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寒氣侵體。
風清揚猛然轉身, 失神之下只來得及舉劍一封,但聽“當”的一聲大響,掌中長劍與什麼沉重至極的金屬兵刃猝然交擊, 勁力之強, 饒是風清揚內力驚人, 也不由抱着封秦連退三步, 方始站定。
這一擊無聲無息, 教人全不能覺察,迅如長電橫空,勁力含而不發, 至剛之中隱隱蘊有至柔之相,顯然已入化境。風清揚“啊”的一聲, 虎口鮮血迸濺, 一柄長劍幾乎落在地下, 又退開了幾步,一雙眼才自封秦眉間移開, 向後一掃。
卻見身後已多了一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形高大,巍然而立,長眉高高的聳了起來,雙目深陷,不怒自威, 赫然正是魔教教主上官奇。
他手中那本該力大招沉的重刃, 卻不過是一把輕薄如紙的緬刀罷了。
上官奇一擊不中便即停手, 目光自封秦與風清揚面上略略掃過, 隔了片刻, 彷彿終於想起了什麼,淡淡的道:“原來是你們。”神情冰冷, 無喜無怒。
風清揚瞟了上官奇一眼,見不識得,便也無暇在意,渾然不顧指尖正一點點濺下血來,一雙眼只是狠盯封秦,眉心微皺,含了幾分清苦幽惻之色,咽得一咽,顫聲道:“你……你是阿秦?”
——他與上官奇見過前後兩面,這兩面卻無不與封秦緊密相關,而如今他懵懵懂懂心思糾結,便是封秦也記不大清楚了,區區一個魔教教主,更早已丟在了腦後。
那目光希冀而決絕。封秦暗暗一嘆,卻不答話,從懷中掏出汗巾替風清揚裹好了手上的裂傷,眉目低垂,一字一字的道:“我是阿秦的朋友,阿秦託我照顧你。”不待風清揚再問,擡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抹去脣角血跡,回頭向上官奇頷首笑道:“上官教主,別來無恙。”
他生性平易近人,然而生則爲尊,骨子裡卻自有一份高蹈華瞻的雍容傲氣,其節如竹,寧折不彎。雖是此刻戰勢膠着強敵當前,風清揚又神智糊塗,所居形勢之劣無以復加,他這份傲氣卻反而一點點顯露出了斂沒多時的鋒芒。
上官奇喉中模糊一笑,道:“潛龍勿用,或躍在淵。道是千古英雄多在草莽,今日見閣下千軍萬馬中指點從容,才知古人誠不我欺。”
封秦也是一笑,俯身自箭壺中抽出一枝長箭,道:“見笑。上官教主是惱我多事了。”
上官奇目光微微一動,道:“何以見得?”
他聲音沉厚,聽在封秦耳內,每一分每一毫都積蓄着練就在廟堂裡刻骨難脫的算計與試探,一進一退,深沉而危險。封秦五指死死扣住風清揚手臂,借力重新聚攏眼中渙散陸離的光影,微笑道:“我原本不知自己多事,但見上官教主出手,只怕便也想到了。”頓了一頓,一場壓制不住疲憊徐徐漫上心頭,整個人慵慵倦倦地,忽然再懶得與上官奇兜那些朝廷官面上最常見的圈子,又道:“這一仗山道兩側的伏兵是你佈下的。你是魔教教主,調動日月神教的高手自然不難;至於正教,嗯,少林和武當號稱是武林泰斗,人多勢衆盤根錯節,雖在江湖,與朝廷的聯繫卻定然不止一絲半縷,你只消在暗處提點幾句,這些老和尚、牛鼻子的敢不開一個武林大會號令天下驅虜守土麼?”
他吐字緩慢,犀利卻又漫不經心,每說一字,上官奇沉靜如水的面色便鐵青一分。風清揚劍交左手,驀地向封秦身邊靠了幾步,縱然神智渾渾噩噩,卻也察覺了上官奇周身滲進風裡的一刃殺氣。
上官奇目光陰騭,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封秦靜靜笑道:“郕王爺,失敬。”
他一言既出,上官奇握刀的指節便不自禁的一緊,眉紋頓深。然而他爲人極是鎮定,雖有失驚,面上卻立時轉做了一派平靜,低聲道:“我一入江湖十餘年,看破了我身份的,閣下還是第一人。”
——原來他卻正是當朝正統皇帝之弟、太后之子,郕王朱祈鈺。有明一代,起於草莽,□□皇帝朱元璋便是魔教出身,故而身後歷代皇帝秉承祖訓,各自嚴防江湖滋事,對於由明教轉爲禁門的日月神教,更是從無一刻鬆懈:近年來朝中掌管江湖事物的,便正是這位郕王爺。
封秦搖頭一笑。當年他與幼弟封楚馬上平定天下,苦於南朝武林聚義之師層出不窮,曾花了大力氣着手對付武林中人,之於此道實是有着說不盡的體會心得。因此既知上官奇是朝廷中人,略略問過明廷宗室重臣,心裡便已有了計較。
卻聽朱祈鈺淡淡的道:“難得糊塗,可惜,可惜。”
封秦道:“閣下殺我的主意恐怕早在我射箭時便打定了,我不願裝糊塗,那也無傷大雅,算不得可惜。”一邊說着,一邊握住了長箭翎尾,杏核眼輕挑,忽地朗聲而笑,道:“那又有什麼好說?”
