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聚殲

令狐沖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時之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度過?”

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才知自己啞穴已解。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內力較盈盈爲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點頭。令狐沖想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但聽得有七八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跟着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只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甚麼?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頭陀仇鬆年。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

令狐沖急速運氣衝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雖然渾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着急,穴道越是難解。聽得嚴三星道:“嶽先生說成功之後,將辟邪劍法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到恆山幹事,雖然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衆多,咱們又沒出甚麼大力氣,他憑甚麼要單單傳給咱們?”說話之間,幾人已上得樓來,一推開閣門,突然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縛,吊在樑上,不禁齊聲驚呼。“滑不留手”遊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裡?唔,還有一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去解她的綁縛。遊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甚麼且慢?”遊迅道:“這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沖。”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沖瞧去,登時認了出來。這八人素來對盈盈敬畏,對令狐沖也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鬆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甚麼希罕?拿到恆山派的掌門,那纔是大大的功勞。這一下,嶽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張夫人問道:“那怎麼辦?”八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倘若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拿不到令狐沖,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萬萬不敢。

遊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靈道人道:“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遊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仇鬆年道:“你到這時候再放她,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怎肯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恆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

仇鬆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你說話大聲,嚇唬人嗎?”仇鬆年刷的一聲,戒刀出鞘。張夫人動作極是迅捷,懷中抽出短刀,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她想盈盈武功極高,只須解開她的綁縛,七人便羣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鬆年一刀已砍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刺三刀,將仇鬆年逼退了兩步。

餘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爭先下樓,但見盈盈摔在地下,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被點,又都慢慢回來。遊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爲甚麼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鬆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有命嗎?”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十分激烈。仇鬆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佔不到絲毫便宜。遊迅笑道:“別打,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着摺扇,走近相勸。仇鬆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遊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一抖,張夫人一聲慘呼,遊迅手中那柄鋼骨折扇已從她喉頭插入。遊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別動刀子,你一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摺扇一抽,張夫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

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鬆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的,龜兒子原來幫我。”

遊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轉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爲了你有‘三尸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你聖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一個誓,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尸腦神丹’立時便即發作。”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如果泄漏了出去,江湖雖大,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人一齊起誓。

令狐沖知道他們一起完誓,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衝了幾下,卻全無動靜。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一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心中一寬:“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仇鬆年向遊迅道:“動手啊。”遊迅道:“仇頭陀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鬆年罵道:“你不動手,我先宰了你。”遊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麼嚴兄出手如何?”仇鬆年罵道:“你奶奶的,我爲甚麼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是誰動手都是一樣,反正沒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樣,那麼就請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甚麼推三阻四的?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夥兒誰也信不過誰,大家都拔出兵刃來,同時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雖然都是窮兇極惡之輩,但臨到決意要殺盈盈了,還是不敢對她有甚麼輕侮的言語。遊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鬆年道:“爲甚麼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來要挾旁人,讓我來取。”遊迅道:“給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挾?”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捱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餘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睛的瞧着令狐沖,想着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時光,嘴邊現出了溫柔微笑。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哪知七件兵刃遞到她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鬆年罵道:“膽小鬼,幹麼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七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要殺這個向來敬畏的人,可着實不易。仇鬆年道:“咱們再來!這一次誰的兵刃再停着不動,那便是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的,豬狗不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叫道:“辟邪劍法!”七人一聽,立即回頭,倒有四人齊聲問道:“甚麼?”嶽不羣以辟邪劍法在封禪臺上刺瞎左冷禪,轟傳武林,這七人豔羨之極,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辟邪劍譜。令狐沖念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了他身邊。仇鬆年聽他住口不念,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鬆年道:“你念下去。”令狐沖念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唸到這裡便不念了。西寶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靈道人卻口舌微動,跟着唸誦,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誠,凝意集思,心田無塵。”

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他所念的,只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嶽不羣所傳的“氣宗”歌訣,因此有甚麼“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識得的字便已有限,倉卒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鬆年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於辟邪劍法,已如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誦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顛倒,哪裡還有餘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令狐沖繼續念道:“綿綿汩汩,劍氣充盈,辟邪劍出,殺個乾淨……”這“殺個乾淨”四字,是他信口胡謅的,華山劍訣中並無這等說法,他念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像是‘殺不乾淨,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有點記不清楚了。”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哪裡?”令狐沖道:“這劍譜……可決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說,一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一言既出,兩隻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隻是西寶和尚的,一隻是仇鬆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鬆年背上一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的毒手。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的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佔,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將兩人屍體踢了開去。

