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亂舞,烏雲上涌倒卷,龍捲漩渦正悄然成型。
天地寂靜,
整個世界仿若只剩那一席白衣,以及他手中的劍。
一代人知一代事。
當今世人,只知相府長歌之劍名滿天下,天下英傑皆見之低眉,可曾幾何時,當年的鳳家長子也曾以三尺青峰驚豔世人。
只是那段歲月太過璀璨,無數的天驕並起,鳳九軒也只是那些星辰中的其中一顆,他的光輝被其身側那人所遮掩。
但在這個雪夜,世人重新見到了這位白衣男子爲何會被冠以劍聖之名。
衆人的視線匯聚,以至於甚至忘記了還有另一人處在風暴中心。
西恩皇帝看着虛空上的人影,淡漠的視線終於多出了一抹凝重。
他編制起來的魔術網絡在對方的劍勢凝聚之時便開始不受控制的崩壞,從細枝末節,快速的蔓延到那咒術綢帶的每一個角落。
隨着白衣之劍緩緩的擡起,風雪已然沒有了任何聲音,隆平河畔激起溪流不斷拍打着其上畫舫的船舷,掀起的巨浪甚至已然讓許多船舟傾覆。
這是祂從未見過的力量。
屬於腳下這個名爲大炎的古老皇朝的力量。
西恩皇帝的心跳第一次加速了。
而這一抹悄然到細不可聞的動靜,卻清晰地被鳳九軒捕捉到了。
按照那位外甥的說法。
西恩修者的術法並不是通過經絡釋放,而是通過環繞在心臟四周的一種名爲“魔環”的東西。
也因此,在聽到這一聲加速的心跳時,鳳九軒心中生出了一抹猶豫。
難得機會,對上這那大洋彼岸最強之人,若不能見到其全盛之態,豈不令人遺憾?
但這一抹心緒剛剛閃過,鳳九軒還是動了。
他選擇尊重對手。
任何的手下留情,都是對於強者的褻瀆。
所以,他揮下了手中的劍。
天際飄散飛雪烏雲已然如同風暴的中心般盤旋,而隨着他的這一劍揮下,烏雲之上漸漸裂開了一道縫隙。
劍勢落下,
皎潔的月光隨着開裂的雲層,伴隨着絲絲飛雪悄然飄落,一切靜謐得很美。
這是一道劍。
也是萬道劍,純粹,而完美的劍。
風壓襲來,西恩皇帝如瀑般的金髮在聖潔之光的映射下如若勝雪。
而在此刻,
祂生來第一次感應到了一種名爲死亡的氣息。
心臟的跳動不斷加速。
這是他催動魔環的加速,也是生理的加速。
當人蒞臨世界絕巔太久,當一切人和物都唾手可得,屬於人的慾望的閾值將會無限攀升,直到世界萬物都不再能讓其動心之時,心臟的跳動不再有任何波瀾,人也便不能再被稱之爲人。
降落劍勢在他眼中,仿若一瞬,又仿若永恆。
西恩皇帝仿若天神般俊朗的面容出現了波瀾,他單薄的脣勾起了一抹笑,看着那天穹上那白衣身影的視線帶上了一絲興奮。
“你很強。”
西恩皇帝如此說道。
在話音出口之際,祂心臟的跳動已然抵臨了極限,附着其上密密麻麻無數繁瑣的環狀紋路久違的泛起了光亮。
祂的背後亮起了四隻似蝙蝠,似白翼的虛影羽翼,一輪巨大的環狀光暈在他背後浮現。
然後,
西恩皇帝對着那落下劍緩緩擡起了手。
祂要正面抓住這柄斬落劍。
“鳳九軒瘋了”
帝安外城,竹樹環合,一條溪流叮咚作響,被驚擾的雪花飄入溪流旁的一座露天亭臺。
這裡,可遙望城內上空劍勢異象。
空寂的亭內有着四道身影,兩坐,兩立,三男一女。
坐着的二人其中一名乃是中年模樣,器宇軒昂,眉宇間隱隱透着上位者的貴氣。
而他身後則站立一女。
眉眼清秀很是好看,尤其是那雙大眼睛。
少女除了瑰麗的相貌,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她額間那兩隻似是鹿角一般的鼓包。
這訴說着她的身份。
隨着青絲亂舞,那兩隻鹿角一眼望去頗爲可愛。
少女古靈精怪的眸子溜溜直轉,在天際上那名白衣男子身上來回徘徊,紅脣不斷張合,似是想要問話,但看着自己身前男人一絲不苟的背影,撇了撇嘴,將的心中的好奇又咽了回去。
中年男人遙望天穹異象,話語帶着一絲感嘆:
“這一劍若是斬落,你們這大炎皇都恐怕會被摧毀一小半。”
與中年男人那器宇軒昂相比,他對面坐着的佝僂老者的氣質就顯得頗爲猥瑣陰翳,身子佝僂,留着一嘴山羊鬍,時不時便會用手去捻上一下。
他聽着中年男人的評價,陰惻惻的笑了笑:
“有護城大陣,帝安城內陣圖可是經過千年更迭,能夠經得起鳳九軒與那聖人折騰好一陣。”
而在二人說話間,帝安上空的二人發生碰撞。
