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不嫁七爺
直到半夜過後,她才昏昏沉沉累極了睡過去。在仁壽宮聽到的那些話,每天無時不刻在她耳畔響起,她即便想對着心裡的那個聲音大喊一聲“閉嘴!別再說了!”那些殘忍的冰冷的話,還是一如既往在往她心頭上割下,一道,一道……
她每一日都在忍耐,她佯裝無事發生,她佯裝自己可以跟慕容燁跟往日一樣說笑,相處,甚至,說服自己能夠在他的胸懷中,臂膀下安睡。
但事實並非如此。
她只是自欺欺人。
她在慕容燁的身畔,每一晚都會夢到在歷山腳下的那個噩夢,每一個晚上,都是一模一樣的噩夢!
清晨,她醒來了,告別還在沉睡的韶光,獨自一人走在庭院之中。她像是在昨夜灌下了一整缸的烈酒,如今人雖然能夠走動,但是酒意沉重,她悄無聲息卻又混混沌沌地走到他們的屋子前。
慕容燁說過,她是上蒼送給他的禮物——但對她而言,上蒼未免太殘忍,他把她送到了仇人的兒子身邊麼!過往的一切越是寵溺溫暖,如今的一切,就越是嚴酷揪心。
她進一步,又退了兩步,左右徘徊,踉踉蹌蹌。
慕容燁的身邊,她的位置何在?!
這一扇門,不是銅牆鐵壁,卻勝過銅牆鐵壁,竟似萬重山,她神情恍惚,只知道自己無法逾越。
她可以不在乎很多事,甚至沒有名分也好,只要慕容燁的一心一意,她也覺得心滿意足。
過去多少次曾經感嘆他們無法順利瞭解親事,而如今有很短暫的一瞬間,她幾乎感激上蒼不曾殘忍的奪取最後讓她掉頭走開的機會!她竟然想要苦笑着感激,多好啊,他們至少還不曾成親,至少在世人的眼裡,他們還算不上是夫妻!
她面無表情地推開了門,指腹之下傳來細微的刺痛,每每邁出一步,竟像是赤足走在刀鋒上,哪怕沒有鮮血淋漓,連心的疼痛……她無法自欺。
慕容燁早就聽到她的步伐聲,她在門外留戀許久,遲遲不推門進來,每一步腳步,就像是重重踩踏在他的心上,他令人驕傲的忍耐力,在此刻竟然一點也用不上。光是等待這一小陣子,他就心中有氣,險些無法佯裝安睡,若她再不進來,他一定會連靴都不穿就去把她逮住,一問究竟!但還好,她雖然很遲疑,終究是來到了他的牀邊。
韶靈垂着眼,看着牀榻上安睡的男人,他跟每一個晚上都一模一樣,輪廓分明,五官俊美,是天下極爲出衆的容貌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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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燁閉着眼等待,牀沿邊卻沒有任何凹陷的分量,他也察覺不到她再靠近哪怕一步的氣息逼近,甚至,他聽不到她有任何的動作。她只是安靜地像是木頭人一樣站在他的牀邊,若不是他的耳力勉強聽得到她小心平和的氣息的話,他當真以爲擺放在他牀邊的,是個木雕泥塑,只是雕刻打磨成心愛女人的長相罷了。
她是原本就知道自己的耐性不同常人,特意屏息凝神躡手躡腳走進屋子來忍惱他嗎?!一大清早就讓他沒好氣地等這麼長時間,等她在屋門前躊躇不定就算了,哪怕站在他的咫尺之間,他還要等她……等她開口還是等她離開?