令狐沖初時假裝唸誦辟邪劍譜,只是眼見盈盈命在頃刻,情急智生,將衆人引開,只盼拖延時刻,自己或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十分靈驗,不但引開了七人,而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遊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瞧見,咱們自己先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嚴三星已翻着怪眼,惡狠狠的瞪着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獨吞劍譜了?”遊迅道:“獨吞是不敢,像這位大和尚這般腦袋瓜子開花,有甚麼好玩?不過這劍譜天下聞名,大夥兒一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一起瞧。”嚴三星向遊迅道:“好,那麼你去這小子懷中,將劍譜取出來。”遊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決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爲快。嚴兄取了出來,讓在下瞧上幾眼,也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麼你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去取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龜蛋打的是甚麼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子去取劍譜,乘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五人面面相覷,登成僵持之局。令狐沖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且不用忙,讓我再記一記看,嗯,辟邪劍出,殺個乾淨,殺不乾淨,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甚麼也記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劍譜,怎聽得出這劍法的語句粗陋不文,反而更加心癢難搔。嚴三星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劍譜,那也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劍柺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桐柏雙奇一言不發,便退到了門外。遊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道:“你兩隻腳都站到門檻外面去!”玉靈道人道:“你吆喝甚麼?老子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你管得着嗎?”話雖如此,終於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着他,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凝視着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沖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這麼一使勁,登時覺得內力突然外泄,他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豈知那隻手卻如粘在令狐沖肌膚上一般,竟然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急忙運力外奪,越運勁,內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掙扎,內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出去。令狐沖於危急之際,忽有敵人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將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嘴脣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背誦劍譜,自己一句也聽不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涌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罷!”可是嚴三星的左手粘在他身上,哪裡伸得出來?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沖懷中抓去,一碰到令狐沖的肌膚,內力外泄,一隻手也給粘住了。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們兩個不用爭,將劍譜撕爛了,大家都看不成!”桐柏雙奇互相使了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柺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一死,內力消散,兩隻手掌離開令狐沖身體,屍橫就地。令狐沖突然得到二人的內力,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一加衝擊,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劍柄,說道:“劍譜在這裡,哪一位來取罷。”

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不以爲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一閃,拍拍兩聲,兩人的右手一同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一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沖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遊迅道:“劍法一靈,殺個乾淨!遊兄,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饒是遊迅老奸巨猾,這時也已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我不要瞧了。”

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遊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俠,你你……你……”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是無用,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令狐沖笑道:“練那辟邪劍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這就做起來罷!”遊迅連連磕頭,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武林中衆所周知,今日讓小人將功贖罪,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揚兩位聖德……不,不,不……”他一說到“聖德”二字,這纔想起,自己在驚惶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沖的長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血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麼?”桐柏雙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吳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多問甚麼?”盈盈倒喜歡他的傲氣,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並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一隻眼睛,便不說下去了,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罷!”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柺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柺杖上格去,錚錚兩聲,只覺肩臂皆麻,雙劍險些脫手,纔將兩根柺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柺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血長流。

周孤桐大聲叫:“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甚麼不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甚麼可爭的?”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拋下柺杖,搶上去爲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後,即刻去拜堂成親。兩個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甚麼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沖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一齊躬身相謝。遊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顧念到你們的終身大事。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屬下最好。”盈盈道:“你們這次來到恆山,是奉了誰的號令?有甚麼圖謀?”遊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嶽不羣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將恆山羣尼一齊擒拿到黑木崖去,聽由任教主發落。”盈盈問道:“嶽不羣手中有黑木令?”遊迅道:“是,是!下屬仔細看過,他拿的確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則屬下對教主和聖姑忠心耿耿,又怎會聽嶽不羣這狗頭的話?”盈盈尋思:“嶽不羣怎會有我教的黑木令?阿,是了,他服了三尸腦神丹,自當聽我爹爹號令,這是爹爹給他的。”又問:“嶽不羣又說:成事之後,他傳你們辟邪劍法,是不是?”

遊迅連連磕頭,說道:“嶽不羣這狗頭就會騙人,誰也不會當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們說這次來恆山幹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樣了?”遊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將恆山派的衆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別院中許多未知內情的人,也都給迷倒了。這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遊迅答道:“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別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是哪幾個人?”遊迅道:“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內。”令狐沖點點頭,放下了心。盈盈道:“咱們下去罷。”令狐沖道:“好。”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遊迅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道:“何必這麼客氣?”左手一揮,短劍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從遊迅胸口插入,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遊迅登時斃命。兩人並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盈盈向令狐沖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沖嘆道:“令狐沖削髮爲僧,從此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別過。”盈盈明知他是說笑,但情之所鍾,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子一顫,抓住他手臂,道:“衝哥,你別……別跟我說這等笑話,我……我……”適才她飛劍殺遊迅,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時語聲中卻大現懼意。令狐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暴慄,嘆道:“但世上既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還俗。”

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只道殺了遊迅之後,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從此耳根清靜,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你摸一摸我這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咱們說正經的。恆山羣弟子給擄上了黑木崖後,再要相救,那就千難萬難了,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令狐沖道:“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盈盈橫了他一眼,心中卻甜甜的甚爲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將上去,攔路救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別留下活口,別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幾步,嘆了口氣。令狐沖明白她的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恆山派掌門,恆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縱違父命,也是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了斷,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掙,但見四下裡無一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勢將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過意不去。”盈盈微微搖頭,說道:“爹爹倘若顧念着我,便不該對恆山派下手。不過,我猜想他對你倒也不是心存惡意。”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恆山派弟子,用意是在脅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實很喜歡你,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令狐沖道:“我決不願加盟神教,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甚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嘔。”盈盈道:“我知道,因此從來沒勸過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將來做了教主,一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個性子很快就變了。”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將她左手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恆山門人之後,我和你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甚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劍隱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盈盈初時聽他說得一本正經,臉上暈紅,心下極喜,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吃了一驚,運力一掙,將他雙手摔開了。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說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頭,說道:“好,笑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

兩人展開輕功,徑上見性峰來,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衆弟子所居之所也只餘空房,衣物零亂,刀劍丟了一地。幸好地下並無血跡,似未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也不見有人。桌上酒餚雜陳,令狐沖酒癮大發,卻哪敢喝上一口,說道:“肚子餓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一塊衣襟,替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道:“這纔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飽。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趕,奔出一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停步一聽,似是桃谷六仙。兩人尋聲趕去,漸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誰爭鬧?”

