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想到死、擔心死、害怕死都是人到了一定年齡纔有的心態,我過早地體會到,很殘酷的現實險些把我擊跨。第一次聽說因爲腦瘤要開顱摘除,那一刻的我萬念俱灰,想到自這一刻開始計時,接下來的某一刻有可能我再也感覺不到什麼,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那等待中,我想快點被推進手術室,不要今天煎熬到明天,我不希望胡思亂想地多過一個晚上,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身邊偶有親人的微弱嘆息聲傳來。我的父母健在,老人還沒有完全品嚐到我這個女兒的孝敬之心。此時,父母知道我病了,但是不知道被刻意隱瞞的細節。離開家鄉工作,親人分散在兩地,天各一方兼有工作的羈絆,同妹妹、弟弟們一年相聚一次,此時此刻始覺相聚太少,不知道從現在開始經常見面是否還來得及?女兒還沒有成家,我還沒有看到女兒盛裝出嫁,我應該是一個合格的外婆。老陳愁容滿面,中年喪妻的威脅就在眼前,借酒來安眠。他半生不得志加上家庭半殘的危險,使他後背微駝頭髮散亂,此刻我才發現他已經白髮過半。生活對我太殘酷,那麼多的小願望從來沒有去實踐,很容易達到的就是沒有去做。
接受手術,我第一次醒來,視線模糊,聽得見周圍的聲音。我聽見女兒的聲音,焦急、企盼、擔心、欣喜,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豐富的內涵,我欲語無音。我知道周圍都是關心我的人,那麼多關心我的人同時高興,有笑有泣,我流淚了。父母、公婆終於知道了我大病的詳情,爭分奪秒地來到我的病牀前,此時,笑和哭沒有什麼區別。活着真好!
我和老陳能平穩退休,一定離開亥市,回到我的父母身邊。我的這個心願,老陳非常贊同。
在家病休半年,當初有過不再上班的打算,其實真的待在家裡並不舒心,總不能一天連一天的逛市場,總不能天天看電視,總不能整天盯着互聯網的網頁。我想上班,此時對於工作的理解已經不是從前的感受,不再把工作當成責任或者負擔,而是當成了散心,本來塌陷臺的工作就不累,在工作中有時間上的約束着能夠規範生活的習慣,重要的是我的身體還行。此時已經不存在讓別人看我又能上班的要強心理,恨我的人我不想知道,可憐我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愛的人都在我身邊,愛我的人同我一道悲喜。我只是想來工作,想來和多年的同事拉一拉家常,這都是我一生中見面最多的人啊。柏臺很擔心,擔心我是一個愛不起來、碰不得的泥人,生怕我自己碎了賴上他。我對他說:“我都——這——樣了,你就——放——手吧。”我這樣說是沒有找到更好的語言來表達,絲毫沒有懇求、憐憫和怪罪的意思,這令老柏更加害怕,他有意躲避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我的語音難以連貫,想表達清楚,心裡和嘴巴不同步,空害我着急,索性算了。我已經放棄了一切恩怨,我的轉變柏臺不懂得,我來是爲了開心的,我要是依然在乎你的反應我真是白白地在生與死之間來往一遭。隨你如何吧,我高興依舊,不分配我具體工作更美,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乾的工作比以前還要多,我主動幹,你們別害怕。
女兒一夜成人,完全獨立,老陳開始戒菸戒酒,他同柏臺的關係稍有緩和。
公孫臺期間,直接對我說:“周大姐,你不必來臺站上班,有重要的事情我通知大姐。”我不想過多地解釋,他認定的真理我無法改變。我開始從家裡到臺站步行上班,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同樣也不會受你左右。有事我就請假,對於請假的態度,我以前是儘量少之又少,現在是隨我心情和自身的需要。
甄臺更直接:“周大姐,你要是願意來單位隨時來,值班就免了,要是你喜歡工作,讓趙科分配你一點可有可無的差事幹着,或者根據自己的喜好幫忙。”我是一個病人,臺長把我當成經不起風吹雨淋的病體沒有錯,我理應該感謝領導,但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不需要照顧,怕我給你帶來麻煩的心情我理解。“周大姐,請你也理解理解我這個臺長,這也是上邊的意思,都是國家的錢開支,我何必爲難大姐,塌陷臺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我理解甄臺,我萬一出了意外臺長會被強加上不近人情的惡名,局長、處長、臺長、同事們多慮了,對不起,我的愜意成了你們的噩夢,特別是官員,我不能爲你們而改變,我剛剛學會生活。我已經不是一個病人,起碼在心理上我比任何人都健康,工作對於我成了一種樂趣,我渴望身體健康,我渴望長壽,我曾經有過提前退休的念頭,現在不急不躁。從此以後,沒有不得不,沒有被迫,我隨我心。
我唯一在乎的是職稱,我還有晉升的慾望,有時我很奇怪我的慾望隨着言語的連貫性增強,我還是在乎錢的,錢對於我最大用處就是能夠幫助女兒,這是我始終無法放下的慾望,我曾自恨唯獨在此點上不能萬事皆空從而達到無慾無求的境界,不久釋然——我是一個普通的人。
“老周,你不應該來上班,省局領導也應該給予照顧的,是吧——,都明白的。”我回答老烏:“其實——上班溜達——溜達——挺好的。”他繼續關心我:“你看你,話都說不連貫了,啊——,你在家不是病休,年末臺站還正常考覈你,工資一點不少的,是吧——,都明白的。”“謝謝老——烏的關心,我還能——幹到退休。”老烏已經把嘴湊到我的耳邊:“其實臺長怕你出問題,是吧——,都明白的。”我說我不會耍賴訛人看來沒人相信,只好不回答。他開始神秘起來:“我也就是跟你說啊,我們是同齡人,是吧——,你明白的。”柏臺時期他跟我這樣說,公孫臺時期他跟我這樣說,甄臺時期他還這樣跟我說。“是吧——,都明白的。”我知道這不是他發自內心的關懷,他在充當臺長的說和人。公孫臺、甄臺求他勸我回家,老烏是在不擇不扣地執行臺長的旨意。柏臺時期他最後自己加上一句:“是誰害你成這個樣子的,啊——,現在怕了,就讓他擔心,是吧——,都明白的。”我心裡暗笑,你看看自己的身體,恐怕不比我健康多少,餐前餐後吃的多種藥片子、藥面子、藥水子能減少一半的食量。
樹欲靜而風不止,活在人世,世事擾我心。我有一種理想,願臺站的所有人和平相處。我在做,像勸我丈夫一樣在做,不考慮努力與收穫之間的因果,我時時都在做。在他們的眼裡,我是一個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