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在大地上。
孤零零的幾隻海鷗在天空中盤旋,不時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
儘管太陽依然燦爛,但城市本身與亨利還有米拉當初到來時相比,模樣已經大有變化。
忙碌的漁港和商業港口全都停下了,無法趁漁民收網時分一杯羹的海鷗們沒精打采地站在高高的礁石和港口外的小島上,只有少數幾隻纔在天空上方盤旋,不死心地想要看看人類是否恢復了捕撈。在寒冷的冬季出生的幼鳥凍死和餓死了許多,仍舊存活的也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就連“嗷嗷”叫着要父母哺餵的力氣都已經沒有。
後知後覺到來的春天,本應生機勃勃的帕爾尼拉這座東海岸最繁榮的港口都市。
一片死氣沉沉。
市場空無一人,滿地全都是被丟棄的衣物破布和破碎的瓦罐,偶爾在某些角落裡你還能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大片血跡和幾把損毀到無法修復的兵器。
門店能關的全都關上了,只是關上也不一定有用。帕德羅西人喜歡的四面通風木門設計雖然涼爽舒適,但是在面對暴力的時候它們卻又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破碎的木片、玻璃和各種雜物滿地都是。
掛着霸氣黑旗的帝國艦隊已然不在,它們應當是在情況發展到無可控制之前爲了自保就撤離的。因爲有兩艘巨大的商船擱淺在了港口之中,擋住了所有來往的艦船。風帆被燒光只留下光禿禿的桅杆從水裡斜斜地伸出來,彷彿是誰人的墓碑一樣立在水線上。
清澈蔚藍的海面上飄蕩着大量的木箱和木桶,基本上都是生活所用不到的物資。偶爾在其間還能看到一具泡得浮腫的屍體——莫比加斯內海南部常見的鯊魚體型較小,因而不見得能吃得光溺水而死的人。屍體往往是在內部氣體膨脹浮上水面以後,再等到腐爛爆破,重新沉入海底深處,再由螃蟹之類的底棲動物消滅乾淨。
滿地狼藉,嗅覺靈敏的商人們早已跑了個精光。除掉隨着船隊前往南方的一部分人,剩下的居民們能跑的也都跑了。只餘下那一部分已經演變成暴民的人仍舊盤踞在城市之中。
但這又僅僅只是這麼簡單嗎——
寒潮退散烏雲不再籠罩着上空之後,帝國也終於有精力開始關注這一片在這幾個月時間內飽經風霜的土地。
而當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一行人帶着些許悵然若失的心情和觸不到摸不着的事情結束的實感,迴歸到司考提小鎮之時,等待他們的並不是任何勝利的歡呼,也沒有對於逝者的悼念。
僅僅在到達了小鎮進行了片刻的休整之後,他們就被人通知前往來到了作爲會議室的鎮長府邸。
所有人都在這其中嚴陣以待,認識的面孔大致都在,包括作爲亞文內拉特使的明娜都,甚至就連一直管制後勤的瑪格麗特大小姐這一次也身在其中。她一身戎裝,穿着有泡泡肩設計的貼身傭兵式服飾,腰上佩着單手的小劍。
“歡迎回來,事情都解決了真是萬幸,但遺憾的是拯救世界這種事並不是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足夠的。”一頭長卷發剪掉變成了短寸的康斯坦丁穿着簡單的亞麻襯衣這樣說着:“帕爾尼拉的事,過來的路上你們也聽侍從簡單彙報了吧?”
