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章一三五 子寧不來,我不敢老
杳杳大漠,孤煙橫空。
一條晦澀長煙,橫橫直貫長空,挾裹着一股無比深沉的精純陰氣,內中呼嘯厲厲,如同萬千魔魂一齊戾吼,升騰起來。
這條陰氣長虹,從一座山巔升起,橫過天幕,孤直不斜,顯然是練氣之士正在修持法術,也顯現出了修煉之人其心堅定,其志不搖之意。
這一股陰氣,是最爲精純澄澈的天地之間至陰之氣,帶着一股寒厲至極點的森冷。
這並非是邪魔歪道的陰邪之氣,而是一種純粹的至陰之氣。
一種寥落深沉的孤寂,落寞,揮之不去。
……
“你我這一回首,竟然已是百年之身。”
玄鐵飛舟橫飛於空,如今元神法體成就,直如真人一般的玄溱,坐於其中,不無深意地說道。
誠然,時至今日今時,他也確實已是真人之身。
化虛歸真,是爲真人。
“世事如此,白雲蒼狗,皆你我所不能定,時光荏苒,它若過了,那便是過了。”石生淡淡說道。
“昔年,蒙師尊恩召,歸入門牆之下,也曾以爲,終有一日,返虛有望,得道有望,卻萬萬不曾想到,這一日來的如此之快!”玄溱慨然嘆道,“區區三百年歲月,於我輩修道練氣之士而言,實不過如過眼之雲煙,稍縱即過了,而此刻,我竟已是行將踏入仙位之人了。”
歸真,法相天地,而後渡得三等九重天之劫罰,便是仙位之人。
練氣士至此,實已算是得道。
石生卻冷冷一笑,道:“你以爲這是無上的機緣?”
玄溱長長的火赤鬚眉顫了又顫,一雙燃起烈烈熾焰的深瞳之中,含義莫名:“你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
他頓了頓,忽然長笑道:“然則你我修道練氣,莫非不是爲此?”
石生道:“你自然是的。”
“誠然若此,否則,此番種種,其兇險莫甚,我又何必如此陷身其中,所爲,也不過便是今日罷了。”
石生冷笑道:“你竟然還不明白。落辰翰海沙漠,果然乃是落辰州之聖地,你這一遭所爲,對於落辰仙道而言,功勳莫大,然而你便以爲就當得起一滴昇仙聖水麼?”
“當不得。”玄溱果斷答道。
“那麼你又如何以爲此事?”石生肅然問道。
“因爲你!”
玄溱一聲如驚雷,直入石生心底。
“因爲我?我有何能,能夠……”他搖了搖頭,自嘲苦笑,“或許,你所言也實是對的。”
確實是對的,否則也再去其餘的解釋。
“你對我落辰仙道,有別樣的關聯,是以掌教至尊纔會如此決意。”因爲他已是如此境界,只需渡得那九重天劫,立時便是仙位之人,是以也意味着,玄溱已經是落辰仙道正式弟子。
“那麼,我又當如何?”石生捫心自問,“我也得了那落辰仙道莫大的好處……”
這是一筆無法拋卻的情分,日後落辰仙道有需,他又安能言否?
不過,若是時光重頭,乘眩道人重新給他以自我選擇的機會,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接收。
“天地之間,唯我一人,落辰仙道又能算計我甚麼?至多不過是性命罷了!我要成就仙位,方能渡得那九州瀛海,得歸故里……”
這是他心頭,永久無法消解的執念。
突然間,冥冥之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意念,降臨了下來,直直地落入他的元神之中。
石生忽抿脣微笑,道:“日後落辰仙道,怕是有甚麼算計,你我須得受得那一劫。”
玄溱道:“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
玄溱端坐着,嚴重忽然迸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來:“道之運轉,一飲一啄,概莫能阻,是或不是,有或不有,又豈是你我所能夠阻擋的?”
“不是!”石生正色道。
“哈哈哈哈!”
兩人一齊,放聲狂笑,幾無禁忌。
“前方就是落辰翰海沙漠了,你意欲如何?”玄溱問道。
“修持些時日,等候時機。”石生道。
“嗯,我十年之後,要度天之劫罰,此乃是自行感應,卻不知爲何你卻感應不到。不過我卻知道,此時此刻,你之實力,早已在我之上,實在是叫我費解。”
石生苦笑道:“道之爲物,在有無之間,道曰有,那便是有,曰無,我亦無法。”
玄溱道:“甚好,甚好,須得自然之道,必然水至而渠成,意達而功成。”
“正是!”石生頷首,“所以,或許不久之後,我便離去,這落辰翰海沙漠,落辰仙道既然交由你來掌控,自然亦有道理。”
玄溱嘿然道:“我落辰仙道主宰落辰州,如前時那羅生門,不過是縱容之舉罷了,在於我落辰州與尊天州,尊天道之間的齷齪,略微相互試探,哪裡就算的事情了?若是真真要生出些變故來,自然有師尊等人前來。”
石生一笑道:“到了此時,乘眩道人,已然不是你至師尊了!”
