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仙人的存續,絕不僅限於“化仙池”這一種方式,事實上有些仙人在生命由盛而衰,即將脫離“成住”,走向“壞滅”之時,會很不甘心,想要留下一個年輕的、完美的生命,繼承他的心願和大道理念,於是他會極盡大道的玄妙,創生出一個生命來,繼承他的仙脈道統。
但是,他不一定會把他撫養大,他會把他交給天庭,或者將其遺棄於天地間,任其“自生自滅”。
唐璜,算不得仙界年輕一輩中的楚翹,但是他很有名,他是“風花雪月”四小聖君之一的風靈聖君,當然,亦多有仙人稱其爲“瘋君”的。
唐璜自小在天庭廝混,但他確然不是從“化仙池”中生的,他的那位狠心的“父”或者“母”杳然無蹤,無從考究,對於這件事,到了他自立於仙界之時,也從未縈懷。
他是個閒不住的傢伙,喜歡結交意氣相投的年輕仙人,做一些不那麼正經的事情,很快便小有虛名,雖然比較負面,也從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一位在他心裡神聖得簡直不像話的仙子,翩然而遇,他的仙心之海亦揚起波瀾的時候,那位仙子忽然變了臉,丟來一個大大的白眼,那一刻他的心真的好痛。
不知道爲何遭到鄙棄,但是他知道她有這個資格,他的世界頓時有些暗淡無光,偏偏他沉溺於這種淡淡的惆悵中,覺得理所應當。
他離棄了“風花雪月”的小夥伴,離棄了天庭諸仙,遠遠遁入一片不知名的山中。
再不自省,便會墮入情魔的道,他再是放不下,也不會選擇自毀。
偏偏時運不濟,轟然一聲響,天地突變,大劫襲來。
他坐在的仙山很快崩塌得不像樣子,元神心念明白告訴他,快逃!
那一刻,他的神機運轉空前迅疾,他甚至隱隱覺得自己的法力有突破的跡象。
禍兮福所依!
他感知到,百萬裡外,未央大帝已經身化虛無,與天劫抗爭。
大帝自是無懼於天劫,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便是赤霄天,除非這天劫足夠徹底毀滅赤霄天,否則他都無恙。
當他飛到十萬裡不到時,未央大帝力竭,不能維持無形之形,便化作一座巍峨的殿宇,層層不知多少萬數,龐大不知多少萬里,將廣大區域覆蓋住,一切能夠飛入這片帝域的仙人、百姓,便都有了生機。
又有各大金仙強者施展法力法器,形成諸多的神域屏障,抵抗天劫。
沿途他見到無數仙民百姓形神全滅,渣都不剩,也見到不少仙人,仙體破滅而亡。
劫風似乎把一個個生命都分割開來,精密得簡直像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預謀,他無法施救他人,餘人也無法對他施以援手。
當他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那座殿宇前,卻被幾個大仙攔了一欄,大約是仙滿爲患,層層無有位置。
他亦明白,在這樣不見於史冊的空前天劫中,一切神通法力都大打折扣,所謂的“芥子納須彌”,這一刻絕然不存在了。
就在耽擱的片刻間,一股浩大的劫風選中了他,將他帶離天庭,卷向無盡的深淵。
當事後他漸漸甦醒時,才發現這深淵其實是無盡的氣旋,延展着龐大無極的四條螺旋分支,像是巨大的手臂。
劫風混雜在氣旋中,它們彼此融洽,好似一夥,唐璜驚詫了,以致第一時間考慮的不是生死,而是道理,這特麼太不合理了!
風雲可以形成渦旋,星雲可以形成渦旋,這種形狀的物事在天界並不少見,甚至他還知道,連覺界的仙人,那一頭的藍髮,也是螺旋的捲髮。
很多生機勃發的事物是螺旋的,比如周天運行可以形成諸多渦旋脈流,有生化萬物之能,也有很多毀天滅世的事物也是螺旋的,比如某些黑暗的虛空通道,連仙人也不敢探究。
但是,天劫是不可以同流合污的,無論好壞善惡,都是它毀滅的對象。
唐璜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情緒,但是他也沒時間梳理自己所處的紛亂的境遇,因爲他很快就發現,他快要石化了。
仙體僵硬,隨風逐流,漸漸捲進一片無限星海。
除了軀體之外,天恩地德啊,總算他的心智不迷,靈性尚在,只是一陣一陣的迷糊,那種迷糊的感覺就像他躺在一波一波的潮汐中,完全不能自主。
他發現這是一片死亡的星系!
以他的見識,以仙界衆仙的見識,這浩大天穹裡不可能有這麼多的死亡星辰!
他真的恐懼了!
接下來,他發覺周天環境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仙界了,身處的渦旋星雲再是浩瀚,他知道比之於仙界,也僅僅是滄海一粟,但是這個“一粟”也太大了,完全隔絕了真實的世界。
他畢竟是元仙,品階不算低,神念靈覺可以穿透很大的天宇,但是他接收不到任何仙界的信息。
漸漸地,他明白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進入了過去,非常遙遠的過去,直溯荒古!
