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韶界,四權仙城,子時。
夜深霜重,寒氣飈溢。
一羣羣老鴉在荒樹上叫喚得悽切難聽,似是在催促,又似是某類莫名不詳預示。
而老鴉不時鼓譟飛下,黑影起落不休,又伴隨着隱隱約約的鬼哭和大笑聲音,倒是爲此地又平添幾分驚怖氣氛,叫人難免心頭惶惶。
一間破屋裡,聽得了這聒噪鴉聲,先是響有一陣窸窣,過不多久,窗櫺內就亮起一盞如豆燈火。
只是寒風颳骨,半破的柴門吱吱搖了幾搖,那如豆燭燈也隨之猛烈跳動。
透過窗紙看去,屋內幾個本就細長的人影,此刻又拉得更是扭曲彎轉,委實詭異。
“半月前纔剛收了香火稅,今日又來?”
破屋裡並無太多陳設,既陋且劣。
唯是一張烏沉供桌上的幾張金字牌位,通體清氣流旋,忽收忽放,非僅無半絲濁惡氣息,反而還可見點點燦光,若草間螢火,清新醒目。
在這聲嘆息過後,正中牌位似吐氣般一漲,望空飛出來一團白煙。
不待落地,那煙氣便化作一個四旬年紀,白麪長鬚的中年文士。
“去罷,去罷,莫要守着了,到城外地底採些上好陰氣回來……途中若遇上劫道的,只管埋頭跑便是了,千萬莫廝打起來!”
破屋中四角位置飄着十數紙人,嚴實護着供桌上的金字牌位。
紙人面龐森白,用硃砂塗上的雙目和大嘴,鮮豔奪目,笑意僵硬,正幽幽懸在房樑上空隨風緩動。
這本是頗詭異的一幕,但不少紙人身上都可見刀創火傷,縫縫補補,便是又透出來幾分窮酸了……
中年文士從袖囊中小心拿出幾張符紙,臉上閃過一絲肉痛之色,起指掐訣,將那幾張符紙化作甲馬,屋內紙人便也似得了號令般,紛紛騎上甲馬,乘陰風穿牆出了門去。
中年文士見一匹甲馬至少也是馱了五六個紙人,擁擁擠擠,嘴角不免一抽。
他似是想笑,又是無奈,最後只能搖頭。
“阿父,我不明白……”
供桌上牌位顫動,屋中又是添出三道身影。
中年婦人面容姣好,素衣荊釵,左手牽着一個長相乖巧伶俐的女童。
而婦人右手處,則是個一身黑衣,眉宇間堆積着些鬱氣的少年。
方纔出聲者,也正是他。
屋中燈火明滅,堂前四人身影也是閃爍不定,似虛若實,一望便知並非生人……
“阿父在轉修幽冥鬼道前可是紫府高功,我等那時在端明宮中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所見的不說什麼金庭玉室,至少也是些明淨宮牆,緣何今日便要縮在這陰暗陋室中,與狐鼠作伴?”
那黑衣少年環視一圈,心下悽然,終是忍耐不住,低聲開口:
“還有這些鬼物陰兵,竟敢如此咄咄逼人嗎!半月前才收過的香火稅,今日又來?那頭鴉鬼真以爲自己傍上高枝,可以永做四權仙城主宰了?
阿父,我等不妨將這些惡鬼打殺了,攜民到西邊去!聽說西方伍、姚兩家老祖並未在鬼災中坐化,如今正在號召天下正道之士齊聚西極,共——”
黑衣少年胸膛起伏,愈說愈是興奮。
縱是陰靈之身,他臉上也似浮出了幾絲血氣來,面龐微赤。
但隨着中年文士冷眼瞥來,那黑衣少年神情一僵。
他好似被人突兀卡住脖子,嗓子動動,剩下那話,卻是再也說不出來。
“我爲何忍辱負重縮在這四權仙城,爲何又棄了半生的仙道修行,和鴉鬼做了同類?不都是爲了這一家老小性命!”
中年文士低喝:
“打殺鬼僕?投去西方?胡說八道,你這是要我們這一家去死!”
