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國所謂的山巒衆多並非誇大其辭,當一行人花了不短的時間終於從旅途起始點的第一處阻礙之中穿出時,擺在他們面前的並非一路順暢無阻的廣闊平原,而是更多的山。
里加爾不是沒有山。
亞文內拉人也自稱山民,但里加爾的大部分地區與月之國相比卻仍舊是平緩的。
共同奮戰之後雙方的距離被進一步地拉近,被視爲同等存在予以尊重之後,不光是不在意身份的老喬這個粗野的鄉士,其它的武士也都開始了與亨利還有米拉這兩位難得的異邦戰鬥職業者聊起他們的所見所聞。
迄今爲止來到月之國的多數是政客貴族商人和傳教士,哪怕有護衛的士兵,卻也多半被嚴格限制,一般的武士根本無從面見。
放下身段的隔閡,同爲武者,他們之間其實有很多共同話題可聊。
目前的道路變得寬廣起來,他們不必再以狹窄的單縱陣型前進。除卻警戒的側翼,餘下的武士們多數輕拉繮繩使馬匹緩步,放慢速度以便與步行的亨利等人談話。
已經越過了高危區域,在以小時計的長時間跋涉之中,仍舊讓所有人時刻緊繃神經只會導致武士們精神疲憊麻木,關鍵時刻反而反應不過來。
嚴肅又沉悶的氣氛是有害的,亨利明白這一點,鳴海自然也是如此。
有側翼小規模分隊進行警戒的情況下,本陣的人不必過於緊繃也是可以的。但剛剛經歷了初陣的很多武士們內心都仍舊有些應激反應,對於自己奪取他人生命的實感以及戰場上那種令人窒息的衝突瞬間,這兩夜裡睡不安穩的足輕和武士都不鮮見。
所以放鬆心情的交談不僅不是一種鬆懈無防備,反而是爲了使得他們內心平復能冷靜思考而必須的舉措。
總而言之,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持續着。賢者充沛的見聞佐以洛安少女活潑的性格,使得圍在他們周圍聽講的武士越來越多。
在新月洲之外還有着如此繁多的人與物,都讓一直處於統一國家當中的武士們心馳神往。而在討論各個國家與民族之後,因武者生性避免不了的戰力對比,倒是由於亨利贏得了衆人的尊重,少了幾分火藥氣和爭強好勝,多了幾分沉靜和反思。
廣闊而貧瘠的阿布塞拉大草原,遊牧民的軍隊以輕裝弓騎兵爲主:土地資源匱乏,大部分地方只能長出野草。因而他們難以建立起能夠供養更加重裝軍隊的城邦。草原人的騎兵輕裝上陣,以輕量化和高耐力聞名,但不論是抗打擊能力還是自身的殺傷力都十分貧弱。
這是他們至今無法離開阿布塞拉,真正攻入到里加爾定居民勢力圈範圍內的緣由。
而與其對比,里加爾東西海岸的主要王國與帝國的騎士文化,亦是與其地形密切相關。
平坦又富裕的東西海岸,土地肥美森林衆多。數百年前的早期騎士們在曠野之上建立能夠供自己重裝部隊休養生息的小型哨堡,以這些城堡作爲推進點,按部就班地打下了如今的江山。
西瓦利耶國名便是騎士/騎士堡在西瓦利耶語當中的最終體量,由無數騎士/無數個騎士堡組成的騎士之國,西瓦利耶。
這個詞同時也指的是“騎士精神”。
這是很簡單明瞭的思路:裝備越重,單場戰役中可以發揮出來的作戰能力就越強。但因爲負重的緣故,持續作戰能力便會變差。
有着平坦富饒平原的里加爾可以通過建立騎士堡供養騎士的方式,據點連着據點,穩打穩紮擴大江山。但這種方法無法照搬到阿布塞拉,單純因爲僅僅生長着野草的荒涼大草原若是停下就等於自尋死路。
阿布塞拉人只能一直前進。
草原人和里加爾人之間的爭鬥沒有誰是贏家。
善於重裝衝鋒的里加爾騎士在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之後會追不上輕裝的弓騎兵——阿布塞拉人沒有據點,所以他們也無城可攻。
而輕裝又以耐力見長的弓騎兵部隊也啃不動硬邦邦的城堡,他們擅長打機動戰,固守不是他們的強項。哪怕佔領了領地也會被更擅長這方面的里加爾人奪回。
一個打不着,一個打不動。雙方就這樣達成了平衡,倒也迄今爲止都沒有爆發什麼太大規模的衝突。
而這兩者不論是誰,來到了月之國卻都會成爲不適用的兵種。
沒有什麼是一招鮮吃遍天的,甲冑也好武器也好,長年累月曆經漫長曆史沉澱,在特定的地理環境根據特定的敵人或是假想敵,演變出來的甲冑與武器都會是當地最適用的。
技術上的差距誠然會有。
里加爾人對於人體結構的瞭解製作的板甲是無可爭議的頂級防具,因爲它在防禦力全面碾壓和人武士甲冑的情況下,僅僅只重了三分之一。
但就是這多的三分之一重量以及結構上的改變,讓他們無法——
——做這種事。
“如何?”在閒聊之間,時光如流星一般飛速劃過。已經又到了午後時分,一行人停在某處,而鳴海騎着馬,擡頭看向了樹梢的頂端。
“不行,鳴海大人。雲看起來太厚了。”之前曾與小少爺交手過的青年武士阿勇在全副武裝的情況下輕鬆爬上了樹梢,此刻正端坐在高處觀望着遠方的景象。
“看來本日的進程就到此爲止了,我們最好就此開始紮營。”武士領隊如是說着,而我們的洛安少女還有旁邊的愣頭青咖萊瓦則是看着青年武士再次像是毫無負擔一樣輕而易舉地從樹上爬了下來。