當明白這一點時,他幾乎崩潰了,甚至不想活了,這非人的際遇,無窮無盡的劫雲、星辰、懸臂,將帶他到哪裡?
何止是荒古,在後來的感知中,他發現似乎到了開天闢地所處的那個歷史節點,這時候,劫風纔沒有了,龐大的氣雲託舉着四大懸臂,悠悠旋轉,而他,一個渺小的仙人,僵直的挺立在一小片死亡的星空下,在他不太自由的想象裡,這畫面很是悽美!
他憤怒了!因爲他發現他死不成,一直有無盡的怪異氣息往他的仙體裡面灌輸,他無法運集仙元反抗,只能清晰感覺到,那些氣息一點一點侵入他的仙脈,周流他的萬竅關口。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這裡沒有時間,仙界的時空被遠遠的隔絕了,這一處死亡的星系,可能遙遠到在天界的邊緣,也可能就在天庭並不太遠的地方,作爲元仙他很清楚,進入了這樣的死亡的異空間 ,遠在天涯和近在咫尺都是一個意思。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初時他以心跳計算仙界的世間,到了三百年後,他的心跳沒了,他的意識開始新的一輪模糊,於是他守脈,查找仙元的潮汐,雖然被古怪氣息侵染,似乎一時不會要命。
五百年後,他的仙元好像都被那些氣息替代了,連脈絡的起伏,潮涌潮落都無從覺察。
他絕望了,這時候星雲中開始了某種變化,他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日”,他費力的撐開眼睛,像死魚翻白眼一般,然後他罵道:去特麼的,你是假的!你個“日”頭!
然後不多久,又出來了一個陰朦朦的“月”,他只看了一眼,又在心裡罵道:去特麼的,你也是假的!
他知道身處比幻境還可怕的過去境中,一切所見,有可能是不知名的天地亡靈捉弄,也可能是自己心智迷離所化,皆不足爲信。
然而他又不想死,生的本能反而越發清晰,越發強大。
他於是便數“日”,數“月”,覺得大約數了一萬年。
他也餓不死,只是想嘔,難受。
他的神念意識越發沉迷,他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忽然這一時,昏沉死寂的星雲中心,亮起了一道光,準確說來是一道貫穿盤旋着的四條巨大懸臂的仙光,極其純淨的仙光貫通了懸臂的中心,以此爲軸,那死氣沉沉的星系臂膀開始緩緩轉動了!
這一刻唐璜的心海彷彿點亮了一盞燈,僵直的軀體涌過一陣熱流。
有兩行仙淚從他俊逸的臉頰滑落!他顫顫伸手接住,已經化作混黃的一粒粒珠子。
星辰中漸次有一點生機瀰漫,四條星臂越轉越快,然後一個個的死亡之星,開始消散,化作點點星光,暗淡惆悵。
在唐璜漸漸清醒的意識中,大約經過幾個時辰,星辰幾乎消散不見,但是隨着那道不可思議的仙光的緩緩減弱,最後的死亡寂寥之意凝成的一片中心區域,仍然讓他無法掙脫它的死亡氣息注入,因這份注入,他不能脫出。
時來天地皆同力!
已經恢復一些的唐璜看見了仙界的天,天邊傳來悠悠的道歌之聲:
夢遊仙,分明曾過九重天。
浩氣清英,素雲縹渺貫無邊。
當時萬聖齊會,大光明罩紫金蓮。
羣仙謠唱,諸天歡樂,盡皆得意忘言。
流霞泛飲,蟠桃賜宴,次第留連。
神通自在,劫劫未能遷。
沖虛妙,昊天網極,象帝之先。
透重玄,命駕恍惚神遊,擲火萬里迴旋。
四維上下,八表縱橫,鸞鶴不用揮鞭。
混太虛,浩劫永綿綿。
任閻浮地,山摧洞府,海變桑田。
詞義高古,歌聲粗豪,卻是一個熟人!
他要喊,卻聲音暗啞無力,早被那仙人瞧見,“嘿嘿,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一道劍光飛來!
唐璜閉上眼睛,累了,且隨他去。
無形氣浪,浩浩蕩蕩,正大光明,一切美好的詞彙形容這道劍光,都不爲過!
殘餘的死亡枯寂之意蕩然無存,好似不曾存在過,唐璜仙力流轉,頓時復甦,然而那些古怪的氣息終是留了下來,和仙元融合,甚是融洽,彷彿先時劫雲和風雲一夥。
唐璜心裡氣極,不好發作,先向那仙作禮:“謝過嶽大戰仙,你的法力,簡直的,更勝從前啊!”
他一脫難,立時便恢復了嬉笑跳脫的本性,這人何須見外,也算熟人。
“哼,油嘴滑舌,這多年,死到哪裡去了,沒得叫大家惦記!我還有事,走了!”
唐璜灑然一笑:“道兄自便,改日再來拜謝!”
那人高大的身影一閃而沒,下一刻已到了天邊,只傳來一道聲音:“你小子怎麼弄得那麼髒,沒得讓人看了丟臉,快回去換了!”
唐璜這才發現,一身整潔的衣裳,早被離奇的污漬遍滿,這污漬也奇怪,不似尋常之物。
“哼!我還就不換啦!哎,紀念我逝去的光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