黑衣少年聞言大驚,忙雙膝跪地,將頭低下。
中年文士本是怒氣未消,但見妻子和小女都來勸解,自己這兒子又垂手不敢言,難得露出一副心驚模樣。
他默然片刻,只頹然發出一聲嘆息。
“難道是我想縮在陋室,坐視城中惡鬼橫行,將生人百般折辱嗎?爲父眼下縱非人身,但修道至今,一顆丹心……”
文士聲音頓了頓,他眼角抽搐,澀聲道:
“只是連端明宮和雲重派兩大仙門都是悽慘覆亡,爲父又能如何?
如今這雲韶界,早不是舊日模樣,已是徹徹底底的變天了!”
……
……
雲韶界是衆天宇宙的無窮界空之一,其名不足重,歷來皆是微而不彰。
但此界雖說靈機平平,但尋仙訪道、叩問長生之風卻是大盛。南北各有端明宮、雲重派兩家仙門鎮世,是爲此世玄門正道之魁首,總攬天下修行!
眼下的中年文士名爲應嶽,他曾爲端明宮的長老之一,在修成旁門仙道中的紫府三重境界後,又娶了同門師妹爲妻,誕下應景鍾、應怡君兩名子嗣。
因爲一手好劍術,此人在雲韶界也算聲名不小,深爲世俗公侯所敬。
而以應嶽身份,應絕不至淪爲到這等地步。
但世事並無定數。
自那日的血雨後,天翻地覆,雲韶界格局便再也不同了……
“烏陵鬼王,烏陵鬼王……”
應嶽心下哀嘆,將這名號咬牙唸了幾番,無奈朝身後家人看了眼,使個眼色,然後便推開了破門。
此時鴉聲已是愈發噪耳,屋外不遠那株大荒樹上,密密麻麻,竟是有不下百頭老鴉簇擁一處。
爪牙鋒銳,眸中一片猩紅,鬼氣森森。
而在頭頂處,更是羣鴉紛舞,也不知有幾萬許數目,好似滾滾洪水氾濫,將本就黯淡的月光都遮蔽不少。
“這鴉鬼……它到底想弄些什麼陣仗?”
應嶽身後,那黑衣少年應景鍾咬牙傳音問道。
應嶽不答,他只側首望向城中最高處,那具被腸子吊死在鐵塔上的道人枯骨。
雖已不是第一次看,但還是不由默然失神。
堂堂金丹真人,端明宮的副執掌,四權仙城城主……
如此大人物,竟會被那烏陵鬼王麾下的鴉鬼活活汲幹了一身精血,且遺骨還要受此折辱,這怎能叫天下修道人心服?
而在端明宮陷落不久,雲重派亦是山門被壞,派中道人不是悽慘喪命,便是狼狽而逃。
隨着此世兩大仙門的崩滅,再無人可當正道魁首之位。餘下的宗派、王朝勢力在烏陵鬼王的攻襲之下,更是無力抵擋。
大好河山。
眼見着便要淪爲了鬼域陰間……
而烏陵鬼王是此界的禍業根源,自無異議。
但若細究下來,這口黑鍋到底卻還要算在雲重派頭上。
昔年若非雲重派四代祖師欲拘役陰鬼,烏陵鬼王也不會破界而來。
但這鬼王兇性難制,雲重派四代祖師非僅白費一番功夫,便連拼去性命,他也僅是將鬼王封鎮在火山深處,未能徹底滅殺鬼王真靈。
一晃千年,時移物換。
那火山深處的鬼王不知怎就壞了封鎮,逃出生天來,麾下更有鴉鬼、牛鬼兩大惡靈邪魔甘爲羽翼,席捲天下,摧城滅國!
