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正月初一,已經快半年沒露面的隆慶皇帝,終於御皇極殿接受文武羣臣,及四夷朝使行慶賀禮。
但他的狀況並不讓人樂觀,哪怕隔着高高的金臺,羣臣也能看到皇帝形容枯槁、面色蠟黃,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只是大年初一不能說不吉利話,大夥兒只能違心的恭頌聖躬康健,如天日之表云云。
可隆慶對羣臣的馬屁毫無興趣,宣諭免了百官百官賜宴,只每人發了份壓歲錢,就在孟衝的攙扶下退朝了。
回到久違的乾清宮,他又免了后妃和太監們的朝賀,懨懨躺在御榻上,什麼人都不見,一句話都不想說。
直到大學士張居正前來求見,他才勉強打起精神,讓人宣張師傅進來。
張居正來是爲兩件事,一是謝恩。在方纔的元旦大朝上,隆慶皇帝下旨進高拱爲中極殿大學士,加他爲太子太傅兼少婦,皆原官如故。
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代表百官向太子殿下拜年。按說百官下朝是要到文華殿向皇太子賀歲的,但太子至今仍未出閣,又跟李貴妃在翊坤宮同住,因此隆慶皇帝便下旨在太子出閣前,由大學士代表百官來乾清宮給太子拜個年即可。
按說這種事情,首輔大人是不能缺席的。但年前臘月廿八那場壽宴風波讓高閣老灰頭土臉,非但當衆自我批評,事後還不得不上表請罪,說自己御下不嚴,丟了朝廷的臉,請皇帝准許老臣辭官回家云云。
隆慶皇帝當然要下旨慰留,這不還加了他的官。但高閣老謹記隆慶元年閣潮的教訓,只下一道旨意是沒法把他召回的。以免又有人罵他不要臉。
於是這次元旦大朝高閣老沒有露面,此時自然也不會出現了。
“張師傅還沒吃吧?正好陪朕用點早膳。”待張居正禮畢看座後,隆慶便吩咐孟衝道:“快傳膳吧。你去把早晨殺的驢腸子收拾出來,做一盤大腸刺身來,朕與張師傅享用。別人的手藝朕不放心,弄得太乾淨,吃着沒內味兒。”
“皇爺您瞧好吧,味道保準濃郁!”孟衝滿面紅光的應一聲,擼起袖子就去了。要說替皇帝批紅他外行,捯飭驢腸子他可是行家裡手。當年他就是靠一手大腸刺身,得到隆慶皇帝的青睞,從尚膳監一步跨入司禮監,實現人生飛躍的。
張居正卻暗暗反胃,這老北京的口味實在太重,燉吊子他還能勉強接受,大腸刺身實在是……要人老命啊。
這時宮人稟報,太子前來給陛下拜年了。
已經九歲的小胖子,如今變成了普拉斯版的小胖子。朱翊鈞雖然在外頭飛揚跋扈、上房揭瓦,但一進了皇帝的視線範圍,頓時就變成了規規矩矩的乖小孩。
太子先一絲不苟的給父皇拜了年,又畢恭畢敬向張師傅問安。
張居正代表百官給太子叩首,恭祝他在新的一年裡玉體健康,學業有成。
待到這套繁文縟節完事兒,隆慶便張開手,把好幾個月沒見的小胖仔攬在懷裡,仔細端詳道:“咦,這孩子咋還有黑眼圈呢,也讓人打了?”
一旁扶着杌子起身的張師傅,感覺膝蓋中了一箭,差點又跪地上。
“不是,誰敢碰兒臣一指頭啊?兒臣這是熬夜看漫……”小胖子險些說漏了嘴,趕緊改口道:“呃,挑燈夜讀,挑燈夜讀所致。”
“哦,是嗎?”隆慶不禁訝異,他出閣晚,十幾歲纔開始讀書,所以學問很差,覺得讀書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於是在太子出閣讀書一事上,他也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小胖子都九歲了,才耐不住大臣們鍥而不捨的糾纏,同意今年二月給太子加冠,三月出閣讀書。
沒想到小胖子居然還跟這兒自學開了。老朱家的啥時候出過這般好學的太子?
這讓隆慶皇帝來了興致的,便笑問道:你在讀什麼書啊,這麼用功?不會是小人書吧?”
“兒臣正在讀《通鑑》。”朱翊鈞卻正色答道。
“哦?是嗎?”隆慶不禁汗顏,心說朕都沒過幾頁,只在潛邸時聽先生們說書似的講過一些。“怎麼不先從《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學起啊?”
“那些兒臣七歲時,大伴就教我背過了。”太子一臉驕傲道。
“是嗎?呃,好像是哦……”隆慶先吃一驚,又想起好像李貴妃去年還是前年說過這事兒。皇帝愈發驚奇道:“那《四書》也讀過了嗎?”
“大伴說,那些東西等出閣後,自有飽學的翰林教兒臣,肯定比他教得好,所以就不越……什麼……代庖了。”朱翊鈞撓撓包子似的腮幫子道:“他還說《通鑑》是古代的宰相寫給皇帝和太子看的,兒臣小時候讀一讀,哪怕不懂裡頭的道理,將來也很有用處。”
“哦?當初在潛邸,張師傅也是這麼跟朕說的吧?”隆慶愈加驚訝的看向張居正道:“想不到那個死奴才,哦不,馮保居然有這等見識?”