兩人轉過山坳,隱身樹後,只見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一人,鬥得甚是激烈。那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唯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着拍拍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給她打中了一記耳光。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她的光頭。”手按劍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將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如鬼如魅,幾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卻總是差着數寸,給她避開,順手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只怕使勁稍過,打中一二人後,便給餘人抓住。又鬥一陣,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展開雙掌,拍拍劈劈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後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電,一剎那間已在數丈之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哪裡逃?”白光閃動,挺劍指向她的咽喉。這一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驚,急忙縮頭躲過,令狐沖斜劍刺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只得向後急退兩步。令狐沖一劍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長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她連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

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撲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將起來,令狐沖喝道:“別傷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道:“將她吊起來再說。”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幹仙四頭尋覓。突然間手中一鬆,那婆婆一掙而脫,在地下一滾,衝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刺痛,令狐沖笑道:“站着罷!”長劍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那婆婆駭然變色,只得站着不動。桃谷六仙奔將上來,六指齊出,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桃幹仙摸着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令狐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將她吊了起來再說。”桃谷六仙聽得要將她高高吊起,大爲歡喜,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令狐沖問起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裡大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問道:‘喂,你們見到一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致……”盈盈聽他說得骯髒,皺了眉頭,走了開去。令狐沖笑道:“是啊,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葉仙道:“咱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本來我們自然一打便贏,只不過屁股上大便還沒抹乾淨,打起來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後追上,教她空歡喜一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無名之將,那一定是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幾步,再撲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笑道:“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一鼠,那自是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盡皆大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將那婆娘手足反縛了,吊在一株高樹之上。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大字:“天下第一醋罈子”。桃根仙問道:“令狐兄弟,這婆娘爲甚麼是天下第一醋罈子,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我偏不信,咱們放她下來,我就來跟她比劃比劃!”令狐沖笑道:“醋罈子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雲天,文才武略,衆望所歸,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劃了。”桃谷六仙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都說:“對,對,對!”令狐沖問道:“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你問的是恆山派那個美貌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桃幹仙道:“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沖問道:“在哪裡?”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莫一個時辰,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哪知這惡婆娘前來夾纏不清。”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好,你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你們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縛之將,要是去打這惡婆孃的耳光,有損六位大英雄的名頭。”桃谷六仙齊聲稱是。令狐沖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沒剃光她的頭髮,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仇只報三分。”

行出十餘里後,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二人一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一聲,跳將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恆山出了這樣一個大丑,沒臉再耽下去,求着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沖心想,原來他們尚不知恆山派弟子被擄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師,我拜託你辦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甚麼不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地,別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餘里處,一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來,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聲,神色古怪,身子微微發抖。令狐沖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請你勞駕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還不容易?你自己卻怎地不救?”令狐沖道:“不瞞你說,這是個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沖一笑,說道:“那女人的醋勁兒才大着呢,當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讚了一句,說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連聲道:“這……這……這……”喘息聲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丈夫找到這時候,還是沒找到。”正說到這裡,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雙手緊緊抓住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令狐沖道:“她跟我說,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子身法快極,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見了。”不戒道:“我決不眨眼,決不眨眼。”令狐沖道:“我又問她,爲甚麼不肯跟丈夫相會。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就再相見,也是枉然。”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令狐沖一把拉住,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教你一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一呆,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門,令狐祖宗,令狐師父,你快教我這秘訣,我拜你爲師。”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從樹上放她下來,可別鬆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間店房。你倒想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樣纔不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躊躇道:“這個……這個可不大明白。”令狐沖低聲道:“你先剝光她衣衫,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令狐師父,你大恩大德……”不等話說完,呼的一聲,從窗子中跳落街心,飛奔而去。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奇怪,他幹甚麼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葉仙道:“那他爲甚麼要向令狐兄弟磕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麼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紀大小,有甚麼干係?莫非三歲小兒拉尿,便要人教?”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有好話,向令狐沖一使眼色,走下樓去。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你們慢慢喝,兄弟量淺,少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讚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幾壇,未免有負雅望,大叫:“先拿六壇酒來!”“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你們先走罷,等我們喝夠,只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令狐沖只一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酒樓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只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免……”說着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令狐沖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聲。

兩人步出鎮外,走了一段路,令狐沖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麼?沒見過麼?”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將你和我吊在樑上,咱們一報還一報,將她吊在樹上。她剃光我頭髮,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衫,那也是一報還一報。”盈盈嗤的一笑,道:“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令狐沖笑道:“只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這次夫妻倆破鏡重圓纔好。”盈盈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你可有得苦頭吃了。”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團圓,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着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甚麼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逢,不知說甚麼話。”

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意,這浪子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一聲輕響,盈盈認得是本教教衆傳訊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脣上,右手做個手勢,便向哨聲來處奔去。

兩人奔出數十丈,只見一名女子正自西向東快步而來。當地地勢空曠,無處可避。那人見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禮,說道:“神教教下天風堂香主桑三娘,拜見聖姑。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盈盈點了點頭,接着東首走出一個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禮,說道:“秦偉邦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

