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 事情塵埃落定。
薛扶鶯幾人被押走,其餘的細枝末節,都交由大理寺進行審問, 但江倦他們還是離不得半步。
弘興帝要不行了。
薛扶鶯有一刀, 捅中了他的要害, 弘興帝在震驚之餘, 也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再說不清楚一個完整的字眼。
短短一炷香內,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縱然是病糊塗了的弘興帝, 心中也有百般滋味。
齊修然竟然還活着。
扶鶯恨到手刃他。
弘興帝躺在牀上,動也動不了一下, 眼中渾濁一片, 似有淚光閃動, 不知是疼痛所致,還是心中過於悲痛。
太醫們來得匆忙, 可診過脈以後,無一不是跪倒在地,把頭搖了又搖。
汪總管見狀,當即就鼻酸了,“陛下……”
弘興帝挪動眼珠子, 汪總管看見, 隨之望過去, 他看的是站在一旁的薛放離, 陪伴弘興帝多年, 汪總管自然明白弘興帝的意思,他連忙擦乾淨眼淚, “殿下,陛下有話要與你說。”
薛放離緩步走來,弘興帝再一次發出了“嗬、嗬、嗬”的聲音,薛放離微笑道:“父皇,你說的話,兒臣聽不懂。”
其實弘興帝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那幾句話。
是父皇對不起你。
父皇錯了。
可誰說認了錯,就會得到原諒。
過去那些事情,薛放離早已經不在乎,但這不代表他就要原諒弘興帝。
就算他不恨了,就算他的那些苦難爲他換來了一個江倦,薛放離始終記得那些活在無盡的痛恨與厭惡中的日子。
彼時他尚且年少,毫無自保之力,他這個父皇,只要動一動手指、動一動嘴脣,就可以把他拉起來。
但是他沒有。
“嗬……”
弘興帝呼吸沉重,發出破舊風箱似的聲音,薛放離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渾身都在痛,血止也止不住,弘興帝蒼老的面容上,滿是苦痛之色。
看着薛放離,弘興帝好似想伸出手,但到了這一刻,無論再怎麼用力,也只有手指動了一下,弘興帝殷切地開口:“啊……”
“嗯?”
對他手上的掙扎視若無睹,薛放離問弘興帝:“父皇,怎麼了?”
怎麼了?
過往種種,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掠過,他這一生,真的做錯了太多事,害了太多人。
生命在流逝,弘興帝卻沒有放棄,努力地向薛放離伸出手。
一根手指、兩根手指……
漸漸地,這隻手終於動了,緩慢而艱難地朝薛放離伸來。
拍一拍薛放離的手,這是弘興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唯一的、也是僅存的企望。
可就在他強忍着劇痛、用盡全力,終於把手伸來之際,薛放離卻又把他的手放了回去,平靜地說:“父皇,小心着涼。”
弘興帝怔了一怔。
小心着涼。
好似語含關切,可實際上,他這個兒子,只是不願自己碰到他。
自始至終,他都不肯原諒自己。
他活了一輩子,心愛的女人恨他,最偏愛的兒子恨他,就連他的皇妹,也是恨他的。
這個認知,讓弘興帝心中一片悲哀。
他看着薛放離,久久地看着薛放離,渾濁的眼中,終於流下一滴眼淚,他好似想起了許多往事,面上浮出悔恨與悲哀,不多時,眼中僅剩的一絲光,也徹底黯淡了下去。
弘興帝的手往下一垂。
“陛下!陛下——!”
汪總管意識到什麼,一下撲了過來,他顫着手觸上弘興帝的鼻息間,隨即流着淚說:“陛下他——走了!”
“嘩啦”一聲,停歇在屋檐上的鳥羣被驚得四處逃竄,薛從筠奔跑一路,還是來遲了,他聽見汪總管的呼喊聲,腿一軟,就這麼坐在了地上。
“父皇!父皇——!”
有人輕拍他的肩膀,薛從筠擡起頭,是蔣輕涼與顧浦望,甚至就連江倦,也回過頭來擔心地看着他。
“父皇……”
在他們關切的目光中,薛從筠終於忍不住了,他胡亂抱住一人,開始嚎啕大哭。
汪總管忍住悲痛,開始宣讀遺詔:“朕即位多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皇太子薛放離,意志堅剛、人品貴重,朕欲傳位於其,望衆臣悉心輔佐、共扶大業。”
.
這一晚,薛放離有很多事情。
清理殘局、弘興帝的後事,與大臣見面……林林總總,瑣碎又麻煩。
本要說到做到,把江倦掛在身上,不許他離開半步,只是見江倦沒精打采的,人也困得厲害,薛放離還是饒了他一次,“去睡吧。”
江倦瞅他一眼,“怎麼這麼好心。”
薛放離似笑非笑道:“再多說一句話,就別走了。”
江倦可不想聽他們說一晚上政事,立馬閉上嘴,忙不迭地逃開。
行宮已經讓人收拾妥當了,再不復之前的狼藉,侍女領着江倦去休息,只是經過水亭的時候,江倦忍不住感嘆道:“好想在這兒支張牀啊。”
侍女艱難地說:“……也不是不可以。”
弘興帝駕崩,遺詔宣讀後,太子便是新帝了,這一位太子妃的身份也跟着水漲船高,成了帝妃,別說是想在水亭裡支張牀,他就是想在牀上建個水亭,也沒人管得着。
侍女問他:“您想睡在這兒嗎?想的話……奴婢讓人搬張牀過來?”
