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最後一天,石場街。
高閣老注籍回家後第七天,高府緊閉的正門終於開了。
張相公帶着皇帝的第二道慰留旨意,親自來請他復出視事了。
“上曰:卿輔政秉銓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輔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辭。欽此!”
張居正宣讀完畢之後,便趕緊上前將聖旨交於高拱,雙手扶起他,動情道:“元翁,爲了皇上爲了大明,回去吧。”
見他態度十分端正,高閣老近來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他緊緊抓着張居正的手,顫聲道:“哎呀,叔大,你怎麼親自來了呢?”
“這話說的,僕早就該來探視元翁,請元翁復出視事了。只是想來元翁必會推辭,便直接向皇上討了這趟差事,看你還怎麼拒絕。”張居正扶着高拱的胳膊,低聲道:“挽留元翁的奏本已經超過百本,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攻訐元翁了。”
“不,還不是時候。”高拱卻緩緩搖頭。這些天他的弟子親信傾巢而出,挨個衙門拉人頭。這才短時間內攢了這麼多本。
但在高閣老看來,這還遠遠不夠,他這次發了狠,要的是人人上本,人人過關!
那些上本挽留的官員,短時間內自然無法再攻訐他。不然科道反手一頂‘雙面人’的大帽子扣上去,就能將其一波送走。
至於那些拖到最後不上本的,自然就是反對他的人了。等高閣老千呼萬喚始出來,就把他們統統幹掉,一舉掃清敵對勢力!
所以儘管十分感動張居正能親來,然而高閣老還是拒絕復出,他對張相公笑道:“哪有什麼‘大明一日不可無高拱’?這大明朝,缺了誰都一樣轉。內閣有你,老夫有什麼不放心的?該做什麼放手去做,不要束手束腳!”
張居正聽明白了,合着高閣老這是要借自己之手,處置曹大埜和劉奮庸幾個啊。
這種事,高拱怎麼做都不好看,索性借刀殺人,也算讓小張遞個投名狀了。
“遵命。”張居正只好捏着鼻子應下。又苦勸一番,見高拱就是不爲所動,這才怏怏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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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內閣,張相公讓姚曠將彈劾曹大埜和劉奮庸的題本都拿來。
看着姚曠將厚厚的兩摞彈章擱在案上,張居正不禁皺眉道:“這麼多?”
“科道幾乎都上了本。”姚曠小聲道:“他們恨不得把這兩人……還有之前汪文輝,給生吞活剝了。”
“唉,終究是羣禍害!”張相公一陣頭大。
對他來說,最大的威脅就是這般言官。大明的科道位卑權重,還有風聞奏事之權,一起發難的話,就連首輔都頂不住,何況他個次輔。
所以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成爲言官的目標。
於是張相公問道:“有什麼特別的嗎?”
“有。”姚曠將最上面一本奉給他。
張居正接過來一看,見是浙江道御史張集彈劾曹大埜的題本,然而文中卻含沙射影的將矛頭指向了自己和馮保。
‘昔趙高殺李斯而貽秦禍甚烈。又先帝時,嚴嵩納天下之賄,厚結中官爲心腹,俾彰己之忠,而媒櫱夏言之傲,遂使夏言受誅,而己獨蒙眷,中外蒙蔽離間者二十餘年……’
這分明是把他倆比成是趙高、嚴嵩啊!
張相公一張俊臉登時通紅,本體無風自動,良久大怒道:“這張集如何將皇上比作秦二世?!”
姚曠對張相公刁鑽的發難角度,佩服的五體投地,便將此言轉告給收本太監張大受。
張大受又回司禮監稟報了馮保,馮保一看張集的題本也是氣炸了肺,這是說咱家要亡了大明嗎?
便馬上命秉筆太監杜茂去都察院傳話:“萬歲爺爺說,張集如何比我爲秦二世?!”
又讓張安幾個到六科廊揚言,皇上看了張集的彈本大怒,說要把他廷杖爲民。還說等廷杖時就問問他,今日誰是趙高?
高拱這幫汪汪隊,都是這二年新換上來的,既沒有經歷過先帝末年‘倒嚴’的腥風血雨,也沒在隆慶初年的閣潮中衝鋒陷陣過。聽說萬年老好人隆慶皇上發怒了,一個個心裡就開始打鼓。說白了,都是些沒經過事兒的小奶狗。哪有前輩們聞杖則喜、前撲後繼,爭當鐵臀言官的勁頭?
那張集更是嚇得魂不附體,以爲自己在劫難逃,便買了蚺蛇膽、棺木和皮褲衩,每日在朝房等候逮捕,還讓家人準備後事……
張集的慘狀,嚇得言官們心有慼慼,一時間竟萬馬齊喑,再沒人敢影射中官和閣臣了。
眼看着一場針對自己和馮保的攻勢,就要無疾而終了。張相公不禁有些得意,不穀真他孃的是個天才啊。內外勾結……哦不,內外配合還真是越用越好用啊。
他高興的點一支勝利雪茄,靠在椅子上美美的吸起來。心說這雪茄就如同女人,最初是被其外形吸引,能否繼續就要視乎其味道,要謹記永遠別讓激情的火焰熄滅。
姚曠伺候着他點了煙,從旁問道:“老爺,這事兒如何了?”
