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在灰石磚牆,許元默默傾聽着前院之中傳來的聲音,低垂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自她的利呵落下,一牆之隔的另一側便再無聲音傳來。
靜得落針可聞。
李君武似乎已經穩定住那些高級將領,不過這份穩定大概用不了的多久也便會破滅。
“郡主,請您不要在一意孤行!您已爲了奸人謊言殺了詹統領,難道還要繼續錯下去?!”
“詹統領人死不能復生,既然已定,那麼我們還是先行控制住那賊人!”
“您的修爲尚不足以控制如此大陣,還請憐惜自己的身體!”
“若是您實在要堅持有聖人襲城,我們這些老東西可以配合您守城,但詹統領之事還望您三思!”
“.”
聽着隔壁一道道低沉的勸諫聲傳來,許元輕輕嘆了一口氣。
天夜的聲音悄然傳來,帶着一抹看樂子的戲謔:“看你的表情,似乎對這些人的反應一點都不意外呢。”
許元輕哼了一聲:
“人性自古如此,有什麼好意外的?”
天夜陪着許元一同靠在灰石磚牆上,依舊雙手環胸,食指輕點:
“你對這女人的預估也真的挺準的。”
許元搖了搖頭,道:
“李君武她選擇的大方向其實沒錯,只是落實上出現了偏差。”
“怎麼說?”
“她不應該選擇自證。”
“哦?”天夜饒有興趣。
許元輕笑着說道:
“下面的人會來討要說法,立場其實已經預設好了,你不管說得再多,證據再確鑿,他們也能根據自己的立場來找到角度來攻擊你的做法。”
天夜金眸閃了閃,笑着問: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許元嘿嘿一笑:
“與其自證清白,不如污衊他人。按照鎮西軍的軍制,統帥和屬下的將領本就是強聯繫,誰敢他媽的多說一句,那他就是和詹先安一起私通了秦家。”
“.不愧是你啊。”
天夜沉默了少許,笑得更開心了:“不過,這些將領還真敢以下犯上啊。”
許元眼神帶上一抹古怪,但在想到天夜的經歷之後,也便輕輕搖了搖頭:
“以你的經歷你不會理解的,畢竟伱從小到大應該都是被當做監天閣主來培養的。”
“怎麼說?”天夜歪了歪頭。
“威望。”
許元再度幽幽的嘆了口氣:
“這玩意平時看不見摸不着,但當你想要行越矩之事,它能讓周邊人認同你。李君武低估了詹先安在這些將領眼中的重要性,也高估了她在鎮西府的地位。”
好胸弟雖然是鎮西府的正統大義所在,但卻長期遠離西疆,對於這些老將而言,一邊是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同袍,一邊是長期泡在溫室中的花瓶。
若用相府來舉例,
李君武現在行爲大體等同於他許元直接先斬後奏了黑麟軍統帥宗青生或者婁姬那個級別的高層,然後告知對方是叛徒。
威望,真的很重要。
不論是盛山縣,還是北境,亦或者現在西疆,他那老爹之所以在這些大事件中一直讓他許元來主持大局,便是爲了在短期之內讓他積累起大量的威望,來讓相府一衆高層臣服。
而李君武所擁有的威望尚不足以與殺掉詹先安的行爲相匹配。
下邊人的反應,自然不言而喻。
“.”
許元所說之事,因爲從小到大的思維慣性,天夜倒是沒能想到這一點,細細品味了片刻之後,她瞥着前院方向,輕笑着問道:
“那現在你覺得該怎麼辦呢?再這麼下去,這一幫子將領估計得譁變了。”
許元沉吟了少許,緩聲說道:
“再等等吧,看看李君武準備怎麼應對,也許她會有着自己的考量吧。”
天夜聽此倒是有些訝異,道:
“我還以爲你會立刻出去救場呢。”
說着,天夜笑眯眯的用食指戳了戳許元側肋:
“嘴上說着不信任,但結果還不是要相信她。”
許元打開她的手,面色平靜的回道:
“若什麼事情都要我去救場,李君武以後怎麼擔得起鎮西府的重任?而且我的辦法也不一定是最優解。”
“所以你的辦法是什麼?”
“殺人,清洗,亂世用重典,更別提這種生死存亡之刻,我們現在掌握着鎮西府城內的絕對暴力,不聽話的全殺了,殺到他們不敢吭聲爲止。”
“.”天夜。
“不是,你幹嘛這麼看着我?”
“沒什麼,只是覺得許元哥哥你好像真的變了很多。”
“說得你好像很瞭解我一樣。”
“那必然瞭解。”
天夜輕哼一聲:“在魅神幻境裡,從你逃出瓊華宗後的所有事情,我可都是仔仔細細看完了的哦。”
“那時的監天閣主推演的?”