江倦只是隨口一說,當然不會這麼過分,不過來都來了,江倦還是想再坐一會兒的,他就對侍女說:“不用不用,我進去吹一吹風就好了。”
侍女應了聲,“是。”
水亭內,涼風習習,水花陣陣。
江倦趴到欄杆上,用手去摸水簾,他總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就跟在做夢似的。
“倦哥。”
有人喊了江倦一聲,江倦回過頭,蔣輕涼和顧浦望並肩走過來,他連忙問道:“六皇子怎麼樣了?”
弘興帝去世,薛從筠還挺傷心的,江倦當時看見了,他本來是想跟去一起安慰他,但是江倦被薛放離扣住了。
蔣輕涼把衣襬掀起來,一臉嫌棄地說:“哭成豬頭了。眼淚鼻涕全蹭在我身上,要不是看他太傷心,早就跟他動手了。”
江倦“啊”了一聲,“他睡了沒有?我現在去看看他?”
蔣輕涼擺擺手,“睡着了,明日再說吧。”
江倦點點頭,蔣輕涼和顧浦望一人一邊,站在江倦兩旁,跟他一起吹風。
沒多久,蔣輕涼又想起什麼,跟江倦說:“倦哥,你是不知道顧浦望有多詭計多端。”
江倦:“怎麼了?”
蔣輕涼控訴道:“本來他在薛六跟前,突然把我一推,我還在想怎麼了,薛六就開始拿我衣裳擤鼻涕了。”
顧浦望聽了,卻是悠悠地說:“沒有這回事。”
蔣輕涼瞪他,“你再說?”
顧浦望淡定地說:“本就只是碰巧”
什麼碰巧,就是顧浦望嫌髒推了他去,蔣輕涼鄭重地罵道:“你這個狗東西。”
江倦看看他們,只好打圓場,“顧浦望應該不是故意的吧。”
蔣輕涼一口咬定:“他就是故意的。”
江倦想了一下,勸他道:“不能把人想這麼壞的。”
“不是,倦哥,你聽我說,他……”
顧浦望皺眉道:“薛六蹭的鼻涕,你反倒怪我?”
蔣輕涼:“……”
他見江倦也不贊同地看着自己,頗是有苦說不出,只能磨牙道:“姓顧的,你就裝吧。”
顧浦望也沒理他,只是問江倦:“今日嚇到了嗎?”
江倦搖搖頭,“還好。”
顧浦望笑了一下,“那就好。”
江倦好奇地問顧浦望:“你是怎麼發現駙馬臉上的人i皮i面i具啊?”
顧浦望思索片刻,說:“鬢髮那裡有點不對。”
江倦感嘆道:“你好厲害。”
蔣輕涼一聽,登時不樂意了,“倦哥,他這有什麼厲害的?不就是心眼多嗎?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誰把你救出來的,還有誰一箭把安平侯射下馬的?”
江倦:“……”
這又是什麼小學生爭寵局,江倦只好說:“是你是你,你也厲害。”
蔣輕涼卻還不依不撓,“什麼叫我也厲害?你知道我是多遠射中的侯爺嗎?”
江倦:“……那你最厲害?”
“也還好吧,”蔣輕涼嘿嘿一笑,“你非要說我最厲害也行。”
江倦:“……”
講點道理吧。
江倦無語凝噎,顧浦望伸來手,輕拍一下他的肩,江倦悄悄跟他說:“他還好意思講別人傻呢。”
顧浦望贊同地點頭,蔣輕涼看見了,覺得自己有被孤立到,他一下子擠過來,目光如炬道:“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給我也聽聽。”
江倦:“……”
夜已經深了,這又是今日最寧靜的一刻,一時之間,倒也沒人說要去休息,他們就湊在一塊兒吹風。
待薛放離來捉人的時候,江倦趴在欄杆上,險些睡着了。
另外兩人,薛放離只是瞥了一眼,倒也沒說什麼,他伸手攬過江倦的腰,江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王爺,你好了嗎?”
“讓你回去睡覺,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涼快。”
江倦說:“這裡的風吹起來好舒服。”
薛放離:“走了。”
他要抱起江倦,江倦有點捨不得走,就又抱住了欄杆,“讓我再吹一會兒……不,我想在這兒睡覺。”
見他戀戀不捨的,薛放離輕嘖一聲,不耐煩地說:“改日給你建一座水殿,這裡不是睡覺的地方。”
江倦感覺這座水亭建起來就挺麻煩的,更別說一座這樣的水殿了,他連忙搖頭,“……我不要。”
薛放離也沒說什麼,只是江倦喜歡的東西,他自然會給他。
江倦把手鬆開,薛放離抱着他回了房。
薛放離今日倒是沒罰人,卻是臭着一張臉回來的,江倦讓他抱了一路,當然發現了。
被放到牀上以後,江倦坐起來,他伸手捧住薛放離的臉,問道:“王爺……不對,是陛下了嗎?”
“你怎麼不高興啊?”
薛放離懶得搭腔,江倦想了一下,其實是猜得到的,無非就是要他回來睡覺,結果他卻跑去跟蔣輕涼他們玩兒,還睡在了水亭。
江倦嘆口氣,“不高興的話,太子妃親一親你,會高興一點嗎?”
薛放離嗤笑一聲,“日日都在親,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江倦:“……”
可惡,親一口都哄不好了嗎?
江倦只好更進一步,“那……給你揉呢?”
薛放離垂下眼,“哪一次親的時候沒有揉?”
江倦:“……”
他張了張嘴,有點被問住了,思來想去,江倦沒辦法了,他垂下睫毛,忍住羞恥,很輕很輕地問:“那給你用手指玩一下呢?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