“馮公公學養深厚,爲人端方,漫說在內官中,就是放眼朝堂也是很出挑的人物。”張居正忙恭聲應道。
“嗯,他確實跟旁人不大一樣。”隆慶有些不情願的點點頭。
“不過《通鑑》上講的是軍國大事,爲君之道,太子殿下現在讀是不是有點早呢?”卻聽張居正話鋒一轉。
“我能看懂,挺有意思的,實在不明白還可以問大伴嘛。”太子卻大言不慚道。
“哦,那爲臣斗膽考校一下殿下如何?”張居正便淡淡一笑道。
“好。”隆慶眼前一亮,拊掌對太子道:“你要是能回答上來了,就讓馮保繼續跟着你。要是回答不上來,朕就把他發配去祖陵,你也老老實實等出閣讀書。”
“來就來,誰怕誰。”小胖子勇氣十足。
“那請問殿下,《通鑑》第一句,‘起著(chú)雍攝提格,盡玄黓(yì)困敦’,此句作何解?”於是張居正問道。
“就是說這一段‘起於戊寅年,盡於壬子年’。”太子不假思索的答道。
“哦?”隆慶一臉懵逼的望向張師傅,見張居正點點頭,不由大讚道:“我兒真學問!”
其實這只是歲星紀年法換算到干支紀年法,生搬硬套、死記硬背的東西罷了。張居正身爲帝師,當然知道隆慶皇帝不知道了。拿來讓皇帝不明覺厲,又不容易穿幫,最合適不過了。
“那不知殿下讀到哪裡了?”張居正又問道。
“剛剛讀完週記。”太子答道。
“請問殿下,‘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又做何解?”張居正便追問道。
“臣聽說天子的職責中最重要的是維護禮教,禮教中最重要的是區分地位,區分地位中最重要的是匡正名分。”朱翊鈞流利作答。
張居正接着又問了諸如‘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聖人之官人,猶匠之用木也’幾句週記中的名言警句,太子都一一作出解釋,看上去已經在馮保的教育下,吃透了這些內容。
這讓張居正欽佩無比道:“太子殿下真是天縱奇才啊!此乃我大明之福啊。當然馮公公作爲太子的啓蒙老師,也是十分稱職。”
“嗯。”隆慶一直十分陰鬱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龍顏大悅道:“朕本打算讓馮保過了年就滾蛋來着,看在他教導太子有功的份上,就先留下他吧。不過他既然這麼會教太子,那以後就讓他專門陪太子讀書,少管閒事。把御馬監交給旁人去管吧。”
最後這句話,是說給傳膳回來的孟衝的。
孟衝趕緊應聲,表示自己回頭就辦。這次雖然沒如願看到馮保倒臺,但奪了他兵權去,也算狠狠打消了他的氣焰。
高閣老讓個廚子來當這個內相,就是一步徹徹底底的臭棋。畢竟廚子能有什麼壞心眼,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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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皇帝又狠狠誇獎了太子一番,知道小孩兒吃不慣大腸刺身,就賞了他一套驢肉火燒,讓他帶回去吃。
等朱翊鈞從乾清殿出來,外頭老虎洞裡鑽出了滿臉焦急的馮公公。
“怎麼樣太子爺?陛下誇你了沒有?”
“那當然啦,還讓你以後專心陪我玩,不用管什麼御馬監的事兒呢。”太子得意洋洋道:“我可說到做到了,你答應我的事兒?”
“辦辦辦,全辦!”馮公公聞言大鬆口氣,高興的點頭如搗蒜道:“動畫片、可樂、爆米花,要多少有多少,絕對不讓娘娘知道。”
因爲太子體重超標,貴妃娘娘勒令他少吃零食,更不許他整天窩在暖閣看片兒,所以命馮保把這些不好的東西都收起來。
殊不知要是由着太子,可能用不了幾年他就膩了,畢竟肥宅的快樂跟現充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但貴妃娘娘這一禁,好麼,太子這癮頭簡直無敵了……馮保就像捏着他命根子一樣。
“我還要青蛇白蛇的布人!”太子瞪馮保一眼,提醒道:“等身大小的,陪我一起睡覺!”
“這……”馮保先是一陣爲難,這讓貴妃娘娘知道,太子每晚摟着條大長蟲睡覺,自己還有個好?
見太子要變臉,他只好咬牙點頭道:“唉,好!”
大不了每天早晨藏起來,晚上再給太子拿出來就是了。娘娘要是發現了,就說是自己的……
“快點回去吧。”朱翊鈞一屁股坐在馮保背上,一邊啃着驢肉火燒,一邊催促道:“我都等不及看今年的賀歲片了!”
“哎哎。”馮保吃力揹着死沉死沉的太子爺,顫歪歪回翊坤宮去了。
不過他心情卻是很愉悅的,待會兒要好好謝謝趙公子,幫他度過了這個大難關。
趙公子翁婿,是咱家的大貴人吶!
ps.再寫一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