朱祈鈺卻未料到封秦傷病入骨尚有如此從容,一呆之下,不由縱聲長笑,喝道:“好、好!”掌中緬刀“嗡”的一震,光若匹練,直卷封秦喉頭。
他來勢奇快無倫,直如流星驚天,刀未至,一分寒涼至極的刀氣已現教人毛髮悚然。封秦深知如今碰上的正是這一生中少見的大高手,當下不敢託大,雙目緊盯緬刀雪亮的一痕刀鋒,輕喚道:“——小風!”向旁踉蹌讓開半步。
他話音未落,果然一柄長劍自耳後疾刺而至,橫劍盪開刀刃。
這一剎那迅若電光石火,轉瞬之際風清揚與朱祈鈺已然交手,一刀一劍,乍分乍收,尚未褪盡茫茫白氣的漫山青碧之中恍如兩匹收斂了金紅日色的水影,兵氣磣磣,入目生寒。封秦回眸見風清揚的劍法雖較清醒時失之滯澀,一時片刻卻兀自支持得住,心頭略微一寬,俯身掐過一棵細葉長草,輕輕橫在脣邊。
——朱祈鈺絕非輕率之人,這一局他這漁翁既未賺得盆盈鉢滿,想來十之八九,還有後着。
……谷中向問天莫大麴洋任我行等人,卻都是朋友。
草笛聲起,銳如鳴鏑。曲率間一字一句轉承滯澀,正是詩經“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的句子。這一句本是戍卒懷鄉之作,相傳作於東周平王之時,因平王迫使其民爲其舅家申國戍守,戍卒怨恨而爲此詩,其意求歸。封秦心知向問天任我行雖不通音律,同行的曲洋莫大劉正風卻無一不是精通樂理心思縝密之人,這一句入耳,無論如何也必然有所覺察。
他體內經脈早在射箭時便爲風清揚沛涌而至的內力所傷,此刻真氣退卻,身子空蕩蕩的如同一副軀殼,眼內耳內一片恍惚,幾乎連步都走不動。這一曲實是他力所凝聚,便彷彿將這一生餘氣都燃作飛灰的傾身一箭,尾韻熾烈猶如鷹唳長空,戰陣之中,遠遠傳將開去。
兵戈嘈雜之下忽有胡琴幽咽作響,音色悽清,遙遙的回了一句“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一響過後,數道人影分分合合,自戰陣中脫離而出,躥上山坡。
封秦見那幾道人影依稀相識,心頭一鬆,再也站立不住,靠着一棵老鬆緩緩頹坐在地。他歷盡生殺,殺人無算,本就算不得聖人,只消能教向問天等幾個至交就此脫身,其餘的人物,也管不了那許多。
他笑了一笑,將喉間一口血咳在袖中,回眸去看風清揚。
這一回眸卻不由教他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神情空濛,一雙眼不知正望向何處,一柄劍使得黏黏塌塌似動非動,每每見朱祈鈺一柄緬刀抹到了喉頭,這才迷迷糊糊的隨手還上一劍,癡癡楞楞,如有所思。便似感覺到了封秦目光,他驀然偏過頭來,茫然之中隱約清明,便似霎時間憶及了什麼,顫聲道:“你是阿秦,我、我記得……那聲音我記得!那晚、在洛陽……”最後一個“城”字尚未出口,猛然虎口痛不可忍,右手腕骨“喀嚓”一響,手中長劍拿捏不住,被朱祈鈺彎刀直卷得飛了出去。
那長劍原是華山劍宗蔡子峰的遺物,風清揚縱使強行忘記了華山派門戶生變一事,腦中卻始終記得這劍對於自己極爲重要,長劍乍失,這纔有些醒覺,又驚又怒,喝道:“你做什麼!”轉身便要拾回長劍。朱祈鈺心知他劍法絕倫,十成心思裡只用了一成便已難以應付,眼下好容易震落了他長劍,哪裡容得他再取,沉聲道:“躺下了!”緬刀劈風,招招式式猛下殺手。他眼力何其之毒,早看出封秦強弩之末不必理會,真正棘手的,倒還是眼前這個瘋瘋癲癲呆呆傻傻的小子。
風清揚怒道:“滾!”身形急轉,感到對面冰涼的刀鋒貼着自己胸前一掠而過,相去曾不盈寸,心下也不覺微微驚惶。他一身武功十之七八盡在一柄劍上,拳腳功夫不過二流,避開了朱祈鈺第一刀第二刀,到得第三刀上下,終於無路可退,肩胛處被緬刀劃破了一條四寸來長的口子,鮮血飛濺。
封秦坐在二人身後不遠,心緒動盪下力氣流失的愈發厲害,方纔不過輕飄飄的尚可移動,漸漸地四肢百骸被鉛水灌滿了,連動一動也是艱難無比——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冰冷,緩緩摸索,心知旭日初昇,滿山遍野必然都是清秋季節澄澈鮮亮的陽光,而如今一雙眼裡卻只剩下了白光舞動,無止無休——有那麼一瞬,便是山谷裡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都模糊不聞了。
他聽得風清揚悶聲痛哼,極力想看清楚,眼前卻只是些蒼綠血紅的影子,有什麼腥熱滾燙的濺在頰上,全然不可分辨——或許當真是將死而荒忽了,心中隱然柔仄溫軟,便彷彿教這一生一世不曾有過的情感堵緊了,喜怒哀樂,憂癡驚嗔,由洶涌澎湃反而堵成了這一生最習以爲常的平靜——終究是看不清了,他反而閉了眼,輕輕的道:“小風,那日我在劍冢石臺上教過你,劍者,心存而意動,行雲流水,任意所至。劍法不拘泥在招式裡,莫非還要拘泥在一柄劍上麼?”