“還知道回來?”他挑高一邊的眉,睜開一隻眼縫覷她。
韶靈突地一怔,但很快,她斂去眼底的愁緒,笑得溫馴,眉眼間淡淡鑲嵌恬靜柔美,他忍不住徹底睜開雙眼,左臂一擡,跋扈地拉她入懷。
“原來你早就醒了。”她笑着說,脣畔揚起小小的弧度,任由他的突然舉動,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若不是他主動出擊,她原打算轉身出去了,至少……這些天,她自認也將情緒壓得很深,她還有理智,還有頭腦,還知道慕容燁跟她的殺父之仇沒有半點干係,她不該把他扯進來,不該因爲仇恨張太后而一併恨着他。
她能做的,唯有這些了。她無法恨他,卻也無法愛他。
慕容燁蠻橫地拆下她髮髻上的銀簪,看着她青絲垂泄,微微飛揚,他最喜歡她把長髮放下,當她低首聆聽他說話時,兩側軟軟青絲像紗幔,將他籠罩於髮香之間。
“昨晚在韶光那兒太累了,沒想着竟睡着了。你怎麼也不叫醒我?”她淺淺柔柔地笑,始終沒有改變微笑的溫度。
“如今再多躺會兒也無妨,反正天還早。”慕容燁摟住她的腰際,將她翻上牀,不等她開口,徑自將還留有他體溫的錦被,徹底地覆蓋住了她的身子。
她眼底的笑,突地一閃,但堅持了一會兒,不曾徹底消失。她不曾自然而然地側過身子,背對着他,就像是曾經幾個晚上一樣,最痛苦的事就是……她無法去逼自己恨他,做出任何讓他傷心傷懷之事,而所有的痛苦,全都只能壓在心裡。他對自己越好,越是包容,她的苦痛就越無法消減,與日俱增。
“方纔過來的時候,我見着玉瑾姑姑了,說要我們進宮一趟。”她輕輕舒出一口氣來,在京城兩個月了,以前不管遭遇什麼樣的境遇,她都能一笑置之。爲何如今,卻越來越難了呢?!但進宮也好,她不必在慕容燁的身邊,再裝睡一次,以免他看出異樣。
她的陳述,讓慕容燁眸色瞬間轉爲沉暗,就算此刻脣畔揚笑,笑意亦傳達不到瞳心。
“反正也沒說什麼時候去,讓她等等,也不過分。”他化解她的掙脫推拒,將她環進臂膀間,脣畔溫柔如春風,廝磨她微涼的小臉,她因爲吃痛而不甚開心,扭頭避開他的索吻,他不介懷,不急着逼她承受,吻不到她的嘴兒,貼在她柔軟頰邊,輕吮慢啄也行。
他的低沉嗓音,在她的耳畔轉爲輕柔關懷:“一整個晚上都睡在軟榻上,很不舒服吧。”
“倒沒什麼,在大漠的時候,有時候好幾個晚上沒睡覺,也就這麼過來了。”她彎脣一笑,神色自如,卻無法任由他親吻,興許……她躺在這張牀上越來越無法安睡,只是因爲在這個地方,他們糾纏了好幾回,那些個令人臉紅心跳香汗淋漓的深夜,那些個親吻,那些個撫摸,那些個擁抱,那些個深入骨髓的佔有……已經讓她的心,無法繼續沉寂安詳。
他的視線,緩緩落在她的側臉上,他不再吻她,只是將手臂圈住她的腰際,他神色很淡,言語之中帶着很沉重的疲倦。“爺還想眯一會,就當是陪爺。”
韶靈應了一聲,並不拒絕,眼神望着屋子裡的某一處,沒有任何波瀾。她說服自己閉上眼,就算睡不着,也只是陪他躺躺。
因爲一夜沒睡好,她竟然有一瞬,幾乎陷入沉睡,但腰際的手臂驀地一緊,她幾乎驚叫出聲來!
慕容燁的黑眸陰沉冷漠,望着身側的女子,她像是受了驚嚇,神色大變,宛若躺在她身畔的是一個魔鬼!