盈盈道:“秦長老,你也在這裡。”秦偉邦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這一帶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聽到甚麼訊息?”桑三娘道:“啓稟聖姑、秦長老,今天一早,屬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齊前赴華山。”秦偉邦道:“他們果然是去華山!”盈盈問道:“嵩山派人衆,去華山幹甚麼?”秦偉邦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華山派嶽不羣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便欲不利於我神教,日來召集五嶽派各派門人弟子,前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這秦偉邦老奸巨猾,擒拿恆山門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推得乾乾淨淨。只是那桑三孃的話,似非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別情。”說道:“令狐公子是恆山派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偉邦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門人,已陸續前往華山,只恆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說道鮑大楚長老率同下屬,已進恆山別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屬下正在等候鮑長老的訊息。”

盈盈和令狐沖對望一眼,均想:“鮑大楚混入恆山別院,多半屬實。這秦偉邦卻並未隱瞞,難道他所說不假?”秦偉邦向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門恕罪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滿面通紅,“啊”的一聲,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秦長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代。”秦偉邦和桑三娘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轉身走開。秦偉邦道:“向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恆山門人無禮,只能打探訊息,決計不得動粗,屬下自當凜遵。”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無雙,向左使叫你們不可動武,那是爲你們好。”令狐沖一擡頭,只見樹叢中走出一個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笑道:“大妹子,你好。”藍鳳凰向令狐沖道:“大哥,你也好。”轉頭向秦偉邦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卻爲甚麼要皺起了眉頭?”秦偉邦道:“不敢。”他知道這女子周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盈盈道:“你們照着教主令旨辦理便了。”秦偉邦躬身道:“是。”與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禮道別。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恆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你們還不去救?”令狐沖道:“我們正從恆山追趕來,一路上卻沒見到蹤跡。”藍鳳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路,你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你瞧見了?”藍鳳凰道:“昨兒早在恆山別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見別人紛紛倒下,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藥,那不是自討苦吃嗎?”藍鳳凰嫣然一笑,道:“這些王八蛋當真不識好歹。”令狐沖道:“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鳳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手動腳,當場便給我毒死了。餘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劇毒。”說着格格而笑。令狐沖道:“後來怎樣?”藍鳳凰道:“我想瞧他們搗甚麼鬼,就一直假裝昏迷不醒。後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嶽先生。大哥,我瞧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你是恆山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將你的徒子徒孫、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你的臺?”令狐沖默然。藍鳳凰道:“我瞧着氣不過,當場便想毒死了他。後來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時。”令狐沖道:“你顧着我的情面,可多謝你啦。”藍鳳凰道:“那也沒甚麼。我聽他們說,乘着你不在恆山,快快動身,免得給你回山時撞到。又有人說,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則一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後患?哼哼!”令狐沖道:“有你大妹子在場,他們想要拿我,可沒這麼容易。”藍鳳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你一根毫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一百人。”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別喝醋。我只當他親兄弟一般。”盈盈臉上一紅,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說你待他真好。”藍鳳凰大喜,道:“那好極啦!我還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盈盈問道:“你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鳳凰道:“他們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來碰我。有人說不如一刀將我殺了,又說放暗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一窩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們一程,見他們確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要告知你們這訊息。”令狐沖道:“這可真要多謝你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崖,撲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啦。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華山。”

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一路之上竟沒見到半點線索。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數百之衆,一路行來,定然有人瞧見,飯鋪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跡,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飯鋪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令狐沖這時已改了裝扮,這四人並未認出。令狐沖等暗中跟着細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銀珍寶,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聽其中一人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傳來訊息,又虧得咱們在山西,就近趕去,只怕還來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師兄弟們,這次可錯過良機了。”另一人道:“咱們還是越早趕到越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藍鳳凰問道:“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拷問一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儘快趕上華山,一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於周遭地勢自是極爲熟悉,說道:“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華山之險,五嶽中爲最,後山小徑更是陡極峻壁,一大半竟無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強,險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饒是如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令狐沖帶着二人,徑往正氣堂,只見黑沉沉的一片,並無燈火,伏在窗下傾聽,亦無聲息,再到羣弟子居住之處查看,屋中竟似無人。令狐沖推窗進去,晃火折一看,房中果然空蕩蕩地,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連查數房,都是如此,顯然華山羣弟子並未回山。

藍鳳凰大不是味兒,說道:“難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他們說是要來華山,卻去了別處?”令狐沖驚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撲了個空,其後卻迭遇兇險,難道嶽不羣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縱然被圍,脫身也是極易,就怕他們將恆山弟子囚在極隱僻之處,這幾日一耽擱,再也找不到了。三人凝神傾聽,唯聞松濤之聲,滿山靜得出奇。藍鳳凰道:“咱們分頭找找,一個時辰之後,再在這裡相會。”令狐沖道:“好!”他想藍鳳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沒有人敢加傷害,但還叮囑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師父,他出劍奇快,須得小心!”藍鳳凰見他說得懇切,昏黃燈火之下,關心之意,見於顏色,不由得心中感動,道:“大哥,我自理會得。”推門而出。

令狐沖帶着盈盈,又到各處去查察一遍,連天琴峽嶽不羣夫婦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終不見一人。令狐沖道:“這事當真蹊蹺,往日我們華山派師徒全體下山,這裡也總留下看門掃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無?”