大勢如此,自無人可脫身事外。
當日端明宮山門坍倒時,應嶽勉強攜家小逃來這座四權仙城,卻是親眼見到城主身死這幕,驚駭之下,也只得以秘法改換面貌,在城中躲下來。
因這些鬼衆極是仇視修道人士,且那爲首的鴉鬼似有秘法在身,可以甄別仙道的胎息、真炁。
既已入了鬼窟,難以逃脫,又打鬥不過。
爲了活命,縱再是不願,應嶽也只得忍痛廢了一身仙道修爲,和家小一併轉修幽冥鬼道,隱姓埋名在陋巷之中,艱難謀生。
可即便如此,在鴉鬼手底謀生依舊不易。
城中每日都有無辜生人被折磨吞食,種種慘狀,不忍卒觀。
且就算是對同類陰靈,那頭鴉鬼也並未也多寬容,香火錢是收了又收,巧立名目,可謂橫徵暴斂……
“我連烏陵鬼王麾下的鴉鬼都敵不過,被逼得棄了人身,手段大喪,便是去了西方,又能如何?”
應嶽心頭哀嘆:
“西方那兩家大族真能夠力挽天傾,同烏陵鬼王相抗衡?只怕一番辛苦籌謀,終究是不敵大力神通。
這雲韶界的天運……自此便真要歸爲陰鬼之手了?”
在應嶽暗自感傷之際,周圍這一片棚屋裡也是燭燈亮起,門戶紛紛分開。
生人們面黃肌瘦,惶恐無極。
而陰靈們亦好不到哪去,除了幾十個享用過血肉,已是淪爲兆修的食人惡鬼,大多陰靈也是戰戰兢兢,一副惶惶不可終日模樣。
“……”
應嶽閉上眼,不忍再看。
他爲了不惹來注目,尚是藏身在四權仙城的“賤裡”。
可縱是在這地界,卻也是有了幾十兆修,已開始享用起生人的心臟脾肺了。
那主城景狀,自是不必多言。
假以時日,若無變數的話,這雲韶界註定是要鬼多於人,徹底淪爲陰世惡土……
而一旁應景鍾卻無這多感觸,在憤慨過後,他視線忽被天中那一絲異狀吸引,細看半晌,不禁皺起眉來。
眼下已是夜深,月星黯淡無光,虛空本是幽晦一片。
但隱隱約約,似有虹光經天而行,流轉飄動,朦朦朧朧,只是一閃即逝,再望便望不見了。
“莫擡首!那頭鴉鬼待會便要出來了!”
應嶽見狀忙將他扯了把。
隨着兩人一併將頭默默低下,過不多時,城中便有一道厲嘯聲音響起。
黑煙平地生出,倒灌上天,其中有無數冤魂在哭號哀嚎。
待得濃煙稍散,唯見一頭體軀龐大的四臂鴉鬼聳立雲中,翎羽似墨,眼如塗朱,望之森然可怖!
“城中還有這麼多生人啊?”
那鴉鬼嘟囔一聲,它伸長舌頭,將臉頰腥臭的污血細細舔了個乾淨,然後又笑:
“無妨,無妨,莫害怕,今日找你們可不是要吃血食或收香火錢的,西方那伍、姚兩家已結成同盟,消息靈通點,都聽說了吧?”
此話一出,城中衆人驟然色變,有甚者更是雙股戰戰,幾乎要跪倒於地。
“嘻嘻嘻嘻!”
鴉鬼見得這幕,忽然歡暢大笑,羣鴉亦是鼓譟起來。
一時間笑聲四起,搖動城郭,惹得雲下哭聲一片,求饒聲此起彼伏。
“我要同你們這一城人玩個把戲,你們,你……”
鴉鬼聲音戛然而止。
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慢慢將頭一仰,望向遠空,渾身皮肉都繃緊了,吱吱作響。
鬼氣洶涌襲來,給人莫大壓力!
應景鍾胸悶欲嘔,忙持定經咒,心神才稍一緩。
而他算是有鬼道修爲在身的,都尚且如此,城中那些生人就更狼狽了,已是如割麥子般暈倒了一片又一片。
放眼望去,還能站立者着實寥寥無幾。
“阿父!阿父!”
應景鍾心急,他轉過腦袋,卻見身旁應嶽似失了魂魄一般,呆怔在原地,只是嘴皮不斷哆嗦,眼中精芒浮動。
“看!看啊!”
應嶽似哭似笑,把住應景鍾臂膀,又忙拉住妻女,渾身顫抖。
應景鍾順着他視線望去,只見天中似有一點虹芒正在不斷迫近,天地間靈機靈機漸次澎湃。
罡風呼嘯,欲化作一片偌大汪洋,席捲四野!