“七爺,你的手太緊了,弄疼我了。”她沒想過半睡半醒的自己,竟然在慕容燁的面前驚叫一聲,她笑的愧疚,輕輕地說。
慕容燁接受了這樣的說辭,沒有再開口,雖然禁錮着她腰際的手稍稍鬆了,但依舊不曾抽離開來。
兩人約莫在半個時辰後才起身,各自換了整齊衣裳,纔去了仁壽宮。
張太后神色平和,凝視着並肩走來的兩人,若是在宮裡,韶靈的腳步利索乾脆,頗有種男子風範。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這個名分?好像你已經把自己,當成是哀家的兒媳婦了。”張太后冷笑一聲,用低不可聞的嗓音清淺地問,側妃一事韶靈拒絕的很果斷,在她眼裡,只是又多看到一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罷了。她眼看着兩人一步步走上白石階梯,離殿堂越來越近,她話鋒一轉,眼眸流轉之間,一派上位者的冷漠冷酷。“就算你私底下早就是燁兒的人了,也別把這件事想得這麼簡單,王孫貴族的身邊女人多如過江之鯽,你要對燁兒一片真心的話,哀家可以讓你當他的側妃。但更多的,你休想。”
兩人進了殿堂,韶靈眉頭輕蹙,心裡懶得埋怨什麼,正想屈膝下跪行禮,心裡又無聲無息泛出一種沒來由的厭惡。
慕容燁側着臉看她,不難察覺的到她的不快,但卻不曾深想,以前她一到了皇宮,就會絆手絆腳的。
他的黑眸一沉,直直望向張太后的方向,冷冷地說。“她身子不舒服,就不行禮了。”
張太后臉上的笑容,不曾因爲這一句話而變得牽強,她安插在銘東苑旁邊的耳目不少,當然知道最近這些日子,兩人的關係不如以往親密。而她漸漸相信,洛神是他們之間的最大阻礙,洛神甚至搬到了銘東苑,而她的耳目剛剛來報備,昨晚韶靈沒跟慕容燁睡在一個屋子,這是他們搬到銘東苑之後,唯一的一次。他們的感情……似乎有破裂的跡象,她當然不會覺得不安,只是擔心慕容燁跟洛神的事,是真的。
她笑着說,神態祥和,美麗的面孔依舊精緻,不留歲月痕跡:“你們來了,哀家還以爲玉瑾沒把話傳到呢。”
“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哀家請卓太醫來給你瞧瞧?”見兩人站着各自不說話,整個殿堂似乎只有她一人自說自話,張太后看着宛如給他們奉茶,冷冷淡淡地噓寒問暖。
“不用了,多謝娘娘。”韶靈垂眸一笑,眼底的凌冽卻無以復加。
“上回我跟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哀家答應,一旦燁兒被封了王爺,你就是他的側妃——”張太后在心中冷笑,不信在慕容燁的面前,韶靈還能大言不慚,恬不知恥。她刻意說的自然而然,但用心卻一點也不簡單。
“太后,我絲毫沒有要嫁給慕容燁的念頭。”韶靈緩緩擡起眼,眼底沒有半點退卻閃避,她一字一字地說着,這一句話像是一把雙刃劍,可以輕而易舉刺傷別人,同樣也可以刺傷她自己。
慕容燁俊眉緊蹙,面色透露出淡淡的冷漠。他鮮少來仁壽宮,當然不會知道幾天前張太后竟然做出了她自以爲是最大的讓步,她不再不承認韶靈是他的女人,而是承認她會是他的側妃?!雖然他並不對這樣的結果覺得意外,更不會覺得高興,但沒有什麼,比韶靈的拒絕更讓他寒心的。她只是因爲不滿自己要委屈當一個側妃,而要跟其他不知名的女人分享他而生氣,在他身邊悶悶不樂這麼久嗎?!找到了源頭,他有些放心,這件事,若是在他看來,的確值得生氣。只是他不明白,爲何這件事,韶靈不能跟他擺明了講清楚?!他當然也不會點頭,別說他沒有要當齊元國王爺的意思,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他可以爲朝廷辦事,但他不喜歡爲朝廷辦事。就算是他要當王爺,韶靈又怎麼會是他的側妃?!
張太后挑眉看她,揚聲問道。“你們還沒有——”怎麼可能?他們相識這麼久,因爲沒有名分,沒有成親,所以竟然都沒有過肌膚之親?!但若是沒有肌膚之親,她擔憂的事,就更讓人頭疼費心了。連那麼寵着疼着的女人,也不曾碰她,難道燁兒當真更看重男色?!
