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官維嘉成功從公爵府要到了公爵長子的消息在二月六日的下午傳遍了整個門羅的大街小巷。
不少居民都爭先恐後地奔走相告,在集市上忙活的商人、農民、打獵歸來的獵人,不同行業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們成羣結隊地朝着北城區的治安所跑去——被衆人一直懷疑是“魔法師”的公爵長子被逮捕的這件事情倒是其次,驅動這麼多人前往治安所的最大動力其實還是好奇。
從出生到現在十五年的時間。
十五年的光陰,這位門羅公爵的長子,統馭包括周邊雨林內大小村莊在內一共數十萬人的克蘭特王國境內僅次於王室的最大貴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連一次,都沒有被人目擊過到底長的是啥樣。
關於他的長相門羅城內乃至於整個克蘭特的民間都有着許多的猜測,有的人猜測他有三頭六臂,有的人則猜測他是公爵夫人與惡魔有染而生下來的長有長角和尾巴的怪物,還有人則信誓旦旦地聲稱小奧斯卡門羅其實是個女人。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一套解釋,奧斯卡公爵一直把自己的繼承人藏着掖着的這個行爲據說就連克蘭特國內的高層貴族們也是頗有怨言。
聯姻結親是貴族用來鞏固自己權力地位的極佳方式,雖說絕大多數的貴族女性都從小的教育讓她們學會了認命就算對方是個爺爺輩的老頭子也不會有什麼反抗。但一碼歸一碼,門羅公爵家在克蘭特的境內是數一數二的大貴族,越過他們就只有王室可以結親,所以公爵家的兩個兒子自然是從小就被許多貴族家族給盯上了的。
可相比起讓他們拋頭露面獲取榮譽成爲國內政壇耀眼的明星,本應將小奧斯卡門羅教育成傑出領袖的奧斯卡大公卻從十幾年前開始就一直不肯讓自己的兒子見光,直至次子出生也是如此。
人來人往,公爵長子被帶領到治安哨所的消息一經傳出不盡其數懷抱着各種目的的人就跑到了這兒前來打探。
人羣從可以容納兩輛馬車行走的寬闊紅磚路的一側一直擠到了另一側,從上空俯視的話這些人覆蓋的面積至少的是小小的治安哨所的五到六倍,並且還在時刻增加之中。
“去去去,都擋着光線了!”守門的治安隊員一改之前的漫不經心精神飽滿地揮手驅趕着門口的居民。但趕走了一批後面又會擠過來一批。這些人都無比好奇公爵的長子到底長得是一副什麼樣子,有沒有三頭六臂或者是惡魔的尖角,又或者會不會其實是個女人。
治安官維嘉並沒有把小奧斯卡藏起來,他就那樣坐在治安哨所一層靠右方向的角落裡頭。而藉着不甚明亮的光線往裡瞧見他的人,都不由得臉上是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失望神情。
——普通。
唯一一個可以用來形容這個年紀和費裡一般無二的少年的詞彙,就是普通。
這倒不是說他的長相就是那麼地大衆化,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白皙細嫩的皮膚和不錯的衣服還有修剪得體的頭髮。小奧斯卡的樣貌算得上是俊俏——但相比起這十幾年來民間流傳的各種各樣的傳聞,他實在是……
太像人類了。
“去去去去!”治安哨所的守衛繼續揮手,但積攢了十幾年的好奇讓這些人依然絡繹不絕。
“……”亨利沉默地站在一旁,米拉和費裡也是如此,書記官弗朗科一如既往地書寫着一些什麼——維嘉搬着一張椅子坐在了小奧斯卡的面前,但也已經十幾分鐘沒有說過話。
“好了你們夠了!再這樣下去我要以擾亂治安的名義把你們全部逮捕了!”守衛終於煩的不行大聲地喊着衝了出去,而已經有許多人見到了這位公爵長子的長相,加上這一威嚇,他們也就都作鳥獸散了。
終於能夠獲得清靜,守衛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水。然後又是坐回到了他擺放在門口的座位。
不算寬敞的治安哨所內六人都保持沉默不語,只有書記官寫字時手掌的側面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持續不停。
“……”維嘉並不是不想給小奧斯卡定罪,事實上自從上午把他給領回治安所他合法範圍內的所有手段全都試過了。但對方軟硬不吃,幾個小時的時間除了一個微笑以外連話都不說一句。
那股淡定自信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的模樣結合十五歲的年紀變得十分地臭屁,治安官青筋暴起幾乎就想要揪着他的領子暴打一頓了——但他不能。