“方纔,我沒有看錯?”
應景鍾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那虹芒便已跨過萬水千山,倏爾來到面前,當空炸作萬道光華,隆隆而下!
天中霞光流淌,璀璨異常,叫場中諸人不得不低下頭來,無法正對。
而待得光華漸斂後,唯見旌旗招展,刀戟遮天!
雲中傲立着數萬道兵力士,俱形貌威嚴,衣甲整肅,宛若天宮護法,叫應嶽這等人物都是自慚形穢。
而密密麻麻的飛舟、宮觀緊隨在側,氣機恢弘,照耀得雲下數十里地界都是亮如白晝,將城中陰濁鬼氣一掃而空!
“這,這……”
應景鍾愕然失神,值此之際,爲首的那金瓜神將已是飛身而下。
僅是一錘,便將鴉鬼打落在地,半邊臂膀都爆碎開來。
“陰鬼無道,不修天德!”
迎着城中諸多駭然目光,那金瓜神將只是立定腳跟,環視一圈後,昂首放聲,音如獅吼:
“謹奉玉宸真傳弟子,太和真人之符命,特來殲殄妖氛,掃蕩暴亂,使四方黎庶俱安,還一片下界清寧!”
……
……
雲下喊殺聲音四起,烽煙不絕。
這在下境修士眼中極震撼的一幕,在薛敬看來,卻也只是平平,他只略掃幾眼,便也懶得再看,收回目光。
身爲此界禍根的烏陵鬼王到底未得大道,等性卑賤。
論起戰力來,烏陵鬼王也不過可以比擬旁門元神之輩罷,他若是對上此獠,着實不需費上什麼氣力,說是以大欺小,都絲毫不爲過。
而楊克貞既已率先請命,那薛敬自也不會同他爭功,無端去摻上一腳。
至於烏陵鬼王麾下的鴉鬼、牛鬼兩員大將,就是更不堪些了。
它們或可同此界的旁門金丹鬥個有來有回,雙方勝負難分。
但在胥都天內,任何一個參習正統仙道的大派真人都可穩拿下此輩。
無論是神通或眼界、根底,兩者之間的差距,都不可以道里計。
薛敬搖一搖頭,起了遁法,去往極天極高之處,經通傳後,便來到金車內。
待得侍者分開幔帳,步入內殿,只見廣壽雲牀上盤坐着一個俊美道人。其人身後黑白兩色玄氣浮蕩,若羣鳥舞翅盤旋,又似泉瀑飛流濺沫,氣象不凡。
“真人。”薛敬行了一禮。
陳珩睜開雙目,含笑回了一禮,問道:“如何?”
薛敬道:“些許跳梁小鬼,彈指可滅,何須真人掛心!”
“纔來這雲韶界,便是遇見鬼災。”
陳珩朝雲下看了一眼,見喊殺聲已是漸漸低了下去,沉吟開口:
“不過方纔在到得此界時候,我忽有心血來潮之感,推算之下,此界於我而言,未來竟還會有一番瓜葛,雖爲模糊感應,但也是一奇了。”
“竟會有此事?”
薛敬聞言也是訝然。
雲韶界不過區區界空罷,不足爲奇。
而這樣一方尋常小界,竟會叫面前這人心生感應,那也的確是有些怪異了……
薛敬告罪一聲,同樣凝神推算了一番。
但任憑他如何費神,最後也只是得出這瓜葛就算並非福緣,也絕不至是什麼惡業。
薛敬皺了皺眉,不免微有些無奈。
雖說天數冥合,神運玄至,便是宇宙間最爲絕妙的占驗法,也難算到所卜之事的具細,將其測得清清楚楚。
但他自詡精通百藝,其中又以占驗法見長,如今卻僅得出這般結果,倒是讓他自覺有些失了顏面。
而隨着兩人又閒談幾句,薛敬眸光一動,忽看向陳珩身後玄氣,奇道:
“敢問真人,這是門中哪門道術,觀其模樣,倒是頗爲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