最後來到嶽靈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嶽不羣夫婦的住所相隔甚近。令狐沖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常到這裡來接小師妹出外遊玩,或同去打拳練劍,今日卻再也無可得見了,不禁熱淚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門,板門閂着,一時猶豫不定。盈盈躍過牆頭,拔下門閂,將門開了。兩人走進室內,點着桌上蠟燭,只見牀上、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塵,房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沖心想:“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裡住,日常用物,都帶過去了。”隨手拉開抽屜,只見都是些小竹籠、石彈子、布玩偶、小木馬等等玩物,每一樣物事,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的,難爲她盡數整整齊齊的收在這裡。令狐沖心頭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撲簌簌的直掉下來。盈盈悄沒聲的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令狐沖在嶽靈珊室中留戀良久,終於狠起心腸,吹滅燭火,走出屋來。盈盈道:“衝哥,這華山之上,有一處地方和你大有干係,你帶我去瞧瞧。”令狐沖道:“嗯,你說的是思過崖。好,咱們去看看。”微微出神,說道:“卻不知風太師叔是不是仍在那邊?”當下在前帶路,徑赴思過崖。這地方令狐沖走得熟了,雖然路程不近,但兩人走得極快,不多時便到了。上得崖來,令狐沖道:“我在這山洞……”忽聽得錚錚兩響,洞中傳出兵刃相交之聲。兩人都吃了一驚,快步奔近,跟着聽得有人大叫一聲,顯是受了傷。令狐沖拔出長劍,當先搶過,只見原先封住的後洞洞口已然打開,透出火光。令狐沖和盈盈縱身走進後洞,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但見洞中點着數十根火把,少說也有二百來人,都在凝神觀看石壁上所刻劍招和武功家數。人人專心致志,竟無半點聲息。令狐沖和盈盈聽得慘呼之時,料想進洞之後,眼前若非漆黑一團,那麼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鬥,豈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白晝,竟站滿了人。後洞地勢頗寬,雖站着二百餘人,仍不見擠迫,但這許多人鴉雀無聲,有如僵斃了一般,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不免大吃一驚。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沖左肩相併。令狐沖轉過頭來,只見她臉色雪白,眼中略有懼意,便伸出左手,輕輕摟住她腰。只見這些人衣飾各別,一凝神間,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門人弟子。其中有些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鬚蒼蒼的老者,顯然這三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華山和恆山兩派的門人卻不見在內。三派人士分別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劍招。令狐沖登時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是莫大的運氣,原來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得有機會觀看。一凝神間,只見衡山派人羣中一人白髮蕭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見。

忽聽得嵩山派人羣中有人厲聲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幹麼來瞧這圖形?”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圖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還想賴?你是甚麼門派的?你要偷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幹麼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他這麼一呼喝,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圍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便是不懷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嶽派掌門嶽先生盛情高誼,准許我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可沒限定哪些招數準看,哪一些不準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歸一,此刻只有五嶽派,哪裡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歸一,嶽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時語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跌開。便在此時,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混在這裡偷看泰山劍法。”只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麼人在此搗亂?”那少年挺劍刺出,跟着疾衝而前。攔門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攔門者右手如風,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攔門者右腿橫掃,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一聲,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將他擒住。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長劍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厲,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鬥一生,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令狐沖心想:“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未必有甚麼善意。我去告知莫師伯,請他率領門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劍招,出洞之後,讓我告知他便了。”當即挨着石壁,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數丈,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一般。

衆人驚呼聲中,令狐沖急忙轉身,只見洞口泥沙紛落,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衆人亂走狂竄,刀劍急舞,洞中塵土飛揚,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閃身避開幾次橫裡砍來的刀劍,搶到洞口,不由得叫一聲苦,只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將洞門牢牢堵死,倉皇一瞥之下,似乎並無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但二百餘人大叫大嚷,無法聽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裡面?”一轉念間,立時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時,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是掛念着我。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卻衝進洞來找我。”當下轉身又回進洞來。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當大石掉下之時,衆人一亂,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有的失手落地,已然熄滅了大半,滿洞塵土,望出去惟見黃濛濛一片。只聽衆人駭聲驚叫:“洞口給堵死了!洞口給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嶽不羣這奸賊的陰謀!”另有人道:“正是,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數十人同時伸手去推那大石。但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雖然數十人一齊使力,卻哪裡推得動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從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節,二十餘人你推我擁,擠在地道口邊。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只容一人進入,二十餘人擠在一起,如何走得進去?這一亂,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

人羣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衝向地道口,並肩而前。地道口甚窄,兩人砰的一撞,誰也無法進去。右首那人左手揮處,左首大漢一聲慘呼,胸口已爲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便鑽入了地道。餘人你推我擠,都想跟入。令狐沖不見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卻中了暗算,葬身於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那可兇險得緊。”眼見衆人在地道口推擁撕打,驚怖焦躁之下,突然動了殺機:“這些傢伙礙手礙腳,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挺起長劍,便欲揮劍殺人,只見一個少年蹲在地下,雙手亂抓頭髮,全身發抖,臉如土色,顯是害怕之極,令狐沖頓生憐憫,尋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難友,該當同舟共濟纔是,怎可殺他泄憤?”長劍本已提起,當下又斜斜的橫在胸前。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快進去!”“怎麼不動了?”“爬不進去嗎?”“拖他出來!”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似乎裡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卻也不肯退出。兩個人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頸口鮮血直冒,這大漢的首級竟然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