玄溱一笑,並未說話。
玄溱與石生盡皆今非昔比,修爲達至天劫將近的地步,一步就是仙位,玄鐵飛舟這件法寶,本就是道真之器之極致,只差一絲神仙之道,便是神仙之器,乃是落辰仙道之下,也頗有名頭的法寶,被乘眩道人賜予了玄溱,此時祭起飛空,速度遠非昔日可比。
前番他們從落辰翰海沙漠直至落辰仙道宗門所在隕星浮島,足足用了六年!
而今次,卻連六日都不到。
漫天蒼黃,重歸故地。
“絳雲山!絳雲宮!”
轉瞬之間,昔日絳雲山,絳雲宮已然在目。
自百年之前之事後,絳雲宮被落辰仙道囑命主宰落辰翰海沙漠,卻不知百年之後,已經如何。
“絳姝華,祁連月。”玄溱嘿然笑道,“這兩位女子,卻不知如何了。”
石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卻不得不慨嘆道:“我們一去,一百零六年,卻不知道……”
玄溱的神情也沉肅了下來,緩聲道:“修道也不一定便能長生,修道練氣之士也有天人之衰。”
石生忽然笑了,玄溱看得微微一驚,他從不曾見過石生如此髮指深心的笑意。
石生已經將手一指,玄溱禁不住順他所指看去,只見那絳雲山之上,一條陰氣長煙,直衝天際。
這陰氣長煙,精純寒厲,並未顯現出邪惡之氣。
“原來是她!”
石生已經從玄鐵飛舟之中,一下坐起,身形一動,就消失在了玄鐵飛舟之中。
……
絳雲山之上,一處山脊,一座軒閣臨崖吐出,雲海繚繞。
臨雲軒中,坐一女子,素衣素顏,其姿容清冷孤寂,卓絕於世。
條條陰氣穿梭於她身旁,直貫天空。
突然之間,籠罩在她身旁的太陰之氣狠狠一震,竟然一下潰散!
她驀然睜開雙目,剪水雙眸剎時涌遍淚光,直直地盯視着前方。
她自然是祁連月。
一百零六年之後的祁連月。
她的身前,對坐下一名少年道人,笑吟吟開口說道:“好,很好。你還好。”
百年蒼茫,石生不過一晃而過;百年漫漫,有人度日如年,歲歲煎熬。
我一直在守候,難道你不知?
我一直很安靜,難道你不知?
我一直都明白,難道你不知?
我一直知道你會再回來,在某一個時候,重現在我的眼前……我知道你知道。
石生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種柔軟的力道,卻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勝過那歷次廝殺,勝過那白雲蒼狗,勝過那流光流年。
可是你還不懂,是的,你還不懂。
“我懂。”石生默默道。
他總以爲,自己本非人,乃是石胎化形成妖,豈能如人一般,有心有肺,有……是的,自己有。
早在雲嵐山上,他便有了血肉,有了情緒,有了人的一切感情。
而今,是否又有了?
“人若無情,便是妖;妖若有情,便是人。”仿若一記重錘,敲擊在他的心頭。
當年傲來島上,皮少峰與雪山飛狐,他便知道這個道理。或許妖若是有了情,便不僅是人,而是神。
這世間,任是你長生萬古,紅顏天下,終歸逃卻不得情之一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情意之道在滄桑。
“一百年,你還好,很好。”石生道。
石生看得分明,眼前的女子,已然是丹元極境,或許自己再過百年,或是數十年,十數年不歸,她便如那芸芸衆生之中的凡人,寂寥地化作天地之間一縷青煙。
這本就是他的過錯。
《太陰真經》本就不全,怎能交她修煉?
一股無法言喻的愧疚從心底生出,石生緩緩地伸出手去。
咫尺之間,仿若天涯。
他的手跨越了時空蒼茫,撫在她的臉頰,輕輕地拂開一縷青絲,輕柔若雲地說道:“我已經歸來,你便不會因爲時光而故去。你……依舊一如昔年。”
祁連月的雙眸定定地望着他,任由清流肆意劃過美麗的臉龐,滴落下去,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敲擊着動人的旋律。
她奮力地壓抑着,壓抑着起身去投入他懷抱之中尋求慰籍的衝動,用力地去止住淚水,終歸不得。
“你尚未歸,我,不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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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太瓊瑤了。
等候是一個很讓人傷神糾結的詞。若干時日之前,曾經有一個姑娘這麼說,信誓旦旦地說。
我也心意誠誠地表示我的愧疚,可惜我本不懂,從原來就不懂。我相信那是真的,四年或是十年,只是我不知道有一個誰誰誰在守候着我。
雖然,後來證明,那不過是浮雲一般的謊言。或許人總是習慣於置己身於劣位,以求慰籍。可是我還是很感激她,你讓我懂了這個世界上,愛情本如草木,頹敗了就不再了。
我愛你嗎?
是的。
——我們應當如是說。