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私自出府的這件事情還是被人發現了,但這個人是二哥。他如往常一樣從木窗翻進小樓,巡視了一圈也沒有看到我的身影。我回到小樓的時候,二哥正坐在圓桌旁品茶,他眼皮也沒有擡起來便對我說:“原來今兒偷走出去的,不單單是我一人。”二哥指着放在圓桌上用宣紙包裹着的東西,又道:“方纔我在東街看見,估摸你也會喜歡,便給你捎了一包。”
我到閨閣一旁的屏風後換好了衣衫,再走出來打開圓桌上的包裹。裡面是沾了糖粉的圓子,想這也該是時興的玩意,也難爲二哥一直惦記着我。我拿出一個放進嘴裡,二哥說:“小妹,你平常不是常讀《女訓》,怎麼做事還是如此大意,如此不設防?”
我想,二哥是說剛纔我到屏風後換衣之事,我說:“二哥,你我兄妹之間,何需多此一舉。”我笑了笑,再道:“況且,二哥是陳都出了名的‘佳公子’,想必也是剛從勾欄回來。”
二哥笑了笑,重新煮了一壺新茶,茶香嫋嫋,二哥說:“小妹,你也快要到出閣的年齡了,我同陳都的公子也素有交情,敢情他們也斷不敢欺負你。只是,你的個性如此,委實讓二哥擔心。”二哥嘆了一口氣:“不爭不惱,你的性子跟二孃一般,但你千萬莫要像她一樣。”
二哥是嫡出的公子,而我是庶出的小姐。我孃親容貌標緻,卻是罪臣之女,因此在相府只能做一位如夫人。父親當年也許是真的屬意我孃親的,只是我孃親的性子淡薄,不哀不怨,不爭不惱。孃親這樣做,不會招致夫人和其他如夫人的怨恨,日子也過得舒坦,只是她失去了她夫君對她的情意,從此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我是明白孃親的,倘若情愛也要用算計來維持,大可不要。孃親是明白了這一點纔會這樣做,但造成的這一個後果,只能說父親並不是孃親的良人。我對二哥說:“二哥說的我都明白,只是婚姻大事,一切都要看父親的意思。”
我的婚期並沒有像二哥所想的那樣,早早到來。邘國新君上位,而陳國一向覬覦邘國的土地,父親更是忙得焦頭爛額。聽聞邘國的新君即將迎娶天子宗室的一位公主,局勢也趨於穩定,父親終能從繁忙的公務中緩下勁來,與我們一同準備即將到來的上元節。
有一日在席間,父親問我:“朧月,你已經到了婚配的年齡。過一段時間,爹爹爲你尋一位合適的夫婿。”
我知道二哥在看着我,留意着我的神情。我對父親說:“一切只聽從爹爹的意思。”
又到了上元節,我和那位公子約定的時日,我如上年一樣,悄悄地走出小樓。一如上年,我倚在欄杆上,看着櫻樹旁的燈籠。圓白的燈籠在那裡微微發着光,映得幾枝櫻枝有一股樸素的韻味,常人常道梨花淡白,這本該是素色的白櫻在燭光下也有幾分微紅。
我想,他是不會來的,沒有人會因爲區區幾面便去守候一個不切實際的承諾。二哥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相見不如不見,有情卻是無情。就像小鳥飛越不過滄海,櫻花也不會在冬前綻放。我笑了笑,想轉身離開。
我轉過身,看到小樓雅間外的木門被打開,走出了一位姿容清秀的公子。他的頭髮被高高束起,用兩隻簪子固定着,一束如墨的黑髮整齊地垂於他的腦後。他一身藍衣,手上還拿着一把摺扇。我偏了偏身,想走出去。他抓住了我的衣角,問:“姑娘你爲何要離去,不等在下了麼?”
我看着他的身資,依昔能與我腦中模糊的輪廓相重合,他擡起他的手,銀白色的面具在燭光下隱隱閃耀着白光。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姑娘如今能認出在下了麼?”
他的眼神有幾分隨意也有幾分冰冷,我點點頭。他問:“我可以看一下姑娘的容貌麼?”我見我默許,但我卻遲遲也沒有動作。我問:“倘若我貌醜無鹽,公子你又會如何?”
他一手扶着欄杆,另一隻手把摺扇半開,扇頂在他的下頜前方,他說:“姑娘爲何對自己的容貌這般不自信,我也不是一個只看重容貌的人,姑娘若是不願,不答應在下便是了。”
我笑了笑,伸手取下我臉上的面具。晚風把我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我寬大的白色衣袖在風中飄揚,在我的身後是怒放的櫻樹,而我的頭上是璀璨的星空。我擡眼看着他,等待着他說話。如果二哥看到我如今的摸樣,我免不了又要被他數落一番,因爲我如今的神情,並沒有半點女兒羞態,反而是一臉淡然地看着他。
他說:“姑娘方纔說你貌醜無鹽,的確是言過其實,姑娘的容貌不是常人所能及。”他看着我的眼眸,又說:“姑娘的容貌與我的一位好友頗爲相像,不知他是否是姑娘的親緣?”
我問:“公子所說的是否是相府的二公子,被人戲稱爲‘佳公子’的朧夜?”我重新戴好面具,說:“他是我的二哥,面容相像也是常事。”
他收起了他手中的摺扇,說:“怪不得二公子品性高雅,猶會辨認,有這樣的一位妹妹,一般的女子更是會失色幾分。”他見我向木門走了幾步,說:“我的名字叫容沐,他日定會到相府上拜訪。”
我說:“你來相府拜訪,父親定會相迎,只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件事情還要看父親的意思。”我當時只是承諾在一年後與他相約在這裡見面,但並沒有答應他其他任何事情,他要做什麼是他的選擇,一切都與我無關。像我這一種人,命運由不得我自己來決定。
我走出小樓,在大路的轉角處看着那一個輪廓模糊的掛在櫻枝旁的燈籠。在這裡,我只是看到它微弱的亮光。容沐,我想我應該是聽聞過他的,這容姓,可是陳國的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