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珂稀篇》
我的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我知道,我的家族雖人丁不旺,但在樑都,卻是人盡皆知。因爲我的父親,曾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了一筆鉅額的財富,但這些並不是我所關心的。父親說,我只要隨心而活便好,其它的,也只會成爲過眼雲煙,着實不需介懷。多年後,我想起了父親的話,想要做到如此,也實爲艱難。
我喜歡到山上的佛堂裡,與大師一同品茶。大師所說的禪意,我並不能理解。甚至,我是不願去理解。禪法虛空飄渺,何苦要爲它浪費時日,我只是喜歡與大師一同,品評樑都的風物。大師今日有些侷促,大師說,他今日與樑都的一位公子相約下棋。我是知道那一位公子的,大師說他的棋藝精湛,只是內心過於執着。
佛堂所在的山坡經常下雨,山路上的花樹落下了五顏六色的花瓣,窄小的石板上鋪就了一層嫩綠色的青苔。我是愛極了這一番景色,因此走得也遲緩。家中並沒有過多的事務,我有着足夠的時間,供我揮霍。我的身後,傳來了叫喚我的聲音,原來是我先前在佛堂裡曾匆匆一瞥的那一位公子。
他穿着一件素色的衣衫,頭上束着一個同樣是素色的發冠。他的眉目清逸,定是頗受樑都女子的喜歡。他走到我的跟前,我問,不知公子何故?他笑了,原來他就是那一位常與大師一同下棋的公子。我想,如此清逸的一位公子,應不會擁有過多的執念。他問我的名字,但我卻沒有告訴他。我相信着,我會再次遇到他。
父親常到樑都的一處湖泉,父親告訴我,那裡是昔日的樑王爲他的一位夫人所建造的。父親說,那一處湖泉雖然極盡奢華,但也可以看到,其實諸侯的王國,是那樣的不堪一擊。在我小的時候,父親與我說,在這個世上,並沒有所謂的強盛的王國,真正強大的,是人心。
我常一個人到此,站在曲折的迴廊上,看着湖裡的荷花,或只是靜靜地站在石橋上,看着湖水出神。樑國的滅亡並沒有使這裡荒廢,我知道,父親暗暗出資,保全着這裡的風華。今日,我又如往常一樣,站在石橋上,看着湖泉裡的風景。樑都的公子也喜歡到此處遊湖,只是今日,這裡安靜了些,只有一隻木排在遠處漂浮。
我看到了兩個模糊的身影,他們都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只是其中一人,露出了紅色的中衣。我並沒有留神,因爲在樑都裡,公子們都愛附庸風雅,這白色的衣衫,便是他們慣常的衣着。那一隻木排向我的方向駛來,如我所料地,我再次遇到了他。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同樣地,他也把他的告訴了我。
日後的相處,讓我知道,南佚並不似尋常的公子一般,逍遙作樂。他的身上有着一種莫名的憂傷,他勤勉於家事,且待人真誠。他的出身是極好的,我始終不懂,爲何他會與我這般的女子深交。有不少王侯之女,以結識他爲榮。父親說,我初浴情海,不知分寸,也不能猜測南佚對我的心思。我雖對南佚存有疑慮,但也相信眼前之物。
南佚對我說,他要拜會我的父親。在樑國,這是極高的禮儀,當男女談婚論嫁時,男方纔能登門拜訪。倘若已拜候雙親,婚期仍未定者,是對女方家族的極大的侮辱。我的父親,並不是樑國人,並不會拘泥於這些禮節。但南佚這樣做,是否是在向我表明,他是真正喜歡我的。南佚的舉動,讓我由衷的高興。我相信着,南佚會是我的良人。
我與南佚,成爲了夫妻,在新婚之夜,他對我說,我們要走的,是一段長久的時日。但最初的甜蜜已不能抵擋隨後的憂傷,我對府上的一切,俱是不適。我像是被人囚禁,在一個牢籠之中。南佚的事務繁忙,我也不便前去打擾。南佚的父親,是一個慈祥的長輩,我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與他一同品茶。
但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間,改變了摸樣,南佚的父親離世了,南佚也很少回到府上。有一日,我對他說,我要到佛堂裡,與大師一同品茶。我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向大師傾訴,我急於請大師給予我指示,我所能前去的方向。南佚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讓我隨自己的心意。
佛堂裡並沒有產生變化,只是這一切,恍如隔世。佛堂裡總是有着一種久遠的氣息,讓人嗅出了時光的痕跡。陽光從木窗透進了佛堂,一束束的日光讓佛堂亮堂了起來。被日光照耀着的空間裡,泛着一種模糊的白色,許是在佛堂裡漂浮着的塵埃,這讓佛堂變得更加聖潔。
大師問我,問我在府上的日子,是否過得開懷。我並沒有說話,大師說,若是我想離開,便要儘早逃離。遠離樑都,是最好的選擇。大師是瞭解南佚的,大師話裡面的意思,我也明白,南佚對我的,或許並不是單純的愛戀。但是我仍願意相信他,或許,自欺欺人是最好的,安慰自身的辦法。
南佚在府外的事情,慢慢地傳到了我的耳中,我雖是不想,但仍忍不住去找他。他身處的,是樑都的一處勾欄。我看到他時,他的懷中,擁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在此刻,仍不願相信,南佚是這樣對待我的。但他並沒有顧及我,仍在一口一口地喝着他杯中的酒。
我問南佚,問他爲何要這般待我。我問他,這是否是因爲我做錯了些什麼。我從未看過他這般的笑容,無情且冷清。我的心顫了一下,我知道我與他之間已經不能被挽回了。他說,錯不在我,這一切只是因爲我的父親。他與我成親,是想讓我在接下來的歲月裡,一嘗他曾經歷過的痛苦與不堪。
我再也沒有回到,那一個我認爲的能與南佚白頭偕老的地方。我並不知道,在黑暗中,我已經淚流滿面。原來,父親曾是楚國的影衛,在樑都被破的那一日夜裡,他殺了一名戍衛。而那一名戍衛,是南佚的親生父親。
父親對他曾做過的事情,並不後悔。這並不能責怪父親,父親所做的,只是盡他作爲一名影衛的職責。這也是爲何,父親常對我說的,人心的強大。而最不能猜測的,也是人心。
我與父母一同,舉家搬遷,但只有我一人,來到這一座宋國的村莊。村莊的日子,很是簡單,我試着過着從前的生活,但我的心,早以滄桑。無論如何,我再也回不到從前。村前的花樹極是繁茂,但它的花期是在秋天。每年的秋天,它的花瓣開得極爲燦爛。我想,我的花期是南佚,但屬於我的花期,早已凋零。
南佚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的無情,在多年後,我在花樹下,曾經再次見到他。他問我,我可曾怪他。禪意裡我只懂得一點,無怨無嗔,無悲無喜。若我怪他,我便是仍舊愛着他。我對他說,當時年紀小,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像是不能聽懂我的話,在多年前,我是在他的笑聲裡離開。如今,我仍在他的笑聲中,轉身離開。
在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聽聞他散盡了他的家財,遁入空門。在人的一生中,我們可以忘卻許多人事,但有一些,卻時刻銘記着。遇見了像他這樣的一位男子,我又怎能放下。我知道,我的話語是傷人的,但我是故意要傷他一回。因爲,這樣,我便能把他從前對我做的事情,全然抹去。只記得,他對我的,那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