便在此時,令狐沖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將過去,只跨出兩步,七八人急衝過來,阻住了去路。這時洞中已然亂極,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沒頭蒼蠅般瞎竄,有的揮劍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令狐沖擠出了幾步,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拳,那人大聲慘叫,卻死不放手。令狐沖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殺你了。”突然間小腿上一痛,竟給那人張口咬住。令狐沖又驚又怒,眼見衆人皆如瘋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只有兩根尚自點燃,卻已掉在地下,無人執拾。他大聲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擡起腳來,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沖提起長劍,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突然間眼前一黑,甚麼也看不見了,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

火把一熄,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均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但只過得片刻,狂呼叫罵之聲大作。令狐沖心道:“今日局面已然有死無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節,心下不懼反喜,對準了盈盈的所在,摸將過去。走出數步,斜刺裡忽然有人奔將過來,猛力和他一撞。這人內力既高,這一撞之勢又十分凌厲。令狐沖給他撞得跌出兩步,轉了半個圈子,急忙轉身,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耳中所聞,盡是呼喝哭叫,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衆人身處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瘋,人人危懼,便均舞動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原可鎮靜應變,但旁人兵刃亂揮,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黑暗中又無可閃避,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更無他法。但聽得兵刃碰撞、慘呼大叫之聲不絕,跟着有人呻吟咒罵,自是發自傷者之口。令狐沖耳聽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他劍法再高,也是無法可施,每一瞬間都會被不知從哪裡砍來的刀劍所傷。他心念一動,立即揮動長劍,護住上盤,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許多危險,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這般摸將過去,當可和她會合。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可是刀如林,劍如雨,當真是寸寸兇險,步步驚魂。

令狐沖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現下情勢,卻是隨時隨刻都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殺死我的,說不定只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縱然獨孤大俠復生,遇上這等情景,只怕也是一籌莫展了。”一想到獨孤求敗,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多殺一人,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長劍一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向前後左右點出。劍式一使開,便聽得身周幾人慘叫倒地,跟着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忽聽得“啊”的一聲輕呼,是個女子聲音。令狐沖大吃一驚,手一軟,長劍險些跌出,心中怦怦亂跳:“莫非是盈盈,難道我殺了盈盈!”縱聲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嗎?”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原是極易分辨,但山洞中雜聲齊作,這女子一聲呼叫又是甚輕,他關心過切,腦子亂了,只覺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幾聲,仍不聞答應,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間飛來一腳,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沖向前直飛,身在半空之時,左腿上一痛,給人打了一鞭。他伸出左手,曲臂護頭,砰的一聲,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落了下來,只覺頭上、臂上、腿上、臀上,無處不痛,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兩聲“盈盈”,自己聽得聲音嘶啞,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氣苦,大叫:“我殺了盈盈,我殺了盈盈!”揮動長劍,上前連殺數人。喧鬧聲中,忽聽得錚錚兩聲響,正是瑤琴之音。這兩聲琴音雖輕,但聽在令狐沖耳裡,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隨即想到,琴音來處相距甚遠,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裡還兇險百倍,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實是難上加難。這琴音當然發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如果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這所在安全得多。”忽覺風聲勁急,有人揮舞兵刃,疾衝過來。令狐沖一劍刺出,但長劍甫動,心中便知不妙。

“獨狐九劍”的要旨,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便即乘虛而入,後發先至,一招制勝,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連敵人也見不到,何況他的招式,更何況他招式中的破綻?處此情景,“獨孤九劍”便全無用處。令狐沖長劍只遞出一尺,急忙向左閃避,只聽得喀喇聲響,跟着砰的一聲,又是“啊”的一聲慘叫,推想起來,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沖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料想已死,尋思:“在黑暗之中,我劍術雖高,亦與庸手無異,只好暫且忍耐,俟機再和盈盈相聚。”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呼喊聲已弱了不少,自是在這片刻之間已有多人傷亡。他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組成一道劍網,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瑤琴聲時斷時續,然只是一個個單音,不成曲調,令狐沖又擔心起來:“莫非盈盈受了傷?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別人又怎會有琴?”過得良久,呼喝聲漸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罵,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令狐沖心道:“剩下來沒死的,都已靠壁而立。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心思較細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哪裡?”對面琴聲錚錚數響,似是回答。

令狐沖飛身而前,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一軟,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風聲勁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將上來,總算他內力奇厚,雖然見不到對方兵刃的來勢,卻也能及時察覺,左足一使勁,倒躍退回石壁,尋思:“地下躺滿了人,有的受傷未死,可走不過去。”但聽得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一刻時光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衆位朋友,咱們中了嶽不羣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以求脫險,不可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沖聽這聲音,似有六七十人。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一來本就較爲鎮靜,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玉鍾子,請各位收起刀劍。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也決不可出手傷人。衆位朋友,能答應嗎?”衆人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一會,也都先後住手。玉鍾子道:“再請大家發個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那便葬身於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玉鍾子,先立此誓。”餘人都立了誓,均想:“這位玉鍾子道長極有見識。大夥同心協力,或者尚能脫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於盡不可。”玉鍾子道:“很好!請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

