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便是老樹後的風清揚也不由面色驚變。上官奇一張臉霎時鐵青, 厲聲道:“什麼!?”那江姓漢子臉上糊得不知是汗是淚,道:“國柱的飛鴿傳書,決計不會錯的……教主, 據說宮裡、宮裡也是這個意思, 眼下……”顫了顫身子, 嚥下了後半句。
上官奇卻也仰面默然, 良久不語, 半晌,道:“如今手上的事尚無頭緒,這番回京, 便是前功盡棄了。”一雙眼冷冷望風清揚藏身的所在一掠,緩聲道:“閣下哪一路的朋友?功夫好得很哪!”那江姓漢子“啊”了一聲, 忙縱身查看, 誰知老樹後空餘下枝葉晃動, 已然杳無一人。
風清揚回到客棧時正見封秦揉着自家妹子的腦袋笑嘻嘻的教訓,小儀一張嘴撅得能掛一個油瓶, 被封秦笑話得惱羞成怒,便拼了命的蹦起來扯他面頰,嘴裡叫道:“你耍詐!你耍詐!”
封秦橫眉立目,笑罵道:“好哇,輸了便怨我麼?”屈起手指正要彈她一個爆慄, 見風清揚推門進來, 便笑道:“回來了?”
風清揚淡淡的道:“回來了。阿秦, 你的藥。”從袖中摸出裝藥的紙包, 輕輕撂在一旁的茶几上。
他臉色慘敗, 頰側極細膩的俊秀棱角湮沒進窗口血紅的夕照裡,依稀便看得清肌理深處靜靜流淌着的淡青色血脈。封秦一怔, 見那藥包上已被抓出了幾道深深印痕,而風清揚袖底蜷曲蒼白的指節卻宛如痙攣一般,不由從椅上站起身子,柔聲道:“不要緊,小風,你別擔心。”
小儀哼了哼,瞪一眼風清揚,低下頭嘟嘟囔囔的道:“……大哥就是偏心!”
她嘀咕的聲音甚輕,風清揚緊繃的面孔卻不覺一緩,停得一停,靠着窗臺欄杆斜着身子坐了,道:“阿秦,我遇見了上官奇。”
這個名字封秦早聽任我行等人提過,便問道:“魔教教主?”
風清揚點頭道:“是,就是那日在臨安和咱們動過一次手的人……都說是魔教與朝廷水火不容,我倒是才知道這位教主與朝廷居然是暗通款曲的。”脣角微動權作一笑,將方纔自己的所見講給了封秦。
封秦回身坐在椅上,便也就這麼仔細的含笑聽着。他閱歷極廣,縱然聽到前線土木堡教瓦剌擄去了明朝皇帝亦不見十分驚訝,一雙黑眼溫溫淡淡,擡手將細白瓷的茶杯傾滿了青葉茶水,靜靜推到風清揚眼前。
風清揚雙手端過茶杯,道:“當初上官奇一面逼得魔教左右使出走,一面卻對華山……對五嶽劍派示威,我只道這人庸碌得很,卻不料他是故意要將魔教這點僅存的家底敗光——朝廷與魔教自來勢不兩立,既然他是朝廷的人,也就說得通了。”頓了頓,又道:“只怕他是要江湖大亂才罷。”
封秦笑而不答,過了片刻,忽然問道:“小風,我從前說過,若是閒下來,我便給你說個故事——你說當朝人物,眼裡最容不得的是什麼?”
風清揚一怔,尚不及細想,封秦卻伸出三根手指,自顧自的笑着接下話去,道:“謀逆,民變,幫會。至於異族叩邊,在他們眼裡不過無足輕重的癬疥之疾,這三個卻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風清揚道:“原來上官奇與朝廷有關聯,你早就看出來了。”
封秦搖頭道:“也算不上看出來,他的手法我似曾相識而已——幾年前我們佔了南朝,第一件事,便是安排人手削弱南朝武林。”
風清揚道:“俠以武犯禁,你們眼裡自然揉不得沙子。”
封秦微笑道:“不錯,俠以武犯禁,江湖門派串連極廣,一呼百應,亂世可出義烈,太平盛世卻是最麻煩不過的所在。當年我們的法子是借刀殺人,朝廷上派人先惹出亂子,旋即抽身而退,之後江湖仇殺翻覆,便盡入我們算中——那時候我的心思多在軍中,這件事父親交給了阿楚,這小孩兒平時調皮搗蛋的不幹正經事,那件事做得卻不着痕跡,比上官奇還高明些。”說着便是一笑,眼色遼遠,溫柔無已。
他笑聲沉朗,一聲聲擊在風清揚胸口,卻只剩了滿腔說不出的酸苦與悽楚。風清揚雙目定定注視茶几上的幾包藥材,喃喃的道:“封楚,封楚……”喉間驀然發出一聲似笑似嘆的嘶啞聲響,轉頭望向窗外。
卻聽封秦問道:“阿楚又怎麼惹你了?”竟如莫名其妙一般。
風清揚低低苦笑,道:“沒有。我想,封楚是個怎麼樣的人?”