“嗯。”亨利點了點頭,他身後又響起一陣腳步聲,史蒂芬團長和阿道佛斯也加入了衆人的行列。
“嗯......因爲之前天氣的因素,加之以魔女的影響,巴奧森林的陸路無法通行。所以我們所擁有的關於帕爾尼拉的情報也僅有最後一批物資運輸船隊的口口相傳。”康斯坦丁的頭髮似乎是剛剪的,他說着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抹了一下自己的頭髮,然後才注意到已經變成了短髮,因而愣了一下——騎士長接着說道:“我們知道的消息非常少。”
“就只有一些片面和籠統的說法,例如民衆對物資搜刮運輸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不滿抗議,進而演變成暴動。”
“但這是非常曖昧非常主觀的觀點,對於實際進行應對計劃的幫助,基本爲零。”
“我們也一直沒有十分重視,畢竟帕爾尼拉擁有一支帝國海軍艦隊以及相當數量的守城士兵,所以我們也一直認爲沒什麼問題。”康斯坦丁接着說道:“直到前幾天。”
“你們解決了這一切的瞬間,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天色的變化。”
“一切結束了,被天氣所阻攔的道路重新通行,冒着仍舊有殘存的食屍鬼和亡靈襲擊的風險,他們派出了信使。”
“快馬加鞭的信使所帶到司考提的消息。”
康斯坦丁一字一句地說:“是求援。”
“情況比我們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惡劣。”康斯坦丁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而一旁的瑪格麗特也是緊緊皺着眉頭,像是在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本應擁有一支帝國海軍艦隊還有不小規模兵力,完全能夠控制住局面的帕爾尼拉,淪落到要偷偷摸摸派遣出信使求援的地步,原因自然不可能是簡單的民衆暴動。”
“人們想要餬口,看到物資被運走支援後方,短期內不理解是正常的。可是這一切終究會迎來結束,加上他們也只是手無寸鐵的普通市民,不可能進行真正持久又血腥的暴動。”
“這是帝國方面的想法,所有人包括我們在內都沒重視過的原因——可事實不是如此。”
“那根本不是勞什子暴民。”
“那是訓練有素的傭兵。”康斯坦丁交叉起了雙手:“有誰。”
“在渾水摸魚。”
“趁這種時候做這種事,有什麼好處?”前面的人在拼死戰鬥,而後方卻有誰在做偷雞摸狗的事情,是個人都會討厭。開口的人是阿道佛斯,儘管理論上教會不應當過度干涉世俗,但這位聖騎士經此一役已經是和他們站在了一起。
“這由我來解釋吧。”這回接上話茬的人是瑪格麗特,她走上了前來,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發話。
“帕爾尼拉的管理者,我們家。”貴族小姐頓了一頓,似乎是在整理話語。
“待這個位置上,已經有相當悠久的歷史。古往今來對我們獨佔這座最大港口城市懷抱不滿的有過許多,不論是帝國之外的,還是帝國之內的。”
“重要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金錢往來使帕爾尼拉一向有着‘帝國的心臟’之美譽,儘管政治中心並不在此,但它卻如同心臟一樣將物資、人才和財富泵動傳輸到重要的地方,以維持那些地方運行。”
“所以自然,帕爾尼拉一向是非常受歷任皇帝所重視的,本地的防衛也十分用心,在過去從來沒有任何這樣情況出現過。”
“這一次......真可謂是十分巧合了。”瑪格麗特垂下了頭,攥緊了拳頭。
米拉在身後望着她,貴族小姐顯然在擔心着自己的家人,但她對此隻字未提,只是以專業又誠懇的態度爲衆人介紹了一下原由。
“正如她所說,這座港口城市對於帝國而言十分重要。因此若有誰想要給予帝國重創或者以此要挾達成某些條件的話,選擇帕爾尼拉下手是在情理之中的觀點。”康斯坦丁不再勉強瑪格麗特,接過話茬。貴族小姐退到了一旁,米拉立刻去到了他的身邊,而亨利則在此時上前一步。
只着輕裝的賢者連克萊默爾都沒有帶着,他抱着手臂,一針見血:“就直說了吧,襲擊者是誰?”
“不知道。”康斯坦丁一秒都沒有猶豫地就攤了攤手,賢者的眉毛抖了抖。
“但我有一些猜測。”騎士長站了起來,然後把手背到了身後。他和亨利這兩個將近兩米高的傢伙站在屋子裡,一下子就顯得鶴立雞羣,甚至給人以一種兩人在針鋒相對的錯覺。
“手炮這種東西你們知道嗎?”他問道。
“是那種會發出很大聲音和煙霧的東西吧,我們偶爾會用那個來將獵物恐嚇進陷阱。”史蒂芬用他的大嗓門說着,但西海岸出身的米拉和明娜仍舊對此一頭霧水。
“是的,就是點燃了火藥然後射出去彈丸的一種武器。”
“雖然主要是恐嚇效果。”康斯坦丁補充道。
“火藥的最早誕生就是在這個國家,但是我們一向只將它們拿來作爲煙火觀賞。運用在武器上面還是最近十年內的事情。”