衆人說了後,令狐沖道:“在下恆山派令狐沖。”羣豪“哦”的一聲,都道:“恆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沖心想:“我是糟極了,有甚麼好極了?”他自然明白,羣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玉鍾子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只掌門孤身一人來?”這人老謀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衆人。令狐沖出身於華山,是嶽不羣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於這山洞絕地的,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沖道:“在下另有一個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個“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玉鍾子道:“哪幾位身邊有火折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衆人大聲歡呼:“是極,是極!”“大家都胡塗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火把!”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人人只求自保,哪有餘暇去點火把?只須火光一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但聽得噠噠數響,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了出來,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一點燃,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令狐沖一瞥之間,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大都濺滿鮮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劍,兀自在身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雖聽大家發了毒誓,卻信不過旁人。令狐沖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尋盈盈。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道口殺了出來。羣豪大叫:“甚麼人?”紛紛抽出兵刃抵禦,幾個回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折又已熄滅。令狐沖一個箭步,躍向對面石壁,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只得往地下一撲,噹的一聲響,一柄單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那人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只聽有人叫道:“將一衆狗崽子們盡數殺了,一個活口也別留下!”十餘人齊聲答應。跟着六七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有人叫道:“師父,弟子在這裡!”令狐沖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左冷禪,心想:“怎麼他在這裡?這陷阱原來是這老賊佈置的,並不是我師父。”嶽不羣雖然數次意欲殺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無法泯滅,一想到這個大奸謀的主持人並非嶽不羣,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自到華山來,欺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得到訊息,華山思過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劍招已爲旁人毀去,是以忙不迭的趕來,看了劍法之後,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稟告師父。”左冷禪道:“你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我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之後,還會認我是師父嗎?嶽不羣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該死,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爲一,他是掌門人,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在這裡。”又一人道:“師父,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嶽不羣這奸賊算帳。”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一頓,又道:“令狐沖,你也到了這裡,卻是來幹甚麼了?”令狐沖道:“這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來幹甚麼了?”左冷禪冷冷的道:“死到臨頭,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令狐沖道:“你暗使陰謀,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左冷禪道:“平之,你去將他宰了!”黑暗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中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裡。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這些日子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術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子,他們反而不是瞎子,卻如何是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已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突然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沖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從此不見天日,讓我來殺這惡賊。”十餘人隨聲附和,一齊快步走來。令狐沖心頭一震,知是那天夜間在破廟外爲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羣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爲高明,一個林平之已然抵禦不了,再加上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但聽得嗒嗒嗒數響,幾柄長劍刺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上。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步聲雜沓,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令狐沖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擲了出去,嗆啷一聲響,撞上石壁。十餘名瞎子衝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鬥了起來。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見物,就絕非這羣瞎子的對手。令狐沖乘着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下,尋思:“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羣瞎子到來,自是要仗着黑暗無光之便,將我等一批人盡數殲滅。只是他如何知道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一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臺側,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打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在左冷禪面前施展嵩山劍法,以恆山劍法與我比劍。她既到這裡來過,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師妹,心頭一陣痠痛。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令狐沖,你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甚麼好漢?”令狐沖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沒找到盈盈,決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師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衝出去和他搏鬥,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將他殺了也是不對。”左冷禪喝道:“將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細盡數殺了,諒那令狐沖也無處可躲!”頃刻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令狐沖蹲在地下,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盈盈的聲音,尋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於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音,只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刺中她纔好。”只聽得羣豪與衆瞎子鬥得甚是劇烈,一面惡鬥,一面喝罵,時聞“滾你奶奶的”之聲。這“滾你奶奶的”五字聽來甚是刺耳,通常罵人,總是說“去你媽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時也有人罵“滾你媽的王八蛋”,卻絕少有人罵“滾你奶奶的”,尋思:“難道這是哪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語?”再聽片刻,發覺這“滾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罵,那便打鬥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衆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之中亂砍亂殺,難分友敵,衆瞎子定是事先約好,出招時先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兩人齊罵,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戮。這五字向來無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決不會以此罵人。

他一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你奶奶的”之聲越來越多,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給殺戮殆盡。令狐沖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衆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左冷禪便將他們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無法一一分辨,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兒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又過片刻,打鬥聲已然止歇。左冷禪道:“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砍殺一陣。”

衆瞎子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舉劍架開,沙啞着嗓子罵了兩聲“滾你奶奶的”,居然無人察覺。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除了衆瞎子的叫罵聲與金刃劈空聲外,更無別的聲息。令狐沖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哪裡?”左冷禪喝道:“住手!”衆瞎子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一衆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爲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嶽不羣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哈哈!哈哈!令狐沖,令狐沖,你死了沒有?”令狐沖屏息不語。左冷禪道:“平之,今日終於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志得意滿了罷?”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沖心道:“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爲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難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令狐沖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左冷禪低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一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嶽不羣這當兒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們一擁而上,黑夜中大佔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聽得腳步聲響,一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一會,便無聲息了。令狐沖低聲道:“盈盈,你在哪裡?”語音中帶着哭泣。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我在這裡,別作聲!”令狐沖喜極,雙足一軟,坐倒在地。當衆瞎子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讓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但衆人面臨生死關頭,神智一亂,竟然計不及此。