“騎士可幹不了這種事,《武勇錄》裡頭穿着全套盔甲爬梯子砍樹就已經是十分刻苦的壯舉了。”搖了搖頭的白髮女孩兒如是說着。
多山的月之國有些地方連馬都很難前進,武士的甲冑在全身覆蓋的情況下都仍舊要着重考慮靈活性和輕便。爲此雖說犧牲了防禦力,尤以四肢部分若是與里加爾的板甲相比會被貽笑大方,但這種取捨換來的靈活性卻使得他們可以長時間步行登山,乃至於在無需脫甲卸下防護的情況下爬上樹梢觀察敵情或是地形。
這是真正的山地步兵,真正的山地騎兵。單論機動性與靈活性,他們可以把里加爾的重騎兵吊起來打。而遇上了草原人的布衣弓騎兵,則可以仗着自己有甲,頂着對方的火力衝上去廝殺。
里加爾的騎士想要取得相同的靈活性以確保順利爬樹,最好的選擇是卸下四肢護甲,尤其是重騎兵愛用的大型肩甲。而尷尬的一點就是——在除下了自己的四肢甲之後,他們的着甲面積卻反而變得比月之國的武士要低了。
單一部件的防禦能力無法與板甲相比,但在四肢、軀幹、頭部都有防護的情況下,它的靈活性要比板甲更高。月之國山地步兵與山地騎兵特化的甲冑十分具有特色,而在明白了這種特色確實適用於當下環境之中後,遠道而來的一部分人也多多少少開始了思考。
當然,需要重點強調的是,里加爾的騎士們在自己所處的戰場環境當中並不需要着甲爬樹做偵查。
而月之國的武士們若是去到了里加爾的平原,遇到了同等規模的重裝騎士手持3.5米長的騎槍進行衝鋒。
他們能做的只有逃跑。
和人引以爲豪的大弓會被板甲彈開。
而作爲人類單兵衝擊力最強,只要規模夠大就連地龍和巨人都可以一波擊倒的武器。
騎士手中的騎槍,在命中輕量化的武士甲冑的一瞬間,大抵會像捅穿一層紙一樣絲毫未受阻攔。
在他們所處的環境之中,這些是最適合的武器裝備——如是,交流溝通得出來的結論,令包括米拉、綾、傳教士以及小少爺和一衆武士們都若有所思。
而咖萊瓦這個愣頭青則是奮筆疾書地記載着,時不時停下來,似乎是在思索着如何組織言語。
他這一有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愣頭青印象的舉動,也使得一旁的博士小姐是側目連連。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
變得惡劣的天氣使得鳴海下達了儘早紮營的決定,卻也並非他杞人憂天。
自青知鎮的永川河支流與主河道相接點起始,北地的和人能夠南下的道路共有兩條:
一是順着四通八達的水系,走水路乘船渡河前往,這自然也是更爲順暢省事的道路;而第二條便是他們所選擇的更爲偏僻,耳目更加稀少的陸路。
兩者之間並非筆直平行,而是從青知開始像是分叉一樣漸行漸遠,在到了中南部之後才重新開始有匯合跡象。
永川河孕育了新月洲的文明,這並不是誇張修辭。儘管這條母親河也時常有氾濫成災的時候,與火山噴發、地震還有山體滑坡一起構成月之國多災多難的一面,但它所途徑的地勢較爲平坦的區域,確實也正是月之國最爲繁華的各大都城所在。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便利與危險並存,這便是更爲通暢,地勢較低的水路。
而更爲不便,更加艱難的陸路,則是一路向着東南方向進發之後,地勢越來越高,進入了高原地帶。
一行人此刻走到了邊界的地方臨近北部的高溼原,久遠過去形成的山脈中的盆地因爲溼氣過大並不宜居,但在盛夏時節蔚藍的火山湖倒映着景象,水中有山山中有水,一片繁花盛開的溼原當真是新月洲中北部的一大絕景。
話雖如此,對於攜帶輜重的一行人來說溼原軟爛的泥地走起來也會像是跑進鞋靴裡的小石子一樣讓人煩惱萬分。
春季本就是溼氣濃郁的時間,又是步入了溼原,不光是行進起來困難,對於武器和甲冑的防鏽工作也令人頭大,還偏偏趕上了最近詭異的天氣。
兩日前那場雨夾雪並不是偶發,這兩天異常天氣動不動就有的發生,身後一些地方局部常有雷暴,遠遠都可以看見彷彿有意識一般籠罩着某一山頭的濃密烏雲。而若是前進方向能瞧得見烏雲,過一會兒也多半有雷暴雨或是落雪。儘管來得快去的也快,一不小心卻很容易被淋成落湯雞,裝備與衣物都受潮受損。
體溫下降的話人也會容易得病,儘管武士們也有攜帶一些藥品,但在這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小心謹慎預防的重要性要更大一些。
十數分鐘的光陰又迅速地流逝,當一行人將營帳都已經紮好之時,剛剛目擊到的烏雲也飄到了他們的正上方,遮蔽了陽光。
悄無聲息地。
輕輕的白雪開始落下。
下意識伸出手去觸碰的米拉忽然像是觸電一樣,回過頭看向了旁邊的小獨角獸,又進而瞥向了賢者。
這是既視感無比濃重的一幕。
“反常的。”
“寒潮。”
魔力池輕微鼓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