他一言既出,風清揚眼底猛地一道極明亮的光影豁然綻破,停步立在當地,竟是絲毫不知動了。
朱祈鈺與風清揚僵持數招,心中實有憐才之意,眼看風清揚這一舉動無異送死,不覺喝道:“出手!”緬刀橫推,卻是絕不容情——忽然風清揚脣邊依稀扯出一痕笑來,屈指成扣,便在那緬刀距自身尚有數寸之際,輕輕在刀鋒的四寸五分處彈了一彈。
這一擊自然而然,便如天外神來一筆,分毫不差,正點在緬刀力不能及的所在。朱祈鈺失聲輕呼,便如同看到了這世間最不可能之事,手臂驟然失了力氣,再難遞出半分——卻聽“錚”的一聲脆響,那緬刀裂痕乍生,一剎那竟碎成數段、從中斷絕了。
——須知緬刀刃薄質軟,最難收發由心,刀法五成進攻的力道之中,必然另有五分力道如收如閉,用以壓定整個刀刃。風清揚這一手看似拳掌實是劍招,其間方位、力道拿捏得都奇準無比,一觸雖輕,卻足以教守閉之力驟然反噬,盡數打破刀上兩股勁力的相持之勢,其勁之強,非但單薄如紙的刀刃,便是朱祈鈺的一條右臂也禁受不住,隱隱受了暗傷。
彈指易轉,勝負立現。朱祈鈺面沉如水,怔怔望着自己手中的半截殘刃,半晌擡起頭來,喃喃的道:“……原來真有這等武功。”噹啷一聲,將半截緬刀遠遠拋了開去。
忽聽曲洋冷漠清淡的聲音道:“上官教主。”數人緩步走至,衣衫浴血,或錯愕,或憤怒,正是任我行、向問天與曲洋。
莫大與劉正風扶着渾身是血的衡山掌門劉魚冠立在遠處,劉正風一張孩子氣的圓臉上隱帶淚痕,莫大卻甚是沉着。
耳畔爭執聲起,如質問,亦如決裂。封秦眉心輕蹙,只覺朱祈鈺這人固執得可笑,也不睜眼,緩聲道:“郕王爺,令兄眼下駐蹕塞外,倘若王爺即刻回京,只怕天下運於一掌不在話下,又何苦盤踞江湖,要這兩千條中原武林的性命,盡作王爺靖肅江湖幫會的功業。”想起他與任我行當日衝突無一不是另有圖謀,笑了一笑,卻覺得頰畔溫暖,正被什麼人小心翼翼的輕輕撫觸。
眼簾微動,天光粲然,這一刻卻清晰得纖毫畢現。眼前風清揚頰側被碎裂的刀刃割了幾道大大小小的傷口,睫上血珠兒粘結,也一清二楚看得分明。
這孩子的眼眸,卻是從前一般,溫柔與痛苦,渴盼與隱忍,混同了專注而絕望的色澤,糅雜一處,刻骨難分。
“……阿秦。”
……終究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
封秦喉間苦澀,停得一停,便又淺淺笑起來,攬袖替他仔細拭淨了頰邊血跡,低聲道:“……你看,江湖不過如此,廟堂更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你記着,但凡你不願受傷,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有本事傷得了你……小風,你心思最純淨不過,將來,呵……將來我便帶你走,咱們去塞外,咱們帶着小儀……塞外往北,有一條叫做楚河的大河,你向騎駱駝的人打聽……咱們在楚河邊上搭兩面鹿皮營帳,小風,咱們養馬去……”背脊後靠,探手入懷,似乎想要掏出什麼,一雙眼卻緩緩闔上了。
眉眼低凝,便彷彿要睡足了這一生一世的勞卒。
風清揚心底狠狠一墜,喚過了一場大夢初醒,須臾之間,一顆心卻似跌入了奇寒無比的冰窖,背脊一震,嘶聲道:“阿秦,你別睡!”等待良久,卻再聽不見那人強打精神微笑着回答。
——突然就想起了血泊裡那隻灰毛的松鼠,被一柄匕首穿透了,深灰色的眼睛合不攏,空洞洞的,再沒有了微笑的光。
阿秦,別睡。
別睡。
——那一剎那,竟是整個世界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