盈盈縱身躍下,令狐沖搶將上去,擲下長劍,將她摟在懷裡。兩人都是喜極而泣。令狐沖輕吻她面額,低聲道:“剛纔可真嚇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的道:“你罵人‘滾你奶奶的’,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令狐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真一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沖道:“先前我聽着琴聲,倒不怎麼擔心。但後來想到我曾刺中了一個女子,而琴聲又斷斷續續,不成腔調,似乎你受了重傷,到後來更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面,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你,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擊打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你省悟。”令狐沖吁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竟始終想不到,該打,該打!”拿起她的手來,輕擊自己面頰,笑道:“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黴。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撥弄瑤琴,怎麼會不彈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讓他摟抱着,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彈出曲調,那變成仙人了。”令狐沖笑道:“你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他語含調笑,身子一掙,便欲脫開他的懷抱,令狐沖緊緊抱住了她不放,問道:“後來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盈盈笑道:“我窮得要命,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沖嘆道:“可惜這山洞中既沒錢莊,又沒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然無處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後來我連頭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他們耳音極靈,我就不敢再投擲甚麼了。”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啊”的一聲驚呼,令狐沖左手環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長劍,喝道:“甚麼人?”只聽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顯是一羣瞎子去而復回。

令狐沖暗罵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禪老奸巨滑,怎能說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時候,再謀脫身,但和盈盈相互關懷太切,劫後重逢,喜極忘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而是暗伺於外。盈盈伸手在令狐沖腋下一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巖的所在,黑暗中候準了勁道,穩穩落上。令狐沖卻踏了個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去。這凸巖只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一起,不易站穩。令狐沖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爲衆瞎子所圍攻。”只聽左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禪道:“令狐沖,你在上面躲一輩子嗎?”令狐沖不答,心想我一出聲,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劍,左手環抱着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只覺得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所憾。

左冷禪喝道:“你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難道忘了嗎?”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躍起來揮劍亂刺。令狐沖和盈盈一聲不響,衆瞎子都刺了個空,待得第二次躍起,一名瞎子已撲到凸巖數尺之外。令狐沖聽得他躍起的風聲,一劍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聲,摔下地來。這麼一來,衆人已知他二人處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起,揮劍刺出。令狐沖和盈盈雖然瞧不見衆瞎子身形,但凸巖離地二丈有餘,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兩人各出一劍,又刺死了二人。衆瞎子仰頭叫罵,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僵持片刻,突然風聲勁急,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沖和盈盈出劍擋刺,錚錚兩聲,四劍空中相交。令狐沖右臂一酸,長劍險些脫手,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一聲,肩頭中劍,身子一晃。令狐沖左臂忙運力拉住她。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攻來。令狐沖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雙劍一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着劍鋒直削下來。令狐沖知道對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擋架,百忙中頭一低,俯身讓過,只覺冷風颯然,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憑着一躍之勢竟然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

令狐沖生怕他傷到盈盈,摟着她一躍而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挺劍而進,噹的一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沖身子一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了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禪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向外一送,只覺對方一股大力回擊,不由自主的手指一鬆,長劍脫手飛出。令狐沖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當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餘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一柄刀劍,都可以擋得一時,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子,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原無倖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溼又粘,急忙摟着盈盈退了兩步,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跟着呼的一響,盈盈手中短劍又被擊飛。令狐沖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哪容細思,只覺勁風撲面,有劍削來,當即舉棍一擋,嗒的一聲響,那短棍被敵劍削去了一截。

令狐沖一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令狐沖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刺到,令狐沖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一個“鯉躍龍門”,向後倒縱了出去,口中大聲咒罵。盈盈一彎腰,拾起一柄長劍,從令狐沖手裡接過短棍,將長劍交了給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沖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裡罵人迅速得多,只罵了六聲“滾你奶奶的”,已將洞中十二名瞎子盡數刺死。有幾個瞎子腦筋遲鈍,聽他大罵“滾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劍,滾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聲帶驚惶。令狐沖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沖但覺手臂痠麻,又是一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一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的劍聲,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周身要穴。令狐沖仗着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可是令狐沖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哪裡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和他右臂相差不過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聲,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林平之大叫一聲,長劍脫手,和身撲上。令狐沖刷刷兩聲,分刺他左右兩腿。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令狐沖回過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可怖,手中長劍急舞。他劍上的絕招妙招雖然層出不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沖心想:“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一聲清嘯,長劍起處,左冷禪眉心、咽喉、胸口三處一一中劍。令狐沖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撲地而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刺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時,光芒太弱,卻看不清楚。兩人身上均無火折,令狐沖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在他左臂補了一劍,削斷他的筋脈,這纔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連摸兩人,懷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摸到第五個死人,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點燃紙媒。

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只見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頭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沖恍然大悟,說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輩?”令狐沖道:“當年神教十長老攻打華山,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無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骷髏。這根大腿骨,卻不知是哪一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起來一擋,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盈盈吁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了。”令狐沖又取過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不知莫師伯怎樣了?”縱聲叫道:“莫師伯,莫師伯!”卻不聞絲毫聲息。令狐沖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今日慘死洞中,心下甚是難過,放眼洞中遍地屍駭,一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屍身,心想:“此刻未脫險地,不能多耽。我必當回來,找到莫師伯遺體,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應過嶽靈珊,要照料林平之,當下也不說甚麼,拾起山洞角落裡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後。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沖提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這窄道,以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但走到窄道盡頭,更不再見有人。令狐沖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鬥良久,不覺時刻之過,天早已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並無一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盈盈跟着出來。令狐沖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纔是真正的出了險境,一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盈盈問道:“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裡思過,就住在這個石洞裡麼?”令狐沖笑道:“正是。你看怎麼樣?”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這裡思的不是過,而是你那……”她本來想說“你那小師妹”,但想何必提到嶽靈珊而惹他傷心,當即住口。令狐沖道:“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來說過,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華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們快去參見。”令狐沖還劍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並肩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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