“嗯哼。”
“.你可真閒。”
“我樂意~”
“.”
“噌!”
在二人啐嘴之時,前院忽地傳來了一道劍刃出鞘的嘹亮刀吟,將許元與天夜的注意同時吸引了過去。
而隨着這道聲音的響起,前院中諸將的聲音也隨之一滯。
李君武拔出了腰刀,刀刃在扭曲的陽光下泛着森寒的光芒。
她看着下方或熟悉,或陌生的將領,緩聲說道:
“你們是現在是在爲詹先安打抱不平,對麼?”
“.”
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在場的將領眼中並無畏懼之色,但卻也都沒有出言。
李君武深吸了一口氣,一邊舉起刀刃,聲線決絕而清冷的緩聲說道:
“既然你們相信詹先安是忠臣,覺得本郡主是聽信了他人讒言才殺了他,那本郡主願意爲他償命便是.”
話落的一瞬,李君武手中刀刃一翻,刀光在空中搖曳出一個美麗弧線,沒有任何的遲疑朝着自己那纖細的脖頸橫切而去。
感應到這一幕,許元瞳孔猛地一縮。
靈視所感,他發現這好胸弟沒有絲毫的留手,攜帶着軍陣的餘威,刀刃轉瞬便抵臨了她的脖頸.
清晨的陽光已然東昇,絢爛而不耀目。
“刺啦.”
時間彷彿在此刻靜止。
唯有那一聲刀刃入肉之聲悄然響起。
一隻裹着甲冑的粗糙大手,死死攥住了李君武手中的那柄粗柄軍刃,鮮血順着刀刃血槽與那被切開的指骨向着地面滴答流淌。
“.”
“.”
看着這一幕,許元腦海中宕機了一瞬,隨即心臟才後知後覺的開始加速跳動。
事發得太突然了。
即便是立於一旁的黃施維也來不及粗藍,許元能感覺到若不是這位金姓老將出手攔住,此刻好胸弟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天夜倒依舊是一副看樂子的神色,饒有興致的觀察着那位名爲李君武的女子:
“你這朋友膽識倒真是不錯,竟然敢拿自己的性命作爲賭注呢。”
許元回眸瞪了她一眼:
“別給我在這廢話!你剛纔應該能攔吧?”
“能是能,但我幹嘛要攔呢?”
天夜笑嘻嘻的回問:“怎麼,急了?”
許元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不再理會這妖女,默默開始全神貫注的觀察前院。
“滴答.”
“滴答.”
鮮血流淌,金姓老將握着的刃尖因爲角力而微微顫抖,他看着眼前的年輕女子,蒼老的眼眸中流露着一股子複雜:
“郡主.您這是何苦呢?既然您已安然歸城,侯爺他得知大概率也會就此班師回朝,待他回來再做定奪不就好了?”
李君武看着眼前陌生的蒼老面容,厲聲說道:
“本郡主方纔已經說了,將有聖人襲城,若爾等無法全力備戰,鎮西府城一破,父親他如何班師?!本郡主與其眼睜睜的看着鎮西府城城破,生靈塗炭,倒不如先死在這裡。”
“.”
一陣沉默。
最終依舊還是立於前列的盧柏鄒細緩出聲說道:
“既然郡主已有定奪,且願意以性命作爲擔保,我們這老東西也自當配合。”
說着,
他垂下腦袋,對着階梯之上的李君武行了一個軍禮,低聲道:
“郡主您是鎮西府的未來,還望您以安危爲重。”
話落,
一衆高級將領也紛紛垂首行禮,附聲道:
“望郡主以安危爲重!”
“望郡主以安危爲重!”
“.”
回聲落下,院內重新歸於沉寂。
李君武握着刀刃的手也略微鬆了下來,而她這邊剛一放鬆,對面金姓老將也便緩緩退至了盧柏鄒側後,隨之行禮。
李君武抿了抿脣角,手中刀刃再次一翻,一手拽着自己身後那如瀑黑髮。
刺啦——
橫刀一切,三千青絲瞬間紛紛斷裂。
在陽光的照耀下,李君武手握着長髮,朗聲說道:
“割發代首,且留命數,若判斷出錯,本郡主願意爲詹先安償命!但在此之前,望諸位能真如現在一般衆志一心!”
“不是,好醜啊你。”
“你有病吧?”
“你這短髮模樣難道不醜麼?”
“你才醜,你全家都醜!”
“昧着良心說話可不好,我們一家子可都是出了名的天人之姿,短髮當真不適合你。”
“許長天你是不是想打架?本姑娘體內可還存着軍陣之力呢!”
“呵,就你啊,讓你一隻手誒,等一下,不是,別”
“咚!”
寂靜的軍樞堂內,一陣爭吵之聲從敞開的窗櫺傳出很遠。
許元捂着小腹半跪在地上,即便全力運功也抵不住那股仿若深入骨髓的鑽心之痛。
擡眸看向站在面前的好胸弟,許元齜牙咧嘴的罵道:
“不是,你他媽是真一點都不留手啊!”
已然變成一頭齊耳短髮的李君武冷哼一聲,轉身直接走到案桌後坐下:
“誰叫你一直在那裡胡亂逼逼叨叨!自作自受。”
運功勉強壓下小腹的疼痛,許元站起身子,來到案桌前站定,隨手從須彌戒中取出一個玉瓶扔到她的面前:
“你什麼時候這麼在意別人評價你外表了?真是的,開個玩笑的開不起。”
李君武沒搭理他的嘴碎,看着面前玉瓶,蹙眉問道:
“這是什麼?”
許元倚靠案桌坐着,隨口說道:
“烏參溫絡丹,你強行吸納兩萬人的軍陣之力,經絡應該受損不輕。”
李君武眸中異樣閃過,隨即冷哼一聲,沒有人推脫,直接掰開瓶蓋,仰頭把這入口即化的丹藥服下。
看着對方這毫不客氣的樣子,許元反而來了情緒,陰陽怪氣道:
“嚯,你當真不客氣啊,你知道這丹藥多少錢一粒麼?知道這玩意有價無市,常人想買都買不到麼?”
李君武白皙脖頸略微一仰,語帶輕蔑,反脣相譏:
“反正你家有錢嘛,怎麼,許大公子不會這就開始心疼了吧?”
“.”
許元撇了撇嘴,略微斟酌如何反擊,便盯着李君武的齊耳短髮看了數息,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砰!”
李君武一巴掌拍在了面前案牘之上,瞪着眼前的她,胸脯一陣起伏:
“不是,你沒完了是吧?”
許元聳了聳肩,笑着回道:
“本來你性子就像個男子,現在變短髮以後就真成假小子了。”
“許長天,你”
聽到這話,李君武瞬間炸毛,攥着拳頭瞪着他,但在持續了少許之後,便消沉了下去,別開了視線,細弱蚊蠅的呢喃道:
“頭髮又不是長不長了,這麼在意幹嘛.”
“什麼?”
“我說頭髮這種東西過幾年不就漲回來了?!”
“.”
沉寂一瞬,許元撓了撓耳朵,吐槽道:
“你吼這麼大聲幹嘛?”
嗖——
一道破空聲驟然響起。
坐在椅子上的李君武直接一記鞭腿朝着許元踢來。
她要打死這個混賬玩意!
見狀,許元也是絲毫不慌。
真正的強者不會在同一招下失敗兩次。
輕輕擡手,一拉一扯,直接把其上力道卸去,將其腳踝握在了手中。
李君武眼神一滯,有些意外,怒道:
“放開我!許元你在不放開,你信不信我用護城大陣弄你!”
“.”
握着她的腳踝,聽着她口中的話語,許元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玩笑之意卻是逐漸褪去,看着她美目圓瞪得模樣,冷聲問道:
“李君武,你割發代首我沒什麼意見,但在那之前,你是真打算自裁?”
“.”
李君武聞言愣了一瞬,隨即怒容消失,勾起脣角,準備擡手撩一下頭髮,卻發現長髮已空,撇了撇嘴後哼笑道:
“怎麼,許大公子這是關心本姑娘?”
“關心你?你小腦萎縮了?”
“.”
“也是,我就不該你對你抱什麼期待,早知道就該我自己出面去處理這事了,動不動就用命來做賭注,真他媽蠢。”
“不是,我怎麼蠢了?本姑娘那麼做還不是因爲你之前給我分析的事。”李君武有些急了。
許元略微皺眉:
“我給你分析的事?”
李君武略微用力,把自己長腿從對方手中掙脫,哼道:
“你先前不是說了麼,我家老頭子肯定回在第二鎮的高層中安插了自己嫡系,所以我想自裁,肯定會有人來攔我。
“在行自裁之舉前,本姑娘刻意放鬆了對軍陣的控制,以那嫡系輔以軍陣之力的速度肯定能攔住我。”
說着,
李君武揚了揚白皙的下頜,略顯得意的嫣然笑道:
“現在人已經驗出來了,又穩定了軍心,這不是一舉兩得麼~”
盯着女子臉上無暇的笑靨,許元沉默了少許,忽地問道:
“.那若我的判斷失誤,你怎麼辦?”
“啊?”
“你果然是個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