張太后眼底的慶幸和喜悅,落入韶靈的眼底,她淡淡一笑,彷彿不曾察覺的平靜。“我們是沒有……”
慕容燁的心一沉,眼底萬千情緒,爲何她再度否決他們的親近關係?!明明在大半年前,她就已經成了他的女人了!太后的提議她那麼生氣,甚至,連這一點也要推得一乾二淨?!若是內斂的大家閨秀,他興許會以爲她是害羞而不願承認如此私密的問題,但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韶靈,她是大大方方的女子,不至於如此嬌羞害臊。
“我早就碰過她了。”他笑的狂狷放肆,在當今最尊貴的女人面前,絲毫不知收斂,惡意地宛若放浪大少。“不止一回。”
張太后的眉頭一皺,眼神一轉,嗓音之中透露出更多的不快:“她怎麼沒有懷上身孕?哀家聽御醫說她有宿疾,難道是她的毛病?”還未成親就如此隨便?張太后心生怒火,冷哼一聲,果然是上不了檯面的狐媚子,看似清高自傲,其實早就爬上了男人的牀!上次在如妃事件中落馬的太醫,曾經到她的面前,提及一次韶靈身有宿疾。她不曾這麼上心過,但如今一想,眉頭皺的更深。
慕容燁面色冷凝,不想再聽到張太后口中再多的侮辱和針對,他無聲冷笑,自如地將她攬入懷中。“我喜歡她,又不是因爲孩子……孩子哪有她這麼好?”
好?
她根本看不出除了這張差強人意的皮囊之外,這個低賤的女人有什麼好的!張太后的眼神,陡然間猶如死水,不帶任何感情地盯着韶靈。
韶靈的心,輕輕一顫,太多太多無法預知的情緒,依稀間洶涌而來,籠罩了她的周身,她甚至來不及伸出手,推開他的雙臂。
“依哀家看,怕是她不想給你生吧。”張太后的眼底,滿滿當當盡是譏誚之色,心中卻已然生恨。就算燁兒還未得到皇族的身份,他的財富地位也足以讓韶靈想要依附一生,她本以爲韶靈會使出渾身解數糾纏燁兒,母憑子貴也是唯一的法子,韶靈若當真有了燁兒的孩子,她倒很難拆散,不管怎麼輕視韶靈,他會讓那個孩子生下來的。誰知韶靈居然不願給燁兒生兒育女,也不貪圖側妃的名分?!這個女人,心裡到底在算計什麼?!到底還想得到皇族的多少允諾,纔夠滿意?!
“能給我生孩子的女人,天底下只會有她一個。”慕容燁的手掌自如滑落到她的纖細腰際,逼得她幾乎要貼上他的胸口去,他勾着乖戾冷笑,直直盯着韶靈的眼看。“反正都是我的,又有什麼好心急的?”
張太后的面色白了白,她暗暗收緊五指,抓緊鳳塌上的紅木圓珠。他們兩個人當着她的面卿卿我我,是當她已經死了不成?!
韶靈垂眸一笑,興許他們前世是冤家對頭,這輩子雖有血緣之親,張太后如此銳利精明,權勢滔天的女人,而慕容燁是如此生性自由,“走。”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像是個負氣的孩子般不知好歹,甚至也不叩拜,幾乎要將她拖出仁壽宮去。
他一臉怒氣騰騰,直到將她拽到仁壽宮外,才冷聲問道。“你爲何不說真話?!”
“我說什麼,她都不會在乎的。是真是假,又有何關?”她噙着笑容看他,難得見到他的負氣樣子,再無往日的運籌帷幄的閒適悠然,心裡頭有些好笑,輕輕伸出手去,爲他撫平胸口的褶皺。
他卻突然打落了她的手,無儔俊容上盡是冰雪之色,脣畔的笑,及其微弱,似乎下一瞬就會被吹散。“你根本就不想爭。”
一語中的。
她無力垂下的手指,漫過些許的麻,略微的疼。在宮外巧舌如簧,舌燦蓮花,進了宮,她卻連爭辯的心力都沒有。
“我要明天就娶別的女人,你會爲了我,爲了你自己,來仁壽宮說哪怕一句話嗎?就算結果早已註定,你願意開這個口嗎?”慕容燁惱怒地問,雙目通紅,俊臉微微扭曲。
她笑着搖頭,嗓音清淺,心如刀絞:“你不也看的很通透嗎?你我兩人,是註定沒有結果的。”
她眼底的笑容無聲崩落,這些天,他們過得都很疲倦,看着他在張太后面前,在衆人面前爲她贏得一絲絲的榮光,她都會心痛,那種感覺……就好像他爲了討她歡心去水中撈月,他一回又一回地捧起那皎潔明月,明月一回又一回地碎在指縫間……從來都只是一場空。
他終於拂袖而去,面色陰鬱而暴戾,這些年他們兜兜轉轉,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好多次,不歡而散無數次,但沒沒有這一次,更像是他們最後的分道揚鑣。
韶靈垂眸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指尖輕輕拂過仁壽宮前的牡丹花,對於這一日的到來,她並不錯愕驚慌。
就像是這世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一樣,盛開到了極致,總有凋零的那一天。
只是……她突然想起了雲門牡丹亭中的那些牡丹,它們開得比宮裡的更好,更美,更驕傲。
張太后推開窗戶,望着站在牡丹花花圃前的韶靈,那雙眼有的不只是倨傲冷漠,似乎還有一絲絲的……恨意,融入在那雙夜色般漆黑迷離的眼瞳之內,像是劍刃般清冽尖銳,她在仁壽宮前打量周遭風景的眼神,彷彿要將這些全部推翻覆滅!