“再困那張集幾日,讓他嚐嚐滋味,以儆效尤不遲。”張居正深吸一口雪茄道:“至於劉奮庸和曹大埜,都着外調吧,總不能讓這幫言官白忙活。”
打一個巴掌,再給個甜棗,讓汪汪隊有個臺階下,此事應該就可以掀篇了吧?
張相公自信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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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整個三月一滴雨都沒下,進了四月天上終於涌來滾滾的黑雲。
轉眼間,晌午變成了黑夜,狂風捲起沙塵,讓人睜不開眼。很快,帶着濃濃土腥味的雨點,便噼裡啪啦砸了下來。
風雷聲中,雨越下越大,籠罩了整個京城……
燈草衚衕最深處,一處狹小的院子,正是掀起這場風暴的曹大埜的家。
他被同行們彈劾的滿頭是包,自然也得注籍家裡,聽候發落了。
曹大埜這陣子同樣不好過,他知道外頭都在罵自己,也不知道張相公能給自己多大保護。每日裡歪在牀上胡思亂想,心裡都有些後悔了。
可後悔也沒用了。在上本之前,他的家眷便在虎威鏢局的護送下,回四川老家去了。而那虎威鏢局,其實背後靠着東廠,要是他敢亂講話,此去萬里迢迢,難保途中會出點什麼意外。
聽到外頭風雨大作,卻遲遲不見書童來關門窗,他大聲吆喝兩聲,依然沒人回答。眼見着雨水被吹進屋裡來,曹大埜只好咒罵着起身,先自己去關窗關門。
剛要把門關上,忽然閃身進來一人。
“瓜娃子,你死哪兒去了嘛?”曹大埜以爲是自己的書童,想也不想便破口大罵。
此時一道閃電劈下,讓黑暗的房間變得亮如白地,曹大埜纔看清,進來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書童,而是個四五十歲的高大中年人。只見那人豹頭環眼,雙目精光湛然,雖然作文士打扮,卻明顯帶着江湖煞氣。
“尊駕是?”曹大埜後退兩步,顫聲問道。
“邵芳,字樗朽,丹陽人士。”來人自報家門,向前逼近兩步,睥睨着曹大埜道:“你敢陷害元輔,罪大惡極,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說着他閃電般出手,一把扼住了曹大埜的脖子,拎小雞似的把他提了起來。
曹大埜登時感到上吊一般的窒息,他兩腿直蹬,卻夠不着地面。雙手使勁想要掰開邵芳的手,卻彷彿掰在鐵鉗上,紋絲不動。
他吃力的呼喊求救,發出的聲音卻被外頭風雨大作之聲掩蓋。
無邊的恐懼襲來,讓他清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那一刻,什麼前程、什麼家人都不重要了,唯有對死亡的恐懼讓人戰慄。
“饒命,我是被逼的……”曹大埜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誰?”邵芳冷厲的雙目精芒一閃,手上力道稍鬆。
“是曾省吾……”曹大埜忙竹筒倒豆子道:“上月他對我說,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宮中諭旨皆出自馮保。而馮太監與張相公實爲一人,你此時彈劾高閣老,必定成功。張相公一旦秉政,一定大力提拔你……我才一時迷了心竅……”
邵芳這才鬆開手,命令委頓餘地的曹大埜道:“把你說的寫下來,簽字畫押!”
他最瞧不起這些讀書人,明明都是貪生怕死的骨頭軟,還整天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
呸!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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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草衚衕外,燈市大街上,停着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在大雨中若隱若現。
一條人影從燈草衚衕中出來,閃身上了馬車。
車廂裡,靠在美人膝枕上,閉目聽雨的年輕公子竟是趙昊。
“公子,那邵芳進去了。”那人低聲請示道:“要不要……”
趙昊沉思良久,緩緩搖頭道:“不必,丹陽大俠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何況這種鬼天氣,還是由他去吧……”
“是。”那人應一聲,命令手下特科隊員撤退。
“我們承擔得起,讓高鬍子知道真相的風險嗎?”待那個誰下車後,馬秘書不解問道。
“是岳父的風險,不是我們的風險。”趙昊調整個舒坦的姿勢,淡淡道:“要對岳父有信心,更要對科學有信心。”
馬姐姐不禁笑道:“還以爲你是爲沒出生的孩子積德呢。”
“那種說法不科學。不過更不科學的是,爲什麼我們明明最早、次數也最多,你就一直沒動靜呢?”趙昊把臉貼在馬姐姐平坦的小腹上,聲音變得渾濁道:“聽說雨天更利於播種呢……”
馬車便在雨中微微搖晃起來。
ps.這張算昨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