這個時代處理各種犯人的手段絕大多數都是屈打成招,只有在涉及到貴族的時候人們纔會開始講究法律和證據。說起來有些諷刺,如果最初被懷疑的犯人不是公爵的長子的話,這件事情說不定會更快地被解決。
——更快,但卻不一定是公正的。
假如公爵的長子沒有嫌疑,那麼門羅的居民們多半會像是其他地方一樣人人自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鄰居朋友是否就是殺人如麻的“魔術師”。而由此開始產生的猜忌進而演變到互相捕風捉影的舉報,最後多半會抓一個嫌疑最大被最多人舉報的人屈打成招然後處以極刑。
說是有失公正也罷,但這種事情在這個時代是相當之常見的。
就好比在亞文內拉和西瓦利耶最常被推崇的“騎士精神”這種東西,公正也好公平也罷。尊重也好謙讓也罷,所有的一切將對方視爲平等的人類對待的“禮儀”和“文明”。
都是僅僅存在於“高貴的貴族”之間的。
奉行騎士精神的西瓦利耶和亞文內拉人在碰到沒有能力交得起贖金的軍士和普通平民組成的步兵時下手毫不手軟,而遇上了騎士貴族的時候則常常會留對方一個活口。
除了金錢因素以外這種不平等的待遇說到底了還是因爲西海岸的貴族們大多數都有着盤根錯節藕斷絲連的複雜聯繫,不知道多少年前就開始的聯姻血緣上的千絲萬縷的聯繫加上龐大的家系和自身擁有軍隊的權力——假如要定罪一位貴族的話,不找出讓對方無可辯駁的證據作爲佔理的一方,勢必要面對事後的報復。
所有的事情都是現有現實的壓力纔會誕生出來。所以所謂的尋找證據啊定罪啊不能濫用暴力啊什麼的,其實說到底了,都和道德無關。
在貴族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些待遇的同時平民依舊天天都在被屈打成招,門羅的治安哨所作爲一個相對專業化的法律維持機構已經是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比較公正的了。這也是爲什麼今天早上維嘉會一呼百應的原因,雖然來的人都是歪瓜裂棗一旦見血就會作鳥獸散的平民。但在其他那些軍隊本身作爲治安維持的國家和地方你是決計見不到這種情況的。
可以公然攜帶並在有需要的情況下於任何地方拔出武器不說還擁有毆打甚至處決自己權利的士兵大爺,任誰都是會想要敬而遠之的好。
話歸原處,公爵夫人早上說的那番話維嘉自然當時就是明白的,但懷抱着對方不過是一個十來歲又一直沒見過其他人的屁孩子。誘導恐嚇一下多半就會露馬腳的想法,治安官仍然是信心滿滿的——在幾個小時之前。
“就是你殺了我的母親嗎!”沉不住氣的費裡因爲憤怒而渾身發抖地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要衝上去打他,但亨利只是伸出了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年少的傭兵就動彈不得——他的表現倒是挺符合年齡的,維嘉回過了頭看着費裡,小奧斯卡一言不發沉着以待他也已經開始產生了無聊的感覺。
“唉……”治安官長長地出了口氣。但也就是這個時候,外頭響起了雜亂而又巨大的腳步聲。
“呼哧……呼哧……”
“啪嗒——”粗重地喘着氣的這個男人跑了過來直接整個身體靠在了門上,被動靜吸引過去的衆人立馬就注意到了他扶在門上的手留下的血跡,亨利因爲門口的強光微微眯起了雙眼,這個平民看起來是早上那羣人的其中之一。
“鮑勃,怎麼了,你沒事吧?”維嘉扶着椅子站了起來,而被他稱作鮑勃的中年男性居民則繼續長喘着氣:“沒……沒事,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血。”他這樣說着:“你們得趕快來!……魔、魔術師又出現了,我們三十幾個人圍住了他。但他太厲害了,我們根本打不過他!”
鮑勃這樣說着,維嘉立馬就瞪大了雙眼,他回過頭看向了小奧斯卡,皮膚白皙的公爵長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惡!”治安官狠狠地摔斷了自己的柺杖,然後望向了書記官弗朗科。
“我在這裡看着他。”依舊一臉冷靜的後者這樣回答道,維嘉又轉過頭看向了身後的三名傭兵,三人一齊點頭之後治安官就一瘸一拐地開始奮力向前奔跑。
“這邊……”明顯是一路奔跑過來的鮑勃喘氣已經跟不上衆人,在爲他們指明瞭一下方向以後他就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大路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殺了他!”“該死的殺人犯!”“不,別過去。治安官他們就快來了!”