冷到骨髓的眼神,熾熱火焰般的笑容,都讓張太后不喜歡。
聽着身後的腳步聲,張太后冷冷地問:“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宛如姑姑低頭,壓低嗓音,嗓音平和溫柔。“辦好了,娘娘。”
……
愛,不只是悸動,不只是相守,更是永不放棄。
她曾經這麼想,很堅持,很倔強,很執着。
但她沒辦法不放棄了——
風蘭息跟宋乘風坐在桌旁,看着來到將軍府已有一個時辰的韶靈。
她還是茫然無助,這種心力憔悴的感覺讓她看起來孤單脆弱,風蘭息也藉着屋內的燭光看她,被她沉迷於記憶的表情刺傷。他藏在白袍之下的手暗暗用了用力,這種無法讓她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存在的無力感,實在折磨他太久太久了。他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個溫和平靜的人,雖然身爲侯爺,並非一般庶民百姓,他並無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優越感,在他身上,並沒有多餘的貪慾。是韶靈,讓他品嚐到了不甘的滋味。他無法否認,他嫉妒慕容燁,嫉妒那個能得到韶靈一切的男人,嫉妒那個能讓韶靈愁腸百結傷心難過的男人。只因爲,那個男人,不是他。
她的眼神,漸漸搖曳晃動,她要報復的那些人,似乎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她讓季茵茵得到了名分卻永遠無法碰到丈夫的一根手指頭,這輩子休想得到一兒半女,守着空閨過一輩子,被嫉妒磨得面目全非,她讓繼母展綾羅終日小心惶恐度日,遠離阜城被人埋怨,跟唯一的女兒鬧得不合,永遠無法得享天倫之樂,她甚至……讓權欲熏天的張太后永世無法解開跟親生兒子的心結,七爺不願受封做王爺,甚至因爲她被張太后陷害栽贓了罪名,一度跟張太后翻臉,骨肉分離,互不相認。
她或許成功了。
她苦澀地笑了。
像是面對大漠的沙暴,滿目黃土,她雙目濡溼酸澀,無法看清眼前的風景。
韶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着兩個男人輕輕一笑,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是抖的。“這些年的心願,我活下來的誓約,終於達成,我們好好慶祝一下吧。”
老天爺,對她的戲弄,從未停止。
從安排她遇到七爺的那一夜開始,一切都已經幾近癲狂了。嘆息似乎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希望時間就此停住,世界就此毀滅,這樣,她就不必顧及太多,太多她無力去顧慮,無力去承受的殘酷真相。
權衡利弊,判斷真假,她做了好多年,卻也有心累的一日。
她突然開始懷念在大漠的那三年,她忙碌,疲倦,有笑有淚,有兄弟,也有……未知的希望。
“別喝了,小韶,你有什麼事,怎麼不跟我們講?”宋乘風忍不住了,伸手就要去搶奪她手裡的酒杯。
“這纔是第一杯,宋大哥。”她勉強地笑。
“讓她喝吧,心裡會痛快一點。”風蘭息則出乎意料地不曾阻攔她,俊臉上看似沒有多餘的表情,但眼底卻有一絲疼痛。看到她因爲慕容燁而躊躇傷懷,纔是對他最大的懲罰。比起讓他認識到他已經錯過了他,她的心裡擺着別人的位置,更讓他寒心痛心。
而如今,她似乎得到了一切,卻又似乎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她看着風蘭息,眼神卻凝聚在他眼眸深處那幽暗的一點。
“我陪你喝。”風蘭息抓起酒壺,給自己面前擺放的空酒杯,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宋乘風越看越火大,濃眉一揚,遷怒於身後站着的管家,惡狠狠地說道:“你們兩個人到底怎麼回事?早不來晚不來,偏要趁着我晚上有事,到將軍府喝酒。管家,你幫我看着這兩人,我要是一回來看到兩個爛醉如泥的酒鬼,這爛攤子你來收拾!”
