深陷、面色青灰,枯瘦的像一具乾屍,身子也蜷縮的小了幾套。躺在寬大的拔步牀上,愈發顯得沒了形,就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就連那口標誌性的美髯,也變得亂蓬蓬灰白乾枯,如一蓬霜草般毫無生機。
張居正吃力的擡起手,撫摸着女兒的面頰,勉強想要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卻不由自主向下扯動。
渾濁的淚珠滾滾而下,順着他深刻的皺紋,淌入他的嘴角。
筱菁趕緊用帕子給父親擦擦嘴角,哭得幾乎氣絕過去。
已經完全一副中年人模樣的張敬修抹把淚,對走進來的趙昊點點頭。
趙昊使勁攥攥他的手,低聲問道:“岳父病情……”
“李神醫今早剛把過脈,得使勁兒按下去才能感到脈象。”張敬修嘶聲道:“其實父親是在硬撐着等你們回來……”
這時,張居正吃力的轉動眼球,緩緩看向趙昊。
趙昊趕緊走到牀前跪下,含淚叫聲岳父大人。
張居正嘴脣翕動幾下,喉中嗬嗬作響,卻只有痰音,說不出話來。
趙昊轉頭看向敬修,敬修無奈的搖搖頭:“五天前就說不出話來了。”
張居正皮包骨頭的手微動,趙昊趕緊握住,沉聲道:“岳父,我知道你掛着什麼。”
張居正的眼珠不動了,便直勾勾盯着趙昊,聽他說下去道:
“岳父放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周全張家。哪怕是皇帝要動敬修他們,我也會絕不答應!”
張居正微微頷首,目光中憂色稍減。
他卻依然抓着趙昊的手不放,趙昊便接着道:
“另外,你提拔重用的那些官員,我會盡力保護,不讓人中傷清算他們,更不會排擠他們。”
“……”張居正又輕輕點頭,卻還是不放開趙昊的手。
他最看重的不是這些,不是!
“岳父大人的改革,我也會盡力維持下去的……”趙昊只好勉強道。
張居正神情變得猙獰起來,喉頭嗬嗬作響,似乎要發作。可惜已經沒有任何威懾力了……
“唉……”趙昊嘆了口氣,沉聲對筱菁和敬修等人道:“你們先出去。”
幾人便依言退出臥房,敬修還將門掩上,以免裡頭驚天的對話泄露出來。
“岳父大人,我知道你想讓我把你的改革推進下去。”趙昊纔看着張居正,沉聲說道:
“但你身爲攝政宰相,擁有數百年來最高的人臣權柄,改革十五年尚且不能成功,又怎能寄希望於我和我的父親,完成你的未竟之業呢?”
張居正眼中流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緩緩鬆開手。
卻聽趙昊接着說道:“難道以岳父大人明見萬里的智慧,會不知道改革爲什麼虎頭蛇尾、難以爲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