“在密閉的容器當中填充火藥的話,瞬間引燃就能釋放出大量的氣體,推動彈丸飛行。這是它的基本原理,但是做出來遠遠要比說起來難。”
“首先是火藥這種東西十分麻煩,必須預先大量製作。其次,要鍛造出光滑平直的炮管也並不容易。再加上引燃用的火繩因爲天氣的緣故很可能非常不可靠。還有武器本身的重量問題,鍛造的鋼材若是不均勻那麼它會在射手的手中爆破,所以必須儘量造得厚重。”
“因爲這些種種的實戰缺陷,它們的裝備量相當稀少。基本上是作爲一種恐嚇型武器,用以發出大量的噪音和煙霧造成馬匹受驚之類的效果。”
“當然,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它們的殺傷力問題。”康斯坦丁說着:“亞文內拉和馬克西米連地區優秀的長弓手即便在東海岸也十分吃香,技術高超的弓手三十多米命中人頭大小的目標不在話下。但手炮不行,超出了十米距離,連發射者自己都不知道彈丸會飛到哪裡去。”
“所以爲了彌補精度問題,帝國的步兵手炮手往往會填充大量砂石作爲彈丸,以面積彌補精度。”
“但這都沒有它的第二個問題嚴重——那就是威力。”
“儘管煙霧和聲響非常巨大,手炮卻連盾牌都無法擊穿,面對全身板甲的騎士更是無力。造價幾乎和鋼臂弩相當的它,重量最少是三到四倍,火藥還會受潮,並且精度和威力都非常可悲,因而只作爲一種臨時攜帶的步兵反騎兵武器使用。”
“總而言——”“所以是矮人嗎?”在別人尚且專注於康斯坦丁對於這種武器的解說之中時,賢者就開口打斷了他。
“......你反應真快。”康斯坦丁搖了搖頭,然後回到了座位上。
“說了半天這類武器有多不可靠,顯然就是爲了鋪墊,在後面舉出反例。”賢者用平靜的語調說着,彷彿這世界上沒什麼能令他驚訝:“而既然它的問題是存在於技術層面上的,例如鍛打的炮管等一系列問題。那麼要對此進行改進,製作者就自然必須擁有比帝國更加強大的金屬冶煉和鍛造技術。”
“而能夠比人類巔峰的東拉曼帝國更強的,就只有南方羣山裡頭的矮人了。”
“輸給你了,這正是我的推論,但我至少是聽了他們的詳細彙報才猜出來的。”康斯坦丁再次攤了攤手。
“加長了炮管,把帝國常見的僅僅小臂長的炮管改成了一臂長,然後做得更細,因此減輕了重量。儘管威力上仍舊難以擊穿板甲和足夠厚實的盾牌,但是卻足以對只着胸甲頭盔的士兵們四肢造成強悍的打擊。”
“無法致死,但是考慮到帕爾尼拉物資匱乏的現狀。傷兵能夠造成的麻煩影響其實更大。”
“高層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滿地的傷員需要人手和物資來照顧,加之以士氣受到的影響,他們變得只能躲藏在政府大樓和商業大樓之中,甚至連大街都不能上去。”
“但最重要的事情還是.......”
“這種武器不需要訓練,也不像弓和弩那樣需要自身足夠強壯才能拉開。不論是女人還是小孩,只要懂得把火藥裝進去然後點燃就可以進行攻擊。”
“若是將複數的手炮預先裝填好的話,甚至可以在射擊完立刻更換另一把進行重複攻擊。”
“而這些傢伙爲此足足準備了超過兩千門的長身手炮。”
“南方的一衆閒散的拉曼系小國,儘管文化和語言上都與我們相差無幾,也經常有來自那邊的移民在大城市工作。但卻一直對帝國懷抱有恨意。加之以早年間耶緹納宗對於其他種族的迫害,人類至高人類是唯一的神的子民的論調,這個國家和精靈也好和矮人也好關係都一直十分微妙。”
“他們不知何時聯合了起來,由南方小國和我們操着同樣語言的移民動手,而矮人們提供武器裝備偷偷運進來藏好。抓準時機就對着帝國的心臟重重一擊——”
“這是蓄謀已久的攻擊,他們像是嗅覺靈敏的鯊魚——”康斯坦丁說着,而漂浮在帕爾尼拉港口的屍體忽然被什麼給拖拽了一下,緊接着劇烈的水花開始翻滾,整具屍體都被拉到了水下。
“帝國已經今非昔比了。”
不一會兒,被一張大嘴攔腰咬斷的半具屍體重新浮了起來。
“高層貴族有眼卻不看有耳卻不聽,只知道窩裡鬥。皇帝沉浸在偉大拉曼正統傳承東海岸無敵的美夢之中不願意醒來,也注意不到這些暗流涌動。”
“這個國家已經變得誰都能肆意欺侮了。”
“光輝萬丈的帕德羅西帝國。”
當着所有人的面,康斯坦丁直言不諱:
“已經病入膏肓了。”
“所以我們得接手——”康斯坦丁偏過了頭,眼神冷厲有如刀鋒。而亨利瞥了一眼周圍,軍官們一個不差,窗外大軍森嚴羅列,那位胡里昂德公爵卻不見蹤影。
不應當深究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不應當知曉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賢者半眯起了眼睛,這正是他不願意迴歸到東海岸寧可在西海岸當個流浪傭兵的理由。但不論如何,他顯然已經被捲入這件事之中抽不開身了。
“皇帝在很遠的地方,能救下帕爾尼拉解決掉這一切的只有我們。”
“對這些在別人辛苦抗爭危機的時候在背後偷雞摸狗的傢伙。”
康斯坦丁兩隻手撐在桌子上,用寒冷如冰的語調說道。
“不要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