“將軍,小的一定不讓侯爺跟韶靈姑娘喝醉。”管家身子抖了抖,嘴上這麼迴應,心裡卻很是沒底,看了一眼兩個像是在此地拼酒量的人,哆嗦着嘴脣卻沒阻止。送走了有事在身的宋乘風,管家回來正廳一瞧,酒壺都已經空了。
他急忙陪着笑說:“侯爺,姑娘,你們別再喝了,可別讓小的難做啊。”
韶靈無力地瞥了管家一眼,垂眸一笑,隨即起身,她來將軍府的目的,並非借酒澆愁,只是……她不知回到銘東苑,又該怎麼收場。
“我聽說今天京城的一家官家嫁女兒,晚上會放煙火,我很想去看看。”她笑了笑,幾杯酒下肚,對於她而言,實在沒有任何意義。非但不覺得心情舒暢,甚至,擺在自己面前的無法忽略的障礙,始終都在。
如今她眼底笑意短暫的一閃,他都如獲至寶。看着她還能笑出來,風蘭息揣摩着事態興許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難以解決。
“那我們去看看。”風蘭息說的溫柔。無論在哪裡,能看到煙火的地方,都是富貴之家,那些天際的璀璨光亮,卻足以讓數千人一同觀望,是可以分享的美景。
只是,當他們趕赴城東的時候,煙火已經放完了。
她看着從不遠處涌向四處的人羣,心中的一陣無力,宛若命運的殘忍苛刻一般,深深植入她的心底深處。
她突地被幾個蠻橫的男人衝撞了一下,連着後退了幾步,被擠到最暗的角落,背脊撞上冰冷的牆壁,緊緊靠在牆上,感覺到臉上的血色在消退,陣陣發冷。
父親之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她頑劣成性,像個上不來臺面的村野丫頭,不像京城的那些閨秀名媛們吟詩作畫,女紅刺繡,難道也曾經隱藏如此難言的苦衷!他的手裡捏着了皇家的把柄,皇家是上位者,是權威,可以一句話就讓他死,也可以將他唯一的女兒以婚嫁的法子永世禁錮於皇室,他稍有動作,悲慘就會落在她女兒的身上!這會比殺了他更讓一個父親痛苦不堪!而她若是粗鄙貪玩,不知書達理,不通人情世故,被認定爲冥頑不靈的丫頭,說不定能讓皇家人心生厭惡鄙夷,知難而退。
深夜,已經稀薄的降臨,她循着聲音,看見風蘭息抱臂倚在牆角背陰的一側。韶靈沉默了多久,他就沉默了多久,心裡嘆息了多久。
“真可惜,我們晚來一步,沒讓你看到好看的煙火。”他的嗓音很低,無法自抑的嘆息和心底裡的心疼,從溫暖的脣畔溢出。
“沒關係,多謝你陪我喝酒,還陪我來看煙火。我們回去吧。”她的眼神一柔,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事,世事無常,她總還是要想法子活下去。忍受緩慢而悠長的疼痛,她的確已經成了行家。
“還有一個地方能看得到,你跟我來。”風蘭息短暫沉默過後,突地伸出手去,拂過她的衣袖,輕輕握住她的手。
煙火都放完了,怎麼還能看到?!能放幾支煙花,已經是不小的花費了。就算是官家嫁女兒,也不會再放第二回。
“相信我。”他突地回過臉來,對着完全不信的韶靈,莞爾一笑。
那雙淡淡的眼眸,突地浸透了星光,彷彿天上的無數星辰,全部裝在他的眼底。她微微一怔,他的眼睛好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