在那煙雪的光輝中,一道無聲波擴散了開去,風壓卷過帝安城內鱗次櫛比的街區,跨過那高聳入雲的巍峨城牆,朝着四面八方的山林席捲而來。
見到這一幕,佝僂老者微微皺了皺眉,手指微擡,一層透明光暈瞬時籠罩了亭臺,做完這些,他低聲說道:
“炁機捲過,你我二人倒是無礙,但伱家丫頭可能會被發現。”
“清兒,斂息。”
中年男人面色不變,淡淡的吩咐了一句。
“好。”
身後的少女輕聲應道,隨即興奮的望着那邊,藉此機會問出了自己憋了很久的問題:
“爹爹,你說那兩個人類誰會贏啊?”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柔聲回道:
“原本以爲炎人會贏,但現在看來,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那名海上來的聖人.真的很強很強。”
少女烏黑的眼睛轉了轉,嬌聲問道:
“那他們和爹爹你比.”
“清兒,斂息!”
中年男人聲音一厲,而其話落一息,帝安上空的震盪波紋已然席捲而來。
整片竹林如同頓時經歷的十級狂風,翠竹“噼啪”斷裂之聲不絕於,好在這份風壓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便留下這滿地狼藉朝着更遠處積嘯而去
城外的竹林歸於平靜,但帝安城上空搏殺卻是愈演愈烈。
鳳九軒與西恩皇帝的速度愈來愈快,仿若光線一般在帝安城的上空來回穿梭,速度之快甚至就連一些蛻凡強者的眼力都已然跟不上他們的交手的動作。
婁姬從黑獄上到相國府內後便一言不發的望着天空。
由於不敢亂走,許元也只能便陪着這大魅魔站着,然後裝模作樣的一起擡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但他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他不知道那孃舅與西恩皇帝在哪交手,誰又佔據了優勢,只能黑夜之上那漫天的光污染像是不要錢一樣傾瀉着。
頗有一種小說畫本里的路人甲,看着主人公在天際鬥法的既視感。
但他怎麼說還是有一些參與感。
畢竟,
上面一個是他孃舅,另外一個是他親手設計召喚過來的。
不過等待結果的時間依舊有些煎熬就是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許元正猶豫要不要先回內院等待的時候,身旁大魅魔那帶着一抹唏噓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那西恩皇帝很強,但可惜了。”
“孃舅贏了?”許元聞言連忙問道。
婁姬回眸瞥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這小子看不清上面的局勢,莞爾一笑,擡手一根纖長食指,輕輕點在了他眉心:
“嗯長天你還是自己看吧。”
瞬間,許元忽然感覺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涌入了他的識海,引導着他的靈視進入了一片溫暖細膩的地界。
然後,
許元便發現周遭一切都變的空靈澄澈了起來。
有些類似當初異鬼化時得到的感知,但這次比異鬼化更加清晰。
只是可惜這份視野是固定的,並不能隨心所欲的移動。
婁姬毫不設防的引導他進入了她的識海,與他共享了她的視野。
目光所及。
兩道身形仿若星光般的在天穹間飛梭,每一次的碰撞都會散逸出駭人的震盪。
鳳九軒的那一身白衣隨風飄舞,染上了一些嫣紅鮮血。
不過與他相比,
身着那紫黑色法袍的西恩皇帝則顯得更加狼狽,法袍因爲劍氣而變得襤褸,金色鮮血自其下滲出,又因告訴的移動而灑落到漆黑的夜空之中。
以許元眼力,能夠看出自己孃舅已經佔據了絕對的上風,但想要分出勝負應當還需要一段時間。
作爲一個曾經蒞臨過半聖的融身強者,許元很清楚像他們這樣的強者,若是不能再短時間內分出勝負,那麼決勝的時間便會被無限拉長。
不過沉思一瞬,許元轉瞬便發覺了婁姬所言爲何。
二人疾馳的方向不對。
在不斷的碰撞中,二人已經快打到宮城那邊去了。
察覺到這一點後,許元眼角不受控制的挑了挑。
真想要決戰紫禁之巔是吧?