封秦道:“阿楚?”暗忖這問題你原是問過,莫非忘了麼?想了想,卻仍開口道:“今年快十九了,還沒加冠。他小時候教我慣壞了,比你還驕傲神氣,一雙眼眼角和你一樣,是略微向上挑的。他……他鼻子比你高些,嘴脣卻比你薄……”比擬着風清揚抱劍坐在窗邊的側影,噙着一絲笑意,緩緩將心底小孩兒那像極了父親但更肖似自己的清俊輪廓一點一點描摹出來。
風清揚靜靜聽他說罷,只點了點頭,道:“倘若此情此境,坐在這窗口的不是我而是封楚,阿秦,你會不會把這寫滿了劇毒的方子交給他?”
他這番話語意平靜,卻着實犀利至極,饒是封秦這輩子大風大浪見識過無數,兀自不由應接不暇。呆了片刻,封秦才深深吸了口氣,慣來從容的眉間終於現出了軟弱而憔悴的神情,低聲道:“……我不敢。”
風清揚道:“原來如果是我,你就敢。”靜靜等了須臾,不見封秦答話,便輕輕笑了一聲,道:“你是欺我無知?阿秦,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什麼?他呢?”
他說話時始終不曾看過封秦一眼,眼中一點蒼涼之至的光影掩蓋在睫下,卑微得極了,隱隱竟透出了一種猶如孤注一擲般的狂狷絕傲。封秦心頭一緊,道:“我——”一句話正噎在喉中,卻聽小儀問道:“大哥,封楚是誰?”
封秦袖角一震,回過眼才發覺自己着實將小姑娘冷落得久了,忙笑了笑,指着茶几上的藥材道:“乖,小儀,你出去叫小二哥幫大哥煎了這服藥好不好?”
小儀眨眨眼,小小的心中只覺得這屋子裡的空氣詭異得很,看了風清揚一眼,拖着聲音道:“喔。”從茶几上抱了藥包,一步一步蹭出門去。
聽得薄板木門“格”的一聲重新闔上,風清揚又是一笑,道:“……阿秦,我是從來不敢問你這些的。從前我想,只要跟着你就好,可我貪心得緊,眼下……便是眼下,也從來不曾滿足過——阿秦,這一生若論兄長、父親,甚至母親,沒有人會比你做得更稱職,然而兄長父母,卻永遠不會是情人。”
封秦略略擡眼,道:“什麼?”
風清揚輕聲道:“從前我最嫉妒的便是封楚,但如今我卻可憐起他來。”
封秦皺眉道:“這和他又有什麼干係了?”心思轉了幾轉,陡然明白風清揚話中含義,一時不覺凜然,道:“阿楚、阿楚怎麼會有那般念頭!?我是他大哥!”話到最後,已然帶了三分怒意。
風清揚偏頭瞧了他一眼,道:“他怎麼就沒有?我之前只是隱隱覺得,那晚聽你講了一夜封楚,心內卻反倒雪亮了。阿秦,你聰明絕頂,若是用了心,也絕不會想不透——你說你不在了他會安分守己的當一個好皇帝,但我敢用性命爲注,賭他定然是個處心積慮爲你兒子鋪平道路之後自絕於天下的昏君!”
他開口時原本平平靜靜,漸漸地語調中卻帶了一痕淒厲之色。封秦一呆,不知爲何竟覺後心發冷,只得咬牙道:“——不會。”
風清揚道:“會。如果我是他,我便也如此。”
封秦猛然起身,喝道:“他是我弟弟!”
風清揚仰起頭,將整個身子鬆鬆的倚在木製窗框上,道:“是你自己只把自己當作大哥。……阿秦,在你心裡,只怕我也是你弟弟,你也是我大哥,弟弟但凡要的,大哥便傾其所有的給,哪怕弟弟要的是大哥自己,做大哥的也絕不皺一皺眉頭!——阿秦,你捫心自問,倘若封楚有那麼一天也要你做他的情人,你會不會就此把自己也給了他?!”
這句話卻是直來直去,分毫不再遮掩其間銳利如割的棱角與鋒芒,一語既罷,封秦面色已是蒼白如雪,呆立良久,方頹然坐回椅上,低聲道:“我不知道。”緩緩闔眼,沉沉一嘆。
風清揚轉過臉來,慘然笑道:“死生一擲爲誰輕,你不吝惜性命,不在乎身子,卻只有這顆心,你是永遠都不會給人的。所以我也好,封楚也罷,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