嘈雜的聲音在前面響起,維嘉咬緊了牙關用一隻手扶着自己刺痛的大腿繼續着奔跑,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空氣中擴散而過的波動。
“呃啊啊啊啊啊——”一個靠的太近的居民尖叫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脖頸不受控制地旋轉了180度直接折返到了後方。
“啪——”翻着白眼的居民口吐鮮血地倒在了地上。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真的是干涉法術!”維嘉高聲大喊:“快散開,干涉法術的作用距離很近,不要被靠近就沒有問題!”
“是治安官!治安官來了!”三十多名居民讓開了通道,而這時候被他們圍堵在牆角的犯人的真容也變得一覽無遺。
“哈哧……哈哧”他的年紀約莫在四十歲上下,一頭金髮滿臉胡茬。顯然是在之前居民的圍攻之中已經受到了傷害,“魔術師”的一條手臂無力地耷拉着。不僅如此他的鼻樑上還貼着一塊碩大的紗布——但那看起來並不像是這會兒受到的傷害,亨利皺起了眉毛,然後減緩了速度。
僅僅稍加觀察,賢者就明白了爲何這人臉上的傷口他會看着這麼地眼熟。
——因爲那是克萊默爾的配重球砸的。
這個人是賢者昨天晚上交戰過倖存下來的那名精兵,亨利皺起了眉毛臉色開始變得陰沉。但旁邊的維嘉比之更甚,他只是一眼望過去就整個人呆立在了原地。
“勞倫斯……你……”治安官的聲音裡頭透露着毫不掩飾的震驚,但緊接着就化爲了沖天的怒火:“那個惡毒的怨婦!!”
“這是對我的報復嗎!”鬢角花白的男人氣得渾身發抖,而站在他對面被稱之爲勞倫斯的男人則緊握着一個黑色的圓環高聲喊道:“不要多想,隊長!我就是魔術師!”
傷痕累累的中年人高聲地咆哮道:“我就是那個殺人如麻的魔術師!你如果不阻止我的話,我還會繼續殺人!”
明明是威脅的話語,聽起來卻無比地淒涼。
“見鬼的!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是瑪麗和安嗎!那個惡毒的女人抓了瑪麗和安嗎!勞倫斯,住手,我能幫你!”維嘉還在這邊大聲地咆哮,勞倫斯咬緊了牙關痛苦地搖了搖頭,下一個瞬間左側的亨利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死吧!!”臉上還殘留着昨夜戰鬥傷疤的精兵注意到了賢者的動作,他大聲地咆哮着舉起了手中的黑色圓環,而面無表情的亨利則把手伸向了背後“鏘——”。
“咔——嚓——”圓環和緊握着的手掌被一分爲二亨利緊隨其後的下一劍捅穿了勞倫斯的心臟。
“噗呃——”他吐出了一口血,澄澈的淺藍色瞳孔慢慢地失去溫度,賢者扶住了他。
“謝謝……你”
“這樣一來……她們就……安全……了……”
淺藍色的瞳孔瞪得大大的“撲通”身後的維嘉雙膝跪倒在地,亨利沉默地看着懷裡已經死去的“魔術師”,他伸出了兩根手指爲對方合上了眼皮,然後緩緩地抽出了大劍。
鮮血從擊穿心臟的傷口瘋狂地溢出,亨利鬆開了手,勞倫斯倒在了地上。
“魔、魔術師死啦!!”
居民們開始歡呼了起來。
“治安官萬歲!魔術師死了!!”
他們並不知曉治安官和對方對話的含義,居民們也並不在乎。這個人聲稱自己是魔術師並且用詭異的手法殺死了好幾個人,而他現在被殺死了,這是一件值得興高采烈地到處傳唱的事情,圍觀的三十幾人情緒高漲地跑到各處開始奔走相告。
喜慶的氛圍迅速地擴散開來。
而在這一整片的歡聲笑語之中,唯有賢者四人沉默依舊。
“……謝謝你。”維嘉頹然地嘆了口氣,然後對着亨利開口說道。
“……”賢者沒有回答,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的話語都是無力的。
“到頭來……我到底是在做些什麼啊。”鬢角的白髮似乎又增加了少許的治安官搖了搖頭用帶着一絲自嘲的語調這樣說着。
“用干涉法術殺人被抓了個現行,魔術師就這樣死掉了,小奧斯卡門羅洗清嫌疑什麼事都沒有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迴歸自由。”
“可惡啊!”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維嘉雙膝跪地狠狠地把手捶在了路面上,他歇斯底里的大吼聲很快地又被四處響起的歡喜的喧鬧所掩蓋。
僅僅只有在場的四人能夠聽到,與春日門羅明媚的陽光所格格不入的,頭髮蒼白的治安官發自心底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