不過大炎皇族是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
大炎皇族放任這二人不管是因爲政治等諸多的考量,但這份容忍是建立在大炎皇族的威嚴不被挑釁的情況下。
隨着二人距離宮城愈來愈近,在密集的烏雲之上,一層半透明光膜已然悄然凝聚,其上粗壯的紋路散發着令人心悸的威能。
帝安的護城大陣,已經徹底啓動了。
心頭念頭閃動,許元餘光瞥見那些灑落金色鮮血,驟然發覺了一絲不對,下意識運轉起了靈視。
但念頭剛起,婁姬便發出一聲嬌呼:
“許長天,你在做什麼?這是姐姐我的識海,會有斥異症的!”
許元的聲音有些急切,快速說道:
“姐,你用意魂去看看那西恩皇帝留下來的金色鮮血!”
婁姬聞言皺眉,但還是聽話照做,意魂探向了那灑落的金血。
許元見狀立刻將些許靈視附着在婁姬的意魂之上。
下一瞬,
“這是.什麼?”
婁姬紅脣間發出了一聲不可置信的呢喃。
只見在附着了許元的靈視之後,原本在意魂下稀鬆平常金色血液悄然發生了改變,每一滴鮮血都似乎蘊含着無窮的能量。
而在方纔的戰鬥中,
這些鮮血已然灑落在了大炎皇都的每一個角落。
起初,只是一兩點光粒,但隨着某種波動傳來,這些三兩光粒便如燎原之火般快速燃燒了起來。
光粒與光粒之間相互連接。
由點連線,由線成面。
在數息的時間內,一條條金色的光線便編製成了一片繁蕪的法咒,並快速的在帝安城內擴散開去。
“嗡————”
金血灑空,嗡鳴嘯天,天地驟然黯淡。
帝安巨城如同一隻巨獸匍匐在天地間,護城大陣形成的龐然光膜直達雲霄,而在這一刻,在那由陣法編制起來的透明薄膜之下,出現了一片如同金色法咒紋路。
在諸多強者發現之時,
它,已然覆蓋了小半的帝安城。
在其成型的一瞬,天地仿若凝固,位於咒陣正中的白衣身影沒有任何徵兆的朝着地面激射墜落而去。
“轟隆。”
帝安城,在今夜第一次遭到了破壞。
“鬧劇,結束了啊”
滿目狼藉的竹林亭臺之內,中年男人看着那城內亮起的貫通金芒,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真是沒想到那來自海上西恩皇朝,竟然還有這等手段,那名聖人大概率可以用此破開帝安大陣。”
對面坐着的佝僂老者聞言眼中倒是有幾分幸災樂禍:
“西恩聖人確實很強,但這對我們並非是一個壞消息,今夜鬧出這麼大一場動靜,若是還被那人跑掉,不管是相府還是皇族,整個朝廷都會顏面盡失。”
一邊說着,他輕撫山羊鬍:
“而且鳳九軒死了,倒是可以斷那許姓小輩一臂。”
中年男人瞥了陰森詭笑着的佝僂老者,聲音很輕:
“看你這表情,似乎想與那西恩合作?”
“今夜之事倒是證明了他們的實力。”
佝僂老者輕捻着鬍鬚,小眼睛中的神色讓人揣測不定:
“不過若說合作,大概率是成不了的,我只是想要阻止許殷鶴,並不是想要引狼入室。”
中年男人聞言不置可否瞥了他一眼,脣角勾起了一抹不屑的笑。
佝僂老者見狀立刻會議,低聲笑了笑:
“你們古淵不一樣,咱們都合作了這麼久了,互相利用罷了,最後鹿死誰手各憑手段。”
話音剛落,佝僂老者便見對面的中年男人站起了身。
細長的白眉微挑,佝僂老者便看出對方想做什麼:
“白帝,你不會是想要去截殺那名西恩聖人吧?”
