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羅傘下,
對上那渾濁的目光,許殷鶴的話語認真而嚴肅:
“陛下,臣尚有應盡之事未盡,這一次請恕臣不能隨陛下而行。”
李耀玄乾瘦的身子微顫一瞬,半眯着眼眸笑道:
“但朕卻是需要將應盡之事做完。”
聞言,
許殷鶴緩緩垂下眼眸,端然跪坐,閉目養神,吐出兩個字:
“請便。”
“.”
話落,無聲。
猶如實質的殺意,壓迫得周遭空間隱隱扭曲。
冉劍離半眯着眼睛咧嘴低笑着。
他沒有任何表示,就這麼看着這兩個爲了共同理想而奮鬥一生的男人在臨終之際兵戈相向。
不過冉劍離其實很不理解爲什麼許殷鶴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單獨出來。
皇帝臨終北狩的相邀,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場由皇族擺下的鴻門宴,一場針對宗盟和相府領袖的鴻門宴。
冉劍離願赴這場驚魂宴是因形勢所迫。
他需要了解這皇帝臨死前究竟是要對相府動刀,還是對他們宗盟,更需要這單刀赴會的威望來鞏固自己在宗盟中的地位。
不過早在動身前來帝安之前,冉劍離便已然做好了身死道消的準備。
可許殷鶴與他的處境卻是完全不同啊
他冉劍離對於宗盟而言是可以死去,是可以被替換的,但對於相國府而言,許殷鶴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雙方雖都是各自陣營的領袖,但他冉劍離與其說是宗盟盟主,更多的還是一個話事人,離了他,宗盟雖然會陷入短暫混亂,卻依舊會運轉,會選出下一任宗盟盟主來主持大局。
而相國府若是失了許殷鶴,那種集權體制短時間內興許會照常運轉,但時間稍微拉長,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恐怕就不是混亂那麼簡單了,極有可能會直接崩潰。
許殷鶴此番敢於赴會,
是因爲有了許元那個殺千刀的小子?
這點冉劍離無法判斷。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許長天確實是一個超出常理的殺千刀小子。
可問題是再怎樣超出常理的存在,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做到接任許殷鶴的地步。
相府滲透宗盟的同時,宗盟也在不斷的侵蝕着相府,也因此作爲宗盟盟主的冉劍離太清楚坐穩相府之主的位置需要什麼。
毫不誇張的說,若讓他這宗盟盟主走馬上任相府之主的位置,恐怕短時間內都玩不來許殷鶴那一套東西。
思緒之間,
冉劍離漸漸收斂了心緒,笑着出聲打斷了二人間的劍拔弩張:
“陛下,相國,若沒有在此動手的意思的話,不若開始巡狩吧?”
冉劍離能感應到這倆人已經互鎖了炁機,但他卻一點都不相信二人已經徹底撕破了臉皮。
假動作,假消息誰不會做?
就內部利益一事上,宗盟內部確實有着諸多內鬥,但憑几句話,憑几千大頭兵的死亡,就想讓宗盟上套相信皇相已然決裂,是不是有些太侮辱天下人的智商?
想讓宗盟相信皇相決裂當然可以,那得點真材實料的東西出來。
最起碼,皇帝你得在此把宰相給殺了吧?
而現在磨蹭半天也不動手,就這麼杵着大眼瞪小眼.
大家都是人精,在這裝什麼大尾巴狼?
於沉默中,
李耀玄深吸了一口氣,化作白霧吐出:
“宰相你這話說的,像是朕要讓你殉葬一般。”
“.”
如冉劍離所想,李耀玄並未就此動手,但這退讓的行爲,對於他來說可是一個不好的信號。
在場就他們三人,皇帝不打宰相,那要打的人還能是誰?
不過凡事也不絕對。
許殷鶴單刀赴會的行徑太過詭異了。
以這老傢伙的手段,不可能不留後手做出這般送死的舉動。
想到這,
冉劍離不着痕跡的掃了李耀玄一眼。
興許皇帝是在等許殷鶴亮牌。
就是不知李耀玄會以何種手段將許殷鶴的後手逼出。
正想着,
李耀玄忽然拍了拍手,朗聲道:
“大伴,將那瑞獸牽上來吧。”
“哦?何種瑞獸?”冉劍離問。
李耀玄笑着回:“琉雪鹿。”
說話之間,
聶公公已然將一頭白鹿牽到天子行宮一側。
於綿延細雨中,白鹿皮毛剔透如琉璃,目珠勝湖泊,周遭流轉着五色神光,踏虛而行,氣旋陣陣,捲起淅瀝小雨。
見到此獸,冉劍離目露了一絲訝異:
“這倒是頭罕見的異獸。”
琉雪鹿親和天地,所至之處往往皆有珍貴的天材地寶出世,成年之後皆有源初境的修爲,但性情溫和,不喜傷人,對待那些窺視之人也僅僅只是用颶風捲走。
久而久之,琉雪鹿便成爲皇朝頂層間的獻瑞仙獸。
李耀玄微微一笑,從蒲團上站起了身。
許殷鶴則睜開了眼眸,淡聲輕問:
“陛下,今日我等便是要北狩此鹿?”
冉劍離古怪的笑了笑:
“琉雪鹿掌陽風,踏虛無痕,但對於我等而言僅是狩它是否有些過於簡單?”
巡狩這種活動,基本是給小輩們準備的表現機會,對於他們三個至強聖人而言,修爲擺在這裡,別說源初境的瑞獸,即便是蛻凡妖獸,只要沒智商,也只是一箭的事情。
“國師勿急。”
李耀玄微微笑了笑,隨手從須彌戒中取出了一張古樸木弓,道:“我等修爲狩這瑞獸太過容易,所以便用此弓增加一些難度吧。”
冉劍離挑了挑眉,來了些許興致,掃過一眼便知這木弓材質:
“只有兩石的凡弓?”
李耀玄頷首,闡述規則:
“用此弓勁力,不使此弓碎裂,便手段各論。”
說着,
他瞥了一眼沒有任何表示的許殷鶴,問道: “相國,你以爲如何?”
許殷鶴沉吟少許,問道:
“可有箭矢?”
“自然是有的。”
李耀玄隨手扔了三根沒有箭頭,沒有尾羽的木棍在地上,於三人的目光中咕嚕嚕的滾出去數尺。
“.”
聞言,冉劍離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凡俗之物無法承載源炁,聖源雖是例外,但過量也容易使凡俗之物破碎。
用這木弓狩琉雪鹿,需要先將聖源灌注進入弓身,細緻入微均勻浸透每一個角落,再於這木棍之上附着殺伐聖源。
冉劍離用意魂掃了一眼行宮下那頭琉雪鹿,卻發現這頭白鹿光看源炁,已然堪比蛻凡。
感應到這一點後,冉劍離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蹙。
瑞雪鹿本身速度便是極快,且周身環繞的陽風更是對箭矢一類的實體有着極強的規避效果,依託這凡俗之弓想要射殺蛻凡琉雪鹿完全是異想天開。
他做不到。
想到這,冉劍離瞳孔略微一縮。
他忽然反應過來這皇帝想做什麼。
李耀玄.
這是想驗許殷鶴的修爲?
下意識的,冉劍離瞥了離自己一丈的黑衣中年人,眼神帶上了濃濃的警惕。
李耀玄比他更懂這位宰相。
他這麼做,必然是認爲許殷鶴能做到此事。
那麼,
這傢伙的修爲到底得有多高?
思緒至此,冉劍離有些不敢繼續往下想。
因爲若是這個猜測成立的話,
他倒是有些理解這位宰相敢於單刀赴會的原因了。
但這個猜測未免有些過於荒唐了。
冉劍離深吸了一口氣,出聲建議:
“相國,你先來?”
李耀玄附聲道:
“殷鶴,朕也已有二十餘年未曾見過你出手了,這頭籌便交予你,如何?”
在二人的注視下,
許殷鶴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手背輕撫過黑袍,不疾不徐的從蒲團上站起了身:
“臣似乎沒有選擇。”
李耀玄將手中木製長弓遞給了這老友,笑道:
“總是需要一些東西來證明的。”
【證明你許殷鶴有隻身殺出軍陣重圍的力量。】
圖窮匕見。
就如同許殷鶴瞭解他一樣,李耀玄同樣瞭解着這位有着共同志向的老友。
這位老友一直堅持着最初的願景,而想要達成那個願景,便需要與皇族的合作,所以這老友明知這是一場針對他的鴻門宴,也依舊如約赴宴。
而此刻,
明知這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試探,許殷鶴依舊必須要接。
不接,
皇帝、國師、以及那數萬兵卒便會瞬間對他形成圍殺之局。
無論他能否殺出重圍,
皇相都將決裂。
許殷鶴只有以這木弓射殺那頭蛻凡琉雪鹿,
證明了自身的強大,
證明了自身能夠隻身殺重圍,這場鴻門宴纔會化解。
而且只是暫時化解。
這是李耀玄大限將至前對許殷鶴第一次試探。
目的就是爲了摸出這位大炎宰相修爲的底,爲下一次圍殺做準備。
許殷鶴知曉這點麼?
他當然知曉。
但他必須這麼做。
爲了那畢生的理想。
想到這,李耀玄於心底嘆了口氣。
此行北狩的實質,其實就是他肆意踐踏二人理想的過程
於沉默中,
聶公公切斷了琉雪鹿的繮繩,瞬時之間,白鹿踏虛,化作一道白影,如若閃電般的朝着那皇龍山林中疾馳逃逸而去。
許殷鶴默默接過了木弓,攝來一根纖細木棍,一陣陣可怖的氣息開始於他的周身蔓延而出。
而也正是在這一刻,
天穹之上積雨雲層開始翻滾,
天地鉅變,狂風大作,
一個螺旋狀的厚重風眼,猶如一隻擎天巨眼逐漸出現
感應着那股窺視感,許殷鶴只是面色平靜勾指搭箭。
弓身彎曲,弓弦緊繃,
周身的氣浪瞬時席捲了方圓百丈。
而在這驚鴻一箭即將脫矢而出之時,
烏雲遍佈的天際線上,同時傳來了三道急迫的傳音——
“相國大人!三公子於朝堂之上呈遞了仙稅之法”
“陛下!太子倒向相府了!擅用了傳國玉璽.”
以及,
“宗主,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