中年男人立於原地,眺望那被金光映亮的偌大帝安,聲音平靜:
“若是可以的話自然,我對他們的術法很感興趣。”
佝僂老者垂眸一笑,輕嘆一聲,也緩緩起身:
“那便也算老夫一個吧,一些蠻子來我大炎帝都撒野,帝安裡面那兩個小子出了岔子,我這做前輩的總得替他們給點教訓.”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整片竹林,驟然靜得可聞雪落。
二人的目光,同時定格在了聖潔金光正中的那道白衣之上。
獨自立於虛空,西恩皇帝紫黑法袍在金色光輝的照耀下,身影如同一尊神祇。
祂居高臨下的望着下方的白衣炎人。
祂看着他白衣染血,看着他緩緩的從廢墟中重新站起,看着他瞥着自己手中那柄斷掉的靈劍。
在禁咒成型的那一刻,
靈劍因爲護主之意,直接從中間斷成了兩節。
一瞬沉默之後,祂的聲音輕輕響起:
“凡人.”
“.”
聲音貫耳,鳳九軒卻沒有理會對方的聒噪,他平靜的看着手中的斷劍箐淵,看着這柄陪了他大半輩子的靈劍,緩緩的閉上了眼眸。
西恩皇帝見到這一幕,並未有任何留手,平淡的對着鳳九軒擡起了手:
“我已經很久很久未曾感受過興奮這種情緒,全力以赴,是我對你最後敬意。”
話落,
遍佈在小半個帝安城的金色光粒驟然收縮,無數的光束沖天而起,其上的威能撞在帝安大陣之上,護城大陣凝結透明光膜瞬時黯淡了幾分。
帝安城內所有的強者都意識到了這名仿若神祇般的西恩聖人想要做什麼。
祂,要在斬殺鳳九軒的同時破掉帝安大陣!
在一片沉寂之中,原本狂亂的飛雪歸於了平靜,自天際之上岑岑而下。
金色禁咒的凝結速度很快,快過了帝安大陣的運轉速度,幾乎是在西恩皇帝話落的一瞬,它的威能便抵臨了極限。
有些人似乎意識到了將會發生什麼。
這等威能的術法一旦降臨,繁華的帝安城大半街市都將化爲一炬。
帝安的毀滅,會帶來什麼?
有人興奮,有人不語,也有人驟然沖天而起,朝着天際上那宛若神祇的西恩聖人疾馳而去。
但這些人的舉動,都在某一刻靜止了。
仿若汪洋般的蓄能在空中凝聚,白色隨着白雪雪花光輝灑落人間,由聖皇之血凝結出西恩禁咒威開始收束。
來不及了。
若是一開始便啓動大陣,若是一開始便以絕對人數碾壓而去,這名來自西恩聖人不可能有任何活路。
但他們沒有。
皇朝的傲慢在此刻付出代價,而這份代價便是皇朝帝都的毀滅。
“噹啷——”
在廢墟的風雪之中,斷劍落地伴隨着一聲脆響。
立於禁咒中央的白衣男子緩緩睜開了閉上的眼眸。
沒有取劍的動作,
沒有任何炁機涌動,
他的看向天空上的祂,
他空着手,但依舊似乎拿着劍。
天穹之下,
祂散逸光輝,仿若降世神祇。
地面之上,
一席白衣,勝雪三分。
而在這一瞬,
仿若神祇西恩皇帝卻挑了挑眉。
依舊沒有氣息涌動,甚至連清風都未曾驚擾,但祂卻在下方男人手中看到了一柄劍。
死前的亡命一擊.
淡漠眼中流露一抹憐憫。
可敬,但卻徒勞。
遍佈在帝安城內的金色光輝收束完成,地脈開始顫抖,仿若醞釀着某種滔天震盪,每一個在帝安城內活着的生靈在此刻都感受到了死亡的臨近。
城內金色咒陣通天的光芒收縮成了一條細線,仿若從天而降,又仿若由地通天。
有些人在此刻閉上眼眸不忍去看,有些人則開始謀劃帝安毀滅後的影響,而有些人已然準備運轉好術法準備在這術法之後直取西恩聖人的性命。
這些議論中,彷彿能夠吞沒一切的滔天白光如期而至,如同神祇在世間的天罰降臨在大炎的心臟之上。
飄雪依舊,天罰降臨,
萬籟在此刻俱寂,
“.”
“.”
“.”
時分分秒而過,
通天的白光綻放耀眼的光芒,但預料的毀滅卻沒有到來。
有人帶着疑惑朝着那白光中心望去。
然後,
他們看到了一柄劃開天穹的無形劍刃。
以及,
那拎着金髮頭顱的白衣劍聖。
沉默在帝安城蔓延,偌大巨城沒有了任何聲息。
今夜的帝安沒有天罰,
也沒有神祇,
